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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本想去捂她的嘴巴,看見她突然睜開雙眼,反是被嚇一大跳,當即往後踉蹌跌坐在地。
章玉碗也沒發難,隻是從床上坐起,注視著對方。
“你深夜到這裡來,想必是有急事找我?”
素和不在,章玉碗不可能沉睡,夜晚躺下時連衣裳都沒脫。
即便對方動作再輕,從潛入小院時,她就已經察覺了。
女子微微顫抖,在黑暗中竭力壓抑自己的喘息。
“我想求您一件事……”
章玉碗:“我憑什麼要答應你?”
對方沉默片刻,輕聲道:“您想要什麼,隻要我能做到,我都能答應,隻求您能帶我離開此處!”
章玉碗:“你是鄭家女兒,這裡有人拘束你不能離開嗎?”
她起身去關窗,鄭好娘下意識身軀一震,如驚弓之鳥。
“我不點燈,你也莫要一驚一乍。”
章玉碗意識到她很容易受驚嚇,關窗的時候順勢往外看一眼。
對方進來時動作不僅很輕,而且門閂都關上了,鄭家仆從都知道章玉碗歇息時不喜歡有人路過吵擾,一般也不會有人過來察看。
“求人之前,也許你應該先說說自己。”
鄭好娘很瘦,但這種瘦削讓她分外有種江南女子的柔韌,尤其她坐在地上的身影也絲毫不顯狼狽,反而有種我見猶憐的優雅。
“……楊禮是我殺的。”
但她一出口就是驚人之語。
鎮定如章玉碗都不由愣住。
因為楊禮、羅逵、趙三郎這三人之死,她私下也推敲過許多次,最有可能的自然是鄭家,但三人死法各異,時間也完全不同,凶手未必隻有鄭家,還有可能是多人作案。
然而即便她再聰明也推測不到,楊禮之死,竟是眼前這個弱女子動的手。
“那羅逵和趙三呢?”章玉碗不禁問道。
“不知道,我隻殺了楊禮。”
即使燒著地龍,鄭好娘還是感覺冷,她身體本來就不好,深夜過來乾了一係列事情,此時早已發顫,章玉碗沒被嚇到,她自己反倒出了一身虛汗,勉力扶著旁邊的桌案起身,又倚靠著在軟墊坐下。
“我這樣,賀娘子也看見了,連殺隻雞都提不起刀,對楊禮動手,也是思量了許久,最後發現他很喜歡喝烏頭酒壯陽,便想出用生草烏調換製草烏來下毒的主意,卻忘了此處還有一個斷案如神的陸惟在,若非如此,旁人肯定都會以為他是馬上風發作而死吧。”
章玉碗靜靜聽著。
她的感覺果然沒有出錯。
前一天鄭月宴請幾名閨閣小娘子時,鄭好娘就是所有人中最格格不入的那一個,連章玉碗都要比她合群一些。
鄭月跟鄭好娘的關係,也完全不像是親姐妹。
鄭好娘倒更像是寄住在鄭家的一個遠方親戚。
“你為何要殺楊禮?”
“他辱了我的身體。”鄭好娘道。
即使隱隱猜到答案,章玉碗仍是有些震驚。
“在何處?這東都山莊?他知道你的身份還下手?你身邊沒有仆從?”
“是我父親,鄭漓,親手將我送到楊禮的床上。”
鄭好娘的聲音很平靜。
為了不引起太大動靜,她甚至是壓著聲說話,隻發出一些氣音。
饒是如此,章玉碗依舊能聽出她花了很大力氣去保持這種平靜。
以致於平靜之中難掩悲哀淒涼。
“我是婢女所出,兩年前成親,丈夫因為生病,時常對我拳打腳踢,婆母待我也不好,好不容易熬到他死了,我也無法自立門戶,隻能回到鄭家。父親讓我留下,以後鄭家少不了我一口飯吃,當時我還很受感動,以為自己終於苦儘甘來,哪怕回來之後用度比不上鄭月,我也心滿意足,我從來就沒奢望過跟她比,隻要下半輩子能清靜就行。但我沒想到,這才是噩夢的開始。”
鄭家總有貴客上門,免不了要儘力招待。
財大氣粗的鄭家自然也養了許多美人歌姬,但總會遇到一些癖好特殊的貴客,有一回一個上門的客人無意中看見鄭好娘,就出言輕佻,鄭好娘原以為父親會為她做主,孰料轉頭自己竟被下了藥送到那客人床上去,事後鄭好娘自然尋死覓活,父親鄭漓又出現了,不僅送了她一批金銀財寶,又寬慰她,這樣的事情隻有一次,因為那人當時與鄭家做買賣,可以為鄭家帶來很大一筆財富,既然鄭家隻要犧牲一個鄭好娘就能做成這筆買賣,那她就當為家族犧牲吧。
你從小被家裡養著,錦衣玉食,家裡也沒虧待過你,如今隻是要你小小犧牲一下罷了,為父保證下不為例,沒有人知道此事,你依舊是鄭家的小娘子,以後為父再給你找一門體麵的婚事,讓你風風光光嫁過去。
——這是當時鄭漓對她說的原話。
而鄭好娘也忘不了自己的質問:那鄭月呢?為何不是鄭月?
她與你不一樣。鄭漓如是回答。
“如何不一樣了?如何不一樣!”
講述過往,鄭好娘哆哆嗦嗦,問出在鄭漓麵前不敢問的話。
“我也姓鄭,我也是個人。為何我就必須去被人糟踐?”
“尋死的念頭一旦過去,就隻剩下貪生了。我本以為那次已經結束,鄭家也是要臉的,不會再乾這種事。可這次,楊禮無意中見了我,他、他就強要了我……我知道鄭家依舊不會聲張的,他們不會讓這樣的醜事流傳出去,一旦事情敗露,死的隻會是我。可是,憑什麼是我死?為什麼死的不是他們?”
“所以,你殺了楊禮。”章玉碗道。
“是……”鄭好娘環抱自己,微微顫抖,似還沉浸在噩夢中醒不過來。“我殺了他一個,但我無法對付整個鄭家,他們開始徹查了,我動手並非天衣無縫,遲早會被發現的,我思來想去,隻有您能救我……賀娘子,求您!求您看在我們同為女子的份上,救我一命,我知道鄭家
府庫鑰匙藏在何處,那裡頭有鄭家數代珍藏,我隻求活命!”
“我不要府庫鑰匙。”
章玉碗一句話,讓鄭好娘如墜冰窟。
難道自己要被送回去了嗎?鄭好娘想道,對自己前路有種近乎麻木的宿命感。
也對,自己與賀娘子非親非故,她憑什麼要幫自己?就算賀家不懼鄭家,可是幫了自己也意味著會得罪鄭家,帶來麻煩,賀娘子不肯,也是情理之中,反正自己遲早都要暴露,早死與晚死並無區彆。
鄭好娘的眼角瞬間沁出淚水,無聲無息。
但下一刻,章玉碗的話令她睜大眼!
“我要你幫我,一起掀翻鄭家。”
黑暗中,鄭好娘甚至看不清章玉碗的表情。
她的淚水凍結在臉上,怔怔望著對方。
“你姓鄭,卻依舊被鄭家這樣對待,那些不姓鄭的遭遇,隻會比你慘百倍千倍,這個鄭家,早就該亡了。我知道你是走投無路,為了自己活下去,才會想到來我這裡賭一把,但是你賭對了,隻不過我想幫你做得更徹底一點。”
章玉碗挑起她的下巴,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