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陳氏的鄰居晴娘,是個家境很尋常的小姑娘。
晴娘的父親曾是當地書院的夫子,在他死後晴娘家道中落,多虧陳家屢次救濟援手,兩個小姑娘自小一塊長大,情同姐妹。
以陳氏的家世,本不該與當時還是藩王世子的章騁有交集,但趙群玉看中了陳家厚道感恩,在將陳父提拔之後,又將陳氏認為義女,許配章騁為妻。
彼時章騁的堂兄景德帝病體沉屙,膝下空虛,朝中請擇宗室為繼的聲音日漸大了起來,陳氏成了世子妃沒多久,又成了太子妃,跟隨章騁入宮。
這對一個尋常人家長大的女子來說,不說是天上掉餡餅,可也足夠震撼的,陳氏從來就沒想過自己還能飛上枝頭,心裡日夜忐忑,哪怕趙群玉那邊派了人來教她規矩,她也覺得慌,更不敢輕易在外麵說話,生怕露怯,人也日漸沉默。
晴娘看出她的不安,主動提出以宮女身份陪她入宮,伴她左右。
“我本不該同意的,晴娘那個性子,比我還柔弱,怎麼能進宮,可我……可我那時候很孤獨,迫切想要一個人陪我,哪怕說說話也好,那些世家女子、公主郡主,我知道越多,就越是擔心自己哪句話說錯了,被她們笑話,丟了夫君的臉麵……”
陳氏瞪大了眼睛,喃喃道。
“方才進來時,我好像沒看見你說的女子,後來是發生什麼變故了嗎?”
章玉碗不知道侯公度和宋今作何感想,她自己的確是在耐心傾聽,還適時提出疑問,以免陳氏講不下去。
東宮離藏書閣近,晴娘時常去那裡看書,偶遇了同樣去那裡躲避政務,消磨時間的景德帝,男才女貌,年紀相仿,又都能聊上話,自然而然,身份的界限一點點模糊,兩顆心卻在慢慢靠近吸引。
不久之後,景德帝將晴娘封妃,因晴娘姓李,旁人便稱為李妃。
堂弟的宮女一躍成為皇帝妃子,這倒也不算稀奇,畢竟漢武帝的衛皇後還是姐姐府中歌姬出身。
兩人的情誼沒有因為身份變化而疏遠,更加沒有什麼姐妹反目的戲碼,李妃依舊將陳氏當成最親近的人,有什麼心事都對她訴說。
“我心裡盼著她好,更希望她能誕下一兒半女,哪怕我與夫君不必當這個太子和太子妃,可是、可是先帝還是……”
景德帝病重時,是李妃在一旁衣不解帶親自照顧,皇帝時常昏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偶爾醒來就拉著李妃的手不放,說自己辜負了她,讓她在自己駕崩後出宮另嫁,不必守寡。
“晴娘曾私下與我說過,她早已隨身給自己備了毒藥,若陛下西去,她就要追隨於九泉之下,但是有一天……”
那一天,李妃像往常一樣,在病榻前跟景德帝說話,忽然趙群玉前來,景德帝隻道有話要跟宰輔細說,便將左右屏退,李妃照例沒有走遠,隻是去了隔間,隨手拿起一本書看。
忽然間,她聽見裡間似乎有了爭執,趙群玉聲音漸高,晴娘有些
不放心,就高聲詢問,景德帝讓她不必擔心,李妃哪裡能不擔心,她也看不進書了,來回踱步,隻記得過了很久,起碼有一炷香以上,趙群玉才退出來。
彼時趙群玉的臉色很是難看,讓李妃印象深刻,以至於後來她給陳氏說這一段的時候,陳氏也同樣留下深刻印象。
“晴娘說,趙群玉從來都是說話帶笑的,不管心裡在想什麼,很少會在臉上帶出來,可那一日,他的臉色實在是難看極了,哪怕在裡麵被先帝訓斥一頓,都不會這樣……連離去的腳步都很匆忙,甚至沒來得及給晴娘好好行禮……”
然後,李妃就被喊了進去。
先帝鄭重其事,將一個匣子交給她,叮囑她要好好保管,等到自己駕崩之後,就將匣子打開,召來眾臣,當眾宣讀上麵的內容。
聽到這裡,在場眾人,都變了臉色!
匣子裡麵裝的會是什麼?
先帝病重,趙群玉被召過來,兩人不歡而散,難不成先帝另外留了一份遺詔?趙群玉原本就是要扶持章騁登基,如果先帝的意思跟他一樣,他如何還會難看?那匣子裡的東西,很可能就是兩人不歡而散的原因!
這幾l乎是人人都能聯想到的答案。
一瞬間,侯公度何止是臉色變幻,內心驚濤駭浪,他簡直恨不得自己掩耳狂奔,從來沒聽過這席話。
侯公度原是性情穩重之人,至此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低聲趨前,對章玉碗道:“殿下,此事不如先呈稟陛下吧?”
章玉碗想了想,搖搖頭,低聲道:“她如今談興正濃,若被打斷,必不肯再說,何況她如今身體也不好,我們未必有第二次機會了。”
侯公度沉默。
的確是這個道理,但他實在不想蹚這趟渾水。
章玉碗讓宋今先到外麵等著,屋內就剩下她、侯公度、負責記錄的文書三人。
陳氏恍若未見,隻是靜靜靠著枕頭半躺,視線甚至沒往公主他們暼去一眼。
章玉碗也沒問匣子,反是道:“晴娘呢,她後來怎麼樣了?”
陳氏淡淡道:“先帝駕崩前幾l日,晴娘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已經滿三個月了,但趙群玉怎麼會容許這孩子平安降世,無論是男是女,這都是一個威脅,晴娘知道自己保不住孩子,連命也未必能保住,就事先將匣子交給我保管。”
侯公度倏地看她。
“沒過多久,晴娘果然出事了,那天晚上雨很大,她宮裡的人跑來找我,說晴娘滑了一跤,又淋了雨,太醫正在全力施救,但是大半夜的,晴娘好端端怎麼會跑出去故意摔倒?”
“等我過去的時候,隻能看見一盆盆血水從裡麵不斷送出來,我心裡很慌,不顧一切狂奔進去,求她千萬彆死,千萬要撐下去,我在宮裡的親人,就隻有她一個了……”
“但晴娘還是走了,她臨死之前,什麼話也沒說,隻是緊緊抓著我的手,看著我,我知道她要說什麼,她讓我要保管好那個匣子,因為那是先帝托付給她的
,我也什麼都沒說,隻是流著淚,拚命點頭……”
陳氏渾身顫抖,淚水從眼角沁出,滑入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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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回到了那個難忘的夜晚,痛苦萬分又無能為力。
陳氏從不嫉妒晴娘的際遇,正如晴娘也從未嫉妒過她,她們二人之間的交情,甚至早於各自的姻緣,原本以為一起入宮可以相依為命,最終卻落得這個結局,陳氏越發深深愧疚,覺得自己如果當初沒讓晴娘陪伴入宮,說不定晴娘就不會死。
李妃去世之後沒幾l天,景德帝也就跟著去了。
那個匣子最終沒有被打開,因為當時宮中動蕩,陳氏心中更是混亂,先帝讓李妃打開,卻沒有讓她打開,匣子也就因此一直保存下來。
年輕皇帝短暫的一生就此落幕,他在位沒幾l年,甚至沒來得及對朝政做出什麼重大改變,僅僅是免了一些賦稅,通過一些賑災的旨意,這些命令大部分還是以趙群玉的名義發出的,正如曇花一現,稍縱即逝。
許多人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後宮裡曾經有過一位李妃,也曾有機會留下子息。
新皇登基,年號永和。
夫榮妻貴,陳氏由太子妃成了皇後,也就成了陳皇後。
陳皇後本身沒有大問題,但帝後之間有個心結,那就是趙群玉。
陳氏之所以能成為太子妃,進而成為皇後,是因為趙群玉的存在,他希望皇後是自己人,而皇帝又不願意被挾製,陳氏不管做得多好,都注定始終要被皇帝防備。
起初帝後兩人感情確實還算融洽,但當皇帝日複一日,想要反抗趙群玉之後,他對陳氏的態度自然也起了變化,甚至無法再掩飾。
“我不恨他防備我,厭棄我……換了我是他,我也做不到對自己的皇後毫無芥蒂,我知道在他看來,每回跟我說話,都像是在跟趙群玉的耳目說話,每句話都有被傳出去的風險……事實也的確是,我身邊的宮女,曾經就是趙群玉安排的人……”
“但是那個匣子的存在,我一直私下保管,誰也不曾透露過,皇帝不知道,趙群玉也不知道……”
“你,公主,你想知道嗎?”
她說了許多話,已經很累了,聲音漸弱,眼睛卻越發明亮。
這對一個長久虛弱的病人來說,並非吉兆。
章玉碗的心微微下沉。
“是,我想知道,那匣子裡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從未打開過,但我能猜到,我想,你們也能猜到,那裡麵裝的,很可能是先帝的遺詔。但是,匣子現在不在我這裡。”
聽見最後一句話,眾人愣住了。
“陳娘子,此事事關重大,不容說笑!”侯公度沉聲道。
陳氏沒搭理他,隻望著章玉碗。
“公主,隻有你的一句話,我才願意將匣子的下落交代出來。因為你是先帝的親姐姐,而匣子是先帝之物,隻有你,才最有資格決定它的去向。”
章玉碗沉默片刻:“如今南有辰朝虎視眈眈,北方
柔然也還未徹底平息,國家經不起再一次的動蕩。我在柔然這十年,見多了漢人被擄為奴隸受儘折磨,陛下正當盛年,治國勤懇,隻有國本穩固,那樣的悲慘才能減少,我們是人,那些平民百姓,也同樣是爹生娘養的。你交出來吧。”
“好,”陳氏咳了兩聲,勉力點頭,“既然是公主親口所說,我便如實相告。那匣子,在我出事前,我預料自己遲早會被皇帝厭棄,擔心那匣子會被搜宮時一並搜走,就將匣子先行交給了我入宮請安的弟弟。但他隻拿到匣子,鑰匙還在我這裡。”
侯公度皺眉道:“匣子流落宮外,恐怕……”
陳氏平靜道:“你放心,那匣子內有乾坤,隻要不是用鑰匙打開,一旦用上外力,裡麵的東西也會被毀壞,就算是遺詔,一份損壞的遺詔,也失去被拿來要挾的作用了。鑰匙就在我枕頭下,我日夜都帶著,不曾離身,公主,勞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