第 102 章(1 / 2)

鳳歸朝 夢溪石 11340 字 4個月前

102

章玉碗還記得自己初次見到宋今,對方舉止得體,進退有度,雖恭謙卻不卑微,連鬢發眉毛都修剪得整整齊齊,談吐也令人如沐春風,一看就是個能得天子信任的近臣。

這才多久而已?

眼前頭發花白,形容枯槁,眼看一隻腳踩進棺材的老朽,居然是宋今?

權勢喪儘,孑然一身,這就是宋今的下場。

要不是皇帝為了延緩立太子曾借了宋今之口請來“鬼神”,宋今可能也早就性命不保。

他就坐在院子裡,看著庭前花樹,看著長公主和侯公度兩人進來,又聽侯公度說了來意,麵色平靜,搖搖頭。

“我不知道十五是什麼。”

侯公度道:“宋內使,我們也不欲為難你,但這是陛下吩咐下來的差事。先前岑留之所以能從宮內盜走珍寶,與數珍會勾結,完全不經過你這個掌管內宮庫房的人是不可能的,隻不過後來陛下見你服侍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方才網開一麵,讓你在此養老。”

宋今微合著眼,看見章玉碗也沒有起身行禮,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章玉碗和侯公度自然不會與他計較。

在宋今看來,他已經到了絕路,再壞也不過一死,哪怕是皇帝,都無法拿死來威脅他。

“如今,既然又出了新的事情,還請宋內使好好回想一下,此事事關重大,若宋內使不肯坦誠相對,我隻好如實稟告陛下了。”

“人隻能死一次。”宋今緩緩道,“就是天子一怒,也不可能讓我死而複生再死一次。我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如此麻煩?”

侯公度不亢不卑:“死也有很多死法,想必這世上許多人,都願意走得安詳,而非受儘折磨。宋內使既有此問,想必是還抱著想活的希望,又何必自欺欺人?”

宋今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有些話,隻能由章玉碗來說,她也不能沉默下去。

“若宋內使肯告訴我們,我可以向陛下求情,允你搬出這冷宮,為你喊太醫調理身體。陛下念舊,一直記得宋內使當時陪伴不離左右的舊情,若知道你的近況,陛下想必是會心軟的。”

這冷宮殘垣斷壁,年久失修,連宮人都不見影子,吃剩的半碗飯放在台階上,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了,章玉碗甚至能瞧見上麵發黴長毛的東西。

宋今昔日有多風光,今日就有多落魄,他未必怕死,卻怕從高處跌落之後的強烈落差,怕在這裡孤零零死去,連屍骨都無人問津,說不定就像這碗飯,連發黴也沒人知道。

“我想出宮。”宋今啞聲道,“我不求什麼了,高官厚祿,功名前程,那些通通都不需要,我想要出宮,有一個安靜的小院子,能曬太陽的,就夠了。”

章玉碗道:“出宮一事,恐怕陛下是不會答應的,但是挪一個宮室,再找兩個宮人服侍,也能請太醫看病,這些我可以進言,陛下也許會心軟。宋內使比我更

了解陛下,應該知道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宋今沉默。

的確,皇帝現在為了臉麵,不肯承認自己借鬼神之口來表達自己意思是個荒誕的行徑,所以才能留下宋今一命,但如果宋今得寸進尺,恐怕就連在這冷宮裡養老都不可得了。

“當日陛下為了是否接您回長安一事,還曾詢問過我,我曾對陛下道,公主寡居柔然,身處群狼環伺,實屬不易,若能回京,必定對陛下感恩戴德,忠誠不二,如今看來,倒是我說對了,也給自己結了一份善緣。”

他暗示自己在公主回京一事上有功,章玉碗也隻是笑笑。

“我知道宋內使隻是一時糊塗,被人利用,否則陛下也不會網開一麵。當日岑庭醉酒之後,曾對博陽公主妄言,趙群玉能乾的事情,他們也能乾。此事事關重大,陛下異常重視,能不能戴罪立功,就看宋內使一念之間了。”

趙群玉能乾什麼?當然是扶持當今皇帝登基。

所以岑庭是也想扶持一位新帝嗎?

岑庭他們手裡捏的殺手鐧到底是什麼,能不能動搖自己的皇位,如果岑庭當真起了不臣的心思,那他想扶持的新帝是誰?難道是章年嗎?

這就是皇帝迫切想要知道“十五”這個秘密的原因。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關乎章年還能不能活著。

章玉碗不想摻和這件事。

但是從博陽公主將事情告訴她時,她就已經脫不開身了。

宋今當然不會真就心如死灰,苟延殘喘了,要不然他也不會特意說起自己曾幫長公主說好話的事來試探和示好。

他隻是在討價還價,爭取更多有利條件罷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彼此心知肚明,宋今也知道自己遲早要讓步。

他歎了口氣:“我仔細想了一下,的確沒有想起任何關於‘十五’的事情。”

為免讓公主他們誤會自己敷衍,宋今還詳細解釋了一下。

“我知道岑留通過在博陽公主身邊的乾兒子岑庭,與數珍會暗通款曲,一開始他們隻是盯上內庫裡那些經年累月不見天日的藏品,其中好一些都是瑕疵品,岑留那老家夥也有眼色,不敢一開始就衝好東西下手,他在我麵前知情識趣,我也是一時鬼迷心竅,訓斥了幾回之後,還念舊情,就未嚴厲製止,陛下處置我,我也沒有怨言……”

侯公度打斷他的自言自語。

“‘十五’會不會是他們藏匿的一份毒藥,或者一部分兵器?畢竟數珍會借著博陽公主的當鋪在長安做生意,很多東西是可以用博陽公主的名頭來避開檢查的,等到合適時機,再裡應外合?或者讓岑留去接近陛下,再行刺下毒?”

“怎麼可能!”宋今不以為然,“就算兵器有了,人呢?禁軍怎麼可能聽從岑留的命令?哪怕以前的大將軍馮醒,是趙群玉的人,那也跟岑留尿不到一個壺裡去,趙群玉最是看不上我們這些內宦的!毒藥就更不用說了,岑留不在陛下身邊伺候,也摸不到陛下身邊去,我都看著呢,他根

本接觸不到什麼機密,數珍會怕是隻能買通他們,時不時傳遞一些宮裡的消息罷了,……等等!”

他忽然一頓,露出沉思之色。

侯公度追問:“你想到什麼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岑留,伺候過先帝。”宋今道。

章玉碗適時開口:“先帝,你是指哪位先帝?景德帝?”

宋今點頭:“正是殿下的同母弟,當今陛下的堂兄。”

侯公度:“何時的事情?”

宋今:“先帝病重時,他曾在左右服侍,不過當時先帝身邊不止他,他隻是負責夜晚在外間留守服侍的,後來,先帝駕崩後,他曾被安排到椒房殿,在陳皇後那裡待過。”

陳皇後在章玉碗回京前就被廢了,罪名是意圖謀害嚴妃子嗣,不堪為後宮表率,後來皇帝又給她加了一條勾結宮人,禍亂後宮的罪名,一直關押在冷宮裡,不準任何人探視。

眼看事情又跟廢後牽扯上,侯公度有些頭疼,覺得盤根錯節,很是麻煩,但事已至此,他不可能攔著宋今不往下說。

“岑留在陳氏那裡司職為何?”

“他是負責跑腿遞消息的,但這些事也有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在打理,他隻是個閒職,可能平日就幫忙打打雜,但我聽說,皇後對他頗為信任,還曾想要對他委以重任,令他任長秋令,也就是我先前那位子,岑留卻婉拒了。”

“婉拒了?”侯公度插口道,“不合理吧,岑留既然跟宮外勾結盜賣珍寶,說明他是個貪財的人,卻拒絕了皇後的高官厚祿?難道隻貪財不貪官?可更高的位置也能帶來更豐厚的報酬。”

宋今:“是,說來也巧,正是他拒絕了,後來皇後出事,也沒牽連到他。但要說他早就預知,也是不可能,興許是他在宮裡邊人緣好,能提前察知風吹草動,不願冒險吧。”

侯公度:“這麼說,你認為‘十五’可能與廢後陳氏有關?”

宋今搖頭:“我不知道,我隻能將我所知曉的都告訴你們,說不定那隻是岑留無中生有的一出把戲,為的是在數珍會那裡製造籌碼談條件。照我說,陛下如今內外皆定,威勢大盛,大可不必理會這樁小事。”

他說的不無道理,但是皇帝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隻要有端倪,就必然要揪出來清理乾淨,數珍會的根源在南朝,一時半會還沒法斬草除根,但在他眼皮底下搞事,皇帝肯定忍不了。

侯公度也隻是聽命行事,聞言沉默片刻:“宋內使可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對方所說的這些事情,都有文書在旁邊記錄下來,稍後會一並呈給皇帝閱覽。

宋今:“沒有了。”

“宋內使若還想起什麼,可讓人隨時找我們,你的請求,我也會一一呈稟陛下的。來人,”章玉碗召來負責此處灑掃打雜的宮人,又指著台階上那碗發黴的飯,“陛下讓宋內使閉門自省,卻並沒有說要苛待他,你們見風使舵,偷奸耍滑,卻連正常飯菜都不給宋內使上了?”

宮人忙跪下請罪,連連叩首。

“殿下饒命,是我等錯了!”

章玉碗冷冷道:“先去端些熱飯熱湯來,往後一日起碼都要三餐備齊,被褥衣物,也按規矩來,宋今若有三長兩短,定然唯你們是問!旁人還以為是陛下苛刻,殊不知卻是你等陽奉陰違!”

宋今此時也跪下來,舉袖拭淚。

“多謝殿下為我這老朽無用之人仗義出頭!我對陛下忠心耿耿,縱有錯處,也與岑留之流不同,還望殿下與侯將軍為我稟明澄清,我願後半生齋戒自省,為陛下祈福,為大璋祈福!”

甭管他是真情流露還是迫於形勢做戲,這些話都是必須說的,也是皇帝想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