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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眼看向梁挽, 臉上忽覺生疼,仿佛被過去的隱秘曆史刺著現在的知?覺,心中生出一派兒無垠的猜忌疑惑,卻又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猶豫, 在阻擋著我進一步說些什麼。

而他仍舊那樣安靜沉定地看著我, 那麵目白嫩得像擱不住任何長久的念頭,有一星半點的疑惑害怕, 他都?要端出來給我看, 到我這兒求個答案才是。

想到這裡我就通透了許多?, 至少他疑惑什麼就問?什麼,這點還是坦誠的,也許比我還要坦誠一些。

我便輕輕一笑, 在他的一處傷口上打了個蝴蝶結,做了個乾脆利落的收尾,我後?撤一步,反問?他一句。

“你問?我是什麼人?那你的本名就叫梁挽麼?”

梁挽微微一愣,我又問?:“衍法仙縱這功法聽著像是能大幅度提升速度和輕功的……敢問?你和二十年前江湖中的輕功第一人——‘小慢神’蕭慢又是什麼關係?”

這一節節問?得環環相?扣,使他陷入了羅網般的靜默, 於是他下沉目光, 看向了我給他留的那一個蝴蝶結, 仿佛從那裡回憶起了他上次給我包紮腰腹的痕跡,他唇角一勾, 看向我的時候, 這份淺笑又加深了許多?。

可卻並不答話。

似乎靜默代?表了溝通。

溝通有時也可以是靜默。

眼看這沉默被?他的笑給溫存著, 我便知?道答案會和從前是一樣的, 剛有點著惱,梁挽卻不聲不響地把手扣在了我的腰帶上, 微微一摸索,便把束腰的三圈羊皮帶給解了,又將綢帶也給一並鬆了,由此順出了被?解放的腰窩——以及那上麵一道新的傷口。

他一言不發地拿起繃帶,貼得很近,在那腰上纏著繃帶,這距離近到完美,也近到他足以審視我全身上下的變化,連一口呼吸一點蹙眉都?不至於被?放過。

而他也把自己交給了我,眼睫輕動,呼吸輕拍,手上輕輕觸摸且一路劃過,好像指尖的舞是一種無關欲望、隻訴情傷的舞。

我剛想噴他幾句,可被?他這麼一對待,心上積攢的怒意和惱火就給澆滅了幾分?,畢竟不是每個溫柔的大美人都?能在質問?得不到答案之後?還這樣討好我、照顧我的。

於是等他包紮完,也在上麵打了個同樣可愛的蝴蝶結後?,他才微微一笑,看向我道:“如何了?”

問?的是“如何了”。

好像是在問?傷口如何了。

也好像是問?我感覺如何了,是否打算再接著說下去。

我低頭一思忖,手上摸了摸腰間?纏覆的雪白繃帶,感受著那緊致和對方指尖流下來的方寸觸感,似乎打定了什麼主意,我抬眼看向他。

“我不會是聶家的人。”

“我也不會是聶楚淩。”

“一個做慣了聶小棠的人,怎麼會去做聶楚淩,怎麼會是聶家的人?”

我花了這麼大的代?價才脫離聶家,我為什麼要承認自己是聶家的一員?

我費了這麼大的心力才換來的新名字,我為什麼要認回這個強加給我的舊名字?

所以我不會是聶家人,也不會是聶楚淩。

似我這等無臉無皮、無麵無貌的人,也隻能當一個聶小棠,“劍絕”聶楚淩過去殺的人、造的業,我可是一樁樁一件件都?不會認的。

除非這事?兒明確徹底地和你有關。

而我這一語雙關的話一落,就是擲地有聲、決然無回。

梁挽則靜靜凝視著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仿佛那些濃縮匍匐的隱秘思路,經由這一語雙關的話所過濾,又在他身上流轉前進了片刻,終究沒有宣之於口的機會,能宣之於口、能坦誠相?待的,隻有如今這一句。

“好……說得好啊,說得實?在再好不過了。”

他笑得頗有一些餘韻,像一個樂曲家在音樂停止後?還在品味空氣中殘留的音符,笑得麵部肌肉一軟一柔,兩靨滑溜得像可以擱一個小梯子。

我便問?:“你的問?題已得了解答,那我的問?題呢?”

梁挽隻忽然止了笑,那富有深意的模樣,就像是一個人在雲巔裡看著什麼晴日下的交鋒。

“你都?已經暗中查過了,還需要問?得這麼清楚麼?隻是蕭慢前輩並沒有那麼好找……你是拜托了郭暖律去的吧?”

我一愣,想他這不是默認也幾乎等同於默認了。

於是,他又道:“至於我來的路上,確實?是遭到了一些蒙麵人的襲擊,領頭那人似乎是聶家錦州分?舵的一個首領——‘青劫手’ 趙青。”

我聽得心頭一震,他又分?析道:“但這趙青是最近三年才新加入聶家的,聶老板身居在此,應該是不會認識他的……”

說到這兒,我心頭猛地一恍,而他則細致地觀察了我。

然後?,我們幾乎含著同等的默契,同時沉默了下來。

交鋒幾乎被?消弭於無形之間?,一些致命的審問?仿佛隻是情人之間?玩笑的私語……

……是嗎?

梁挽一低頭,又替我包紮了幾分?,最後?抬眼看我,目光帶了一絲後?怕,又帶了幾分?堅定。

“你這次打的一架,打得頗為慘烈啊。”

我隻嘴硬道:“可不止我慘,那人也被?我開了五個口子……不過是他身體強悍於我,才僥幸沒輸罷了……”

“他沒輸?也沒死?”

梁挽疑道。

“這樣強悍的人,到底是誰?”

我沉默了幾分?,道:“接星引月閣的殺手素來強悍,且隻有排名沒有姓名,若說是誰,誰都?可以是他們,他們可以是任何人。”

梁挽陷入一些沉思,我又道:“所以小錯當年才無論?如何都?要做到脫離這個殺手組織,若非我當年把他從死人堆裡撿回來,定居在此,他也不能找回自己的姓名。”

他也歎了口氣道:“難怪他無論?如何都?要護住你。”

說完,一切似乎已經就緒,他最後?拍了拍我的肩,然後?去點了一根蠟燭,接著燭光掩映,我瞧見他那秀美的麵部輪廓猶如畫上的絕色一般,隨著光影變幻而透出更多?不同的美姿妍態,我看得微微一怔,他卻隻衝著我微微一笑。

“謝謝。”

我一愣:“謝什麼?”

我可是矢口否認了真相?,這還謝我?

他隻站在燭光下:“謝你到底還是給了我一個答案。”

“這……不清不楚的答案也算是一種答案麼?”

“算的。”他沉默片刻,在微笑拋下一道無聲無息的驚雷,“所以,我也要離開明山鎮一段時間?了。”

我立刻驚楞地看他,道:“什麼?”

他隻是坦然笑道:“你已去赴了一場生死決鬥,了了這段屬於小錯的因果,我自然也得去赴一場生死約,了一了屬於我自己的因果。”

我被?他說得雲裡霧裡,奇怪道:“什麼因果?”

他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身上輕輕一動,竟像是變戲法似的,從袖口處拋出一塊兒沾了一點兒露水的糖糕,放在桌上的盤子裡,分?成兩半,給我推了過去一半兒,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的舉動,他卻隻衝著我笑了一笑。

“來吧,我特地在隔壁鎮子上給你買的,邊吃邊說。”

我既無奈又驚喜地看了看他,感覺就像天?大的事?兒塌下來,他也把柴米薑醋放在第一位,吃得好睡得好才是要緊。我也隻能學?著他的樣子苦笑幾分?,乖乖伸手,把糖糕塞了一塊兒到自己的嘴裡。

他接著吃,接著笑說:“你有屬於自己的過去,我也有自己的謎團要解。之前一直不能和你敞個清楚明白,你不好受,我也不舒暢。”

“此番若是能了結這段因果,以後?我們就可以無所顧忌,拋開一切,舒舒服服地在一起了。”

“所以,我才必須要去。”

我皺了皺眉:“你……是要去複仇麼?”

他掰扯糖糕的手指微微一頓,而後?繼續恢複了拉扯。

“複仇對我來說是要緊,但不是最要緊的事?兒……許多?當年之事?,連我這個經曆其中的人都?有些看不明白,須得查明真相?才行……”

我立刻道:“你若要查案,我也可以幫……”

“小棠。”

他目光堅定地看向我,忽然笑了一笑。

“你既隻打算做聶小棠,那就好好做聶小棠吧,好不好?”

我一愣,幾乎可以感覺到他話裡那流淌著的濃烈愛意,可那一股伴隨愛意而一往無前的決絕,及再無來者的決意。

他一心一意看著我,那目光明亮得可與日月爭輝。

“聶老板,明山鎮之外的人與事?,本就與你無關。你當初為了朋友,把生死拋之身後?,不顧一切去決鬥,我也尊重?了你的決定……所以我希望這一次,你也不要攔我、勸我……”

我喉頭一窒,像天?心不測地滾落了幾個浩渺劇烈的神雷,溜達在我的胸腔,就是一道道難言的震動。

“我可以不攔你、不勸你……可你,你能不能再呆一些時日?”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忽然之間?害怕極了,怕這是最後?一次,怕他是真的有去無回,於是這樣近乎哀求地問?他,我心裡盼他,我幾乎難以割舍地希望他能再給我一些時日,給我一點時間?去準備。

而梁挽想了想,光潔的麵上被?搖曳的燭光晃出幾分?極致的不舍和難過,到最後?,他卻還是拾掇出一絲笑,對著我。

“也許可以再留幾天?,也許隻能再留一天?,得看情況……”

我眉心一動,口腔裡咀嚼的甜刹那間?變了味兒。

“為什麼這麼快?”

為什麼人的心,也可以像嘴裡的味道一樣變得這麼急?

他卻隻是看向我,目光動情地晃動起來,空氣裡好像都?蠕著晃著他的一番赤誠,由此遞出來的一句話也讓我震驚到了無以複加。

“因為你太好了……好到,我都?快忘了自己。”

我震了一驚:“你說什麼?”

他笑了笑,那笑容像被?燭光濃染了一圈虹霓似的燦芒。

“自從遇到你,很多?事?情都?變了。”

“也許一開始,隻是為了一時情致,一場驚豔,為了一時一刻那難以抑製的衝動……為了不服輸,為了不在人心的比試裡落於下風,為了不叫你看輕我、小覷我……”

“可到了後?來,我都?已經快忘了,這最開始是為了什麼……”

“我隻知?道……”

“是你太好……”

“是我越來越舍不得……”

他歎了一口深沉的氣,像是把自己剖開來道儘情緒後?,才作出了一番決定。

“待在這麼好的你身邊……我也覺得自己在一日日地變好,感覺若是再這麼待下去……再不去解決那段因果,了卻那段過去的恩怨,我就不舍得再去冒險……”

“不舍得再去死了……”

我聽得骨節震動、臟腑顛倒,本來心頭的每一處悸動,都?能被?我小心地拿捏壓製著,讓我可以做到尊重?他的決定,可如今越聽越震動,連空氣都?像是偏幫著他和我說情話,讓我再也抑製不住。

我一下子衝上前去,擰住他的臂膀,不讓他離開我分?毫。

“你到底是怕自己不舍得去死,還是怕我和你一起去死?”

梁挽麵上微微一震,我又道:“決鬥是隻能單打獨鬥沒錯,可是查案複仇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你交了這麼多?朋友,結了這麼多?人脈,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得上它們麼?你肯定會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冒險,那你憑什麼就想拋下我,一個人去了結這仇怨!?”

他苦笑幾聲,指了指我的腰腹。

“因為我的小棠看著聰明,其實?有時也笨笨的,老是受傷添紅的……怎能讓人不擔心呢?”

我氣得拿腦袋去撞他的胸口,他被?我撞得往後?退了好幾步,卻隻是無奈地抱了抱我,不舍道:“我知?道……我知?道要等下去很難,但請你相?信我……”

我把頭埋進去了幾分?,又覺得這樣看不到他的表情,就轉頭抱著他,然後?直接隔著布料撒潑,咬了他的肩頭一口。

梁挽一愣,然後?無奈又寬容地任由我撒潑咬了幾口。

“咬完感覺好點了麼……”

我聲音模糊道:“我咬你就算了……你怎麼不躲呢?”

你這樣慣著我撒潑,這對你不公平啊。

他帶有寵溺氣息地笑了一笑,道:“那,先不說這些了吧,我們先吃一頓好飯吧……”

做完這些,他輕輕地把我分?開,轉頭要去廚房做一些吃食,我卻覺得現在能看到他的每一眼都?是難以割舍的景,我連一刻都?不要和他分?開,就和他一起去了廚房,放了乾柴,升起灶火,開了大鍋,切了菜肴和肉脯,或煮、或炒、或煎、或炸,最後?總要和他一起,做成這一道道獨屬於我們的菜肴……

梁挽笑著指著幾道出鍋的菜:“等我走後?,記得把這幾道菜給加到酒肆的菜譜裡,可一定要讓老主顧們都?嘗一嘗、品一品,名字你來起就好,可一定要起得讓人耳目一新啊。”

我在那升騰的煙火氣息中看他,心裡幾番酸澀幾番鹹腥,都?好像被?他切碎拿捏到了鍋裡,煮熟翻炒一場,原本苦味的、酸澀的東西,最後?也炒成了美好的、鮮味的東西了。

到最後?,我也沒忍住笑了一笑,衝著他笑罵幾句。

“這幾道菜沒了你,可炒不出原來的味道,你可得留下來,把我教?會了才好……”

梁挽目光盈盈地笑道:“好啊……”

他也果然是他。

接下來幾日,他果然專心教?我炒煮的訣竅,偶爾與我品甜喝茶,半句不說仇,一字不提聶,果真是一派逍遙自在,好像是真能把我們說過的一切都?拋在腦後?,好像那一夜的剖心挖肺般的表白,隻是一場蘸血帶腥兒的幻夢罷了。

直到第四?天?,從美夢醒過來的我,還未睜眼,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想像從前幾百次一樣那麼順理成章地摸過去,然後?抱個滿懷的時候。

忽然抱了個空。

我猛地睜開眼,發現旁邊已是空空如也。

梁挽離開了!

還留了一封告彆的書信在桌上。

信中自然千叮嚀萬囑咐了一些養傷的訣竅,另外附加了一些食譜,可卻半字未提自己去了何處,隻說自己哪怕是去的龍潭虎穴,也一定會平安回來,叫我不要為他擔心。

我怎麼可能不擔心啊!?

雖然他很有可能是“小慢神”蕭慢的徒弟,雖然他可能是這年輕一代?江湖人之中的輕功第一,可他之前都?和我說自己待得再久一點就不舍得去死了,說明他還是有可能會遇險,會遇到能讓他丟命的困局的啊!

我二話不說就衝出去問?了睡眼惺忪、酩酊大醉的池喬,發現梁挽昨晚給了他一壺好酒,這好酒的劍客吃了一壺酒,隻差沒把自己的劍也塞到酒壺裡去過夜,問?他是問?不出什麼了。

我又轉眼去問?了衛嫵,可衛嫵隻說她出門?買菜之前還見過梁挽,那時天?是蒙蒙亮的魚肚白,她還和他打了招呼,暢聊了幾句美好的未來,結果一回來,人也沒了。

這下我是急到了頭,可想想也無用。

以梁挽的輕功水平,出去一個時辰就等於彆人的五六個時辰,想靠腳步去追肯定是追不上了,還不如好好分?析他可能會去哪裡,然後?找幾匹快馬追上去。

想到這裡,我立刻直奔那寇子今的府邸而去!

解鈴還須係鈴人,當初若不是他找我去搭救梁挽,哪兒會起這麼多?的前因後?果,如今要了卻因果,也得由他來!

等找到了人,他見我這副急匆匆的樣子也有點困惑,隻道:“梁挽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他若是一心一意自己去查案,去冒險,那肯定是有他一個人行動的便利在,你擔心什麼啊?”

他這麼說,我卻隻能給他兩段我本想給梁挽的話。

“第一,我知?道你一直疑惑我的身世,但不能完全確定,你也不敢問?我,如今我就和你說清楚——我就是聶楚淩。”

寇子今聽得一震,原本還躺在紫藤軟椅裡,在鵝羽軟墊上裡晃晃悠悠的他,登時跳了起來,幾乎一飛衝天?!

等他驚訝地落地的時候,他瞪我道:“你怎麼回事?兒?忽然把自己的老底兒揭了是怎麼回事?兒?”

他問?了,我慢慢才道出第二段。

“第二,如今梁挽怕是要去找聶家的麻煩,可聶家是個什麼勢力你是知?道的,隻怕他還未給聶家麻煩,他自己就要惹上大麻煩了!”

寇子今立刻震驚道:“他去找聶家麻煩,他和聶家有仇?”

“我不知?道,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半惱半困惑地咀嚼這個問?題,又拋出一個新問?題。

“總之,你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你願不願信我一回,和我一起去聶家一探?”

寇子今看了我半晌,忽的立身正定,如落地收翅的白鶴一般正氣凜碩、翩然而凝。

“姓聶的,你以為老子對你的身份沒有猜著個一星半點?”

他冷笑著,撂下一句狠話。

“聶家最近的消息,是聶楚容即將迎來他二十五歲的生辰,這位向來低調的主事?人,此刻已經廣邀黑|道群首,馬上就要在錦州的鳳陽老莊,舉行一場生辰宴了。”

我笑道:“你這家夥也在關注聶家?”

“當然了!你以為我是誰?”

寇子今得意地笑了幾聲,還拍了拍我的肩。

“這麼大的熱鬨,我肯定要去湊上一湊,且一定和你一起,把這宴會鬨得轟轟烈烈才好!”

楚容

我找寇子今自然有我的理由。

最大的理由——他的鈔能力。

聶楚容這是第一次大張旗鼓地操辦什麼生辰宴, 意思自然?不在慶祝他到?了這年歲,他巴不得自己多長幾歲顯得老成才好,隻?是借著?這個宴會的由頭——去邀請多地多位的綠林黑|道的魁首赴宴入局。

因此,寇子今買通了一個地方幫派的魁首——“星星點堂”的三堂主祝意星。

“星星點堂”聽起來很好笑, 但實際上是一個正兒?八經幫派的名字, 這幫派最?近在相州一帶崛起,隨後如星光餘火一般肆意蔓延, 有劫掠無辜的富戶商賈之事, 也有劫掠官府鏢銀用?作?填補百姓虧空之跡, 因此好壞參半,不能說是純粹的黑|道,隻?說是綠林幫派是沒什麼問題的。

寇子今買通了三位堂主之一的祝意星後, 就獲得了他的請帖,可以扮作?他,然?後讓我扮他的隨從?——“飛劍入袖”徐飛鏡,混入這生辰宴。

我本想自己演這堂主,但奈何他看上去一副人傻錢多的憨憨樣兒?,看上去更符合祝堂主的外在氣質, 也就隨他了。

按照請帖上的地點和日子, 咱們作?了完備無缺的易容改裝, 到?了鳳陽老莊,我隻?瞧那飛簷鬥拱、彩繪金描, 半點看不出“老莊”的鄉土氣息, 隻?覺得這莊子是聶家最?近打下以後, 又重新改裝過的。

其?中琉璃瓦高覆屋頂全局, 於光下如鱗如珠,朱漆大門金釘雕獸, 須得四位仆人同時推開才可。牌匾上龍飛鳳舞的“鳳陽莊”三字,又是名家提筆、骨勁意清、鎏金燦然?。

從?外一看,氣派已是卓然?不凡。

而在門口,由一位叫許昌鶴的管事人,給來往不絕的賓客們驗過身份、名帖,再吩咐幾位衣著?光鮮的仆人,把客人依次請進朱門之內。

到?了門內,過了一道兒?雕刻山水卷雲圖的影壁牆,穿廊過道,路過九曲回環,越過迷宮一般的層層屋舍,到?了一處“鳳岐院”,便見一座連天接地的大院,其?中布置了百般坐席,坐席的儘頭則是一座大屋。

那大屋為八道隔扇門排開,外設六階白玉台階,台階上依次擺了名貴盆景、奇花珍葩,再架了嵌寶石的巨大紅珊瑚擺設一座,鑲玉石金駱駝一座,翡翠大白菜一尊,擺設下鋪了織金縷銀的軟紅長毯,又養了幾隻?綠幽幽的孔雀,叫它們在院內隨意走動,使整座府邸不似□□魁|首聚集之所,倒更似是一處供達官貴人消費用?的頂級奢靡之處。

寇子今瞧了以後都?有些難繃,低聲吐槽道:“這些確實是好物件兒?,但我在老頭子家的倉庫裡都?見過類似的,若是他來擺設,可不會跟擺攤一樣這麼密密麻麻地陳列開來……”

我淡淡道:“你們家世代累積,自然?不必特意彰顯富貴,可聶家這麼多東西搶掠而來,都?是沾著?血和人命的物件兒?,自然?是要都?擺出來炫耀一番的……”

說著?話兒?的功夫,他已受邀落座。

一百零八席的位次裡,又分了前三十六席,中三十六席,後三十六席,我們則被安排在了中三十六席的第十席。

這光是安排個座位下來,就鬨得不愉快。

混黑|道綠林的對座位次席尤為講究敏感?,坐什麼位置就代表你這人在大家心中是什麼位置,甚至有些名號也以次席來記,什麼“陳五爺”、“李四娘”,不是因為他們在家排行第五第四,而是因為他們在幫派裡的次席就隻?是第五第四,沒了坐席,沒了秩序,一切可都?亂套了。

而且,坐在前席的人不光吃得不同,喝得不同,連得的禮物也不同。因此被分到?中席後席的,便覺是聶家嫌自己地位不夠、名聲不顯、實力不勁,而分到?前席的,又深覺自己得了聶家青眼?,自然?高人一等,看中席後席的眼?神則更是不同。

寇子今吐槽道:“這好些人都?不服坐席安排,隻?怕一會兒?還得打上一頓,搶到?前席才罷休,這安排不是添亂嗎?”

我卻道:“用?簡單幾個搶座位的把戲,就能引一群人生出無窮的嫉妒嫌隙,把賓主之間的矛盾轉成客人之間的矛盾,這哪兒?是添亂,這就是故意的啊。”

我們吐著?槽的功夫,果然?已有人動起手來。

來自勝希堂的“華摧拳”孟曙華,此刻已和白珠城的“綺衣珠劍”白氏姐弟打了起來,而雙方坐席隻?隔了區區一個座位。

來自千影宗的“對影成三人”付影霜、齊影野、蘇影鴻三兄弟,又和位於前席的半尺樓的胡星闌胡副樓主打了起來,雙方隔的坐席倒是不近,純粹是有昔日仇怨。

來自香潭聚的“百香居士” ,又和來自瓊極島的幾位走私致富的島主們乾了起來,這個就不是舊怨,純粹是“百香居士”疑似非禮了島主帶的侍女?,島主們就要把他揍服了。

這三方有人打起來,自然?也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鼓掌起彩,有人恨不得以身替之,有的乾脆開始現?場下賭注。

這都?還未正式開席呢,場麵就已經是一派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蓬然?景象了。

寇子今見得這等雞飛狗跳,更是有些坐不住了。

“這聶家的掌權人都?未見到?一個,這……這就打起來了?”

“不必管他們,打到?一半肯定會有人出手的。”

我站在他身後,看似正襟而立,卻以目光逡巡四處。

“你倒是著?眼?看看,瞧梁挽會不會就躲在這些人之內。”

“他可沒有本少爺這般買通人的錢力,也許不是躲在這些人之內,而是潛伏進了莊子裡,在房梁或屋瓦之間?”

我馬上指正道:“這院子附近是三步一暗哨,五步一暗衛,房梁附近則有暗樁暗弩的痕跡,想在這樣的環境裡藏人很困難,他更可能是在這些賓客之中。”

寇子今忍不住看我:“真不愧是你,我隻?看出暗衛暗哨……”

我們說話的功夫,白氏姐弟已用?珠劍在那“華摧拳”孟曙華的錦衣上戳了兩個窟窿,這一戳下去就掉了好些個鑲在衣服上的金豆子,孟曙華吃痛怒吼之下,反手一記老拳打在姐弟二人身上,又打落了好幾粒縫在衣衫間的細密小珠。

這下雙方急紅了眼?,眼?看要從?打金打珠演變成打生打死。

忽有一道令人肌腱一緊的勁風從?天而降。

一把宛如砍山過海的巨劍,忽如撕裂蒼穹的巨剪一半,忽的躍過人群,驟然?劈下!

劈在了孟曙華和白氏姐弟之間,把三方都?用?浩然?滾蕩的無形劍氣給震翻了十尺之遠。

同時一道兒?錦斑闌珊的人影兒?在巨劍上踩了一踩,憑空一飛升天,又同時往三個方向飛了一飛,把三個人帶了回來,一把扔回了各自的坐席之上。

這一震懾,使得還在打架的另外兩撥人當場震住。

而眾人定睛一看,發現?那使巨劍的,是一位麵姿宛如涼玉清山的白衣青年,其?容其?貌猶如人造的玉像,透出格外威嚴與冷漠,可就是沒什麼人氣兒?。

隻?是他一抬眸之間,那副尊貴目光俯瞰全場,全場便無一個敢再呼吸自如的。

連我為了避免被看出,也裝作?膽怯地低下了頭。

唯獨寇子今這個膽子大的,低下了頭之後還悄咪咪看一眼?,等到?聶雲珂把視線收回來以後,他才忍不住看向我,張大嘴問道:

“這……這莫非就是聶楚容麾下第一高手,‘悲雀劍’聶雲珂?”

我閉上了眼?,暗暗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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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深沉的氣。

這確實是聶雲珂,也是我的堂哥。

他是聶楚容的遠房堂弟,也是我在聶家諸人裡好感?度最?高的一位,為的就是他不沾世事,隻?一心醉於武學,修的是巨劍,用?的是無形劍氣,泛的是一股磅礴浩然?內力。

怎麼如今,連他也舍了自身的清淨,折身做了這護衛?

而那錦斑闌珊的人影兒?立定之後,眾人才看出這是一位麵帶笑容的錦衣公子。

說錦衣又不止是錦衣,因為他身上的一段錦緞衣衫,顏色雜錦異常、花紋繁複至極,好像是縫合了重錦、細錦、月華錦、雨絲錦、浣花錦,一個人身上就展示了從?南到?北、從?古到?今的奢錦華緞,繡滿了各色吉祥紋路,如什麼夔龍、鸞鳳、辟邪、獅子、麒麟、鹿、仙鶴、魚等。

一句話,常人能繡的他已繡了,王公貴族才能繡的,他竟然?也敢繡了!

連見多識廣的寇子今看了都?是嘖嘖稱奇,忍不住看我:“這把衣衫穿成染色鋪的我看過,可把衣衫穿成整個錦緞莊子的,我可是第一次瞧見,這位到?底是……?”

與看向聶雲珂不同的是,我的麵上帶了十足的不屑和冷色。

“聶家五子,除了我大姐聶楚驚在聶家內亂中死去,老二聶楚師爭位失敗而退居二線,老四聶楚容繼承家業,也就這位老三聶楚色最?為活躍,也最?為可惡!”

寇子今奇道:“就是那個人稱‘一人百色’的聶楚色?”

我冷嘲道:“他穿得色樣繁多,色膽也是包天,若不是聶家的勢力替他遮掩,就他犯的那些罪夠他到?天牢裡住一輩子的了。不過是一個管不住腦子的色鬼蟲豸,也敢來這兒??”

寇子今有些喃喃道:“你對自己的家人可真是瞧不起啊……”

我瞪他一眼?:“你說誰家人呢?”

他低頭不語,我也覺得自己不能做得太?過,畢竟明麵上我還是他的隨從?。

聶雲珂一把巨劍嚇退了眾人,冷眼?厲色地背著?巨劍,退了下去,而聶楚色卻把那三個要落地的人給扔回了坐席,還好聲好氣兒?地上去敬酒,笑臉賠罪道:“雲珂是個粗人,不懂規矩,我在這裡給幾位賠個罪,幾位且吃好喝好,莫要失了興致才好……”

這一個黑臉一個紅臉唱下來,真是一出出哄人的好戲,白家姐弟和孟曙華本有些下不來台,被這麼一威嚇一賠罪,又跟著?應付了起來。

連帶著?也震懾了在場的許多人。

聶楚色便在諸位賓客之間含笑遊走,連連敬酒,搞得他比聶楚容這個正頭主人的派頭還大,而聶雲珂也隻?是沉默如雕像地立在一旁,背著?巨劍,依著?高柱,並?無半點喝酒用?菜的跡象。

而不多久,老二聶楚師也徐徐而來,看上去不過是一位相貌平實的男子,但和賓客們交流之間,也是有來有回,並?不怯陣。

寇子今便皺眉道:“你們家的規矩怎是這樣的?老四這個當家人還沒出來呢,老二老三就負責招呼客人麼?”

我淡淡道:“你想多了,這二位早年與我那四哥爭位失敗,心裡憋著?火呢,時時挑釁不說,還總愛搶楚容的風頭,楚容是看在老爹還活著?的份上,不太?愛管他們……”

說到?一半,我忽愕然?住口,而寇子今則奇怪地看了看我。

明明我還是那麼恨他的。

可是事到?臨頭,還是下意識地,把聶楚容叫成更為親昵的“楚容”了啊……

我正暗自煩惱之際,那一位終於姍姍來遲。

聶楚容。

而寇子今一見到?那人的樣貌,忍不住就瞪大了眼?看我。

因為他的容貌。

不能說與我一模一樣。

但也可以說是極為相似了。

隻?是他甚少在江湖上露麵,為人十分地低調,與我這淩厲果決的麵相相比,他的的眉眼?之間更添了幾分清雋平和、柔順儒雅的風範。

所以你說這樣的人是一個偌大幫派的首領,很多人是不會信的。

寇子今就難以置信道:“他……他看上去好正常哦。”

我抬眼?道:“你再看看?”

寇子今立刻眯眼?道:“不對啊,看上去太?正常了點兒?……”

這樣正常的聶楚容出場之後,風風火火到?處亂竄的聶楚色停了下來,心有懼色地看了看他,連笑也不敢再逾越。

一副長者姿態的聶楚師也頗為忌憚地放緩了呼吸,點頭退下,收起那一副兄長權威的模樣。

這種寂靜,比剛剛聶雲珂造成的寂靜似更有威懾力一些。

因為聶雲珂還需要做點什麼,才能達到?這種效果。

而對於聶楚容。

他隻?需在這兒?。

不說一句話,不動一隻?手,所有人都?安靜了。

唯獨是聶雲珂,目光不偏不倚,氣態依如舊。

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好像掃了我一眼?。

這讓我有點小擔心,更不敢去直接觀察他了。

聶楚容坐到?位於中央的正席之後,目光平淡溫和地掃了一眼?眾人,笑道:

“小小一場生辰宴,能引得各位豪傑前來,實是聶家之幸,也是大家瞧得起在下,隻?是初登錦州這等寶地,若有招呼不周之處,還請大家見諒。”

說完,依次有仆人給各坐席奉上了金銀寶玉。

引起了一陣和諧讚聲兒?。

又有仆人奉上了鑲珠寶的匕首短刃。

撥動了一陣驚羨之聲兒?。

還有仆人給前三十六席獻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楠木香盒。

卻撂下了一陣驚呼聲兒?。

因為金銀短刃都?是可以預見的回贈品,可這一打開香盒,人們發現?這裡麵要麼是一根根血淋淋的手指,要麼是一隻?完整的斷手,要麼則是一個醃製好的血腥人頭!

眾人儘皆變色、連嘴裡吃的喝的都?停下來了。

聶楚容隻?是平淡地、溫和地笑了笑。

“不必驚惶,大家來赴我的生辰宴,我也想給大家一份回禮,仔細看看這禮就知道是什麼了。”

果然?有人細看之下,發現?有些是他們仇人的頭顱!

還有一些是死對頭的斷手!

甚至還有敵對門派高手的殘肢!

於是,驚惶不安瞬間變成了大仇得報的狂喜,變成了幸災樂禍的驚喜,和自以為得到?了重視的竊喜。

而與前席那種毛骨悚然?的血腥喜樂氛圍比,中席和後席則顯得更為沉默。

一個有能力把前三十六席門派的對家都?乾掉一個,收集殘肢或首級作?為禮物送上來的人,你還能對他說什麼?

寇子今有些驚楞地看了看我,好像希望在易容喬裝了的我身上找出什麼答案。

而我隻?是聳了聳肩,什麼都?沒說。

可聶楚容則麵不改色,仿佛絲毫沒意識到?這些血淋淋的禮物和香噴噴的飯菜混在一起是何等的不合時宜。那張和我極為相似的麵孔,好像在訴說著?另外一種屬於我的生活。

而很快的,前席也有人獻上了禮物。

這禮物卻進一步讓寇子今幾乎跳了起來。

因為這些不是物。

而是人。

活生生的人。

有的被五花大綁,有的被挑斷了手筋腳筋,有的被齊齊斬了膝蓋以下,裝在一個個裝畜生用?的囚籠裡,被幾個人抬了上來。

“這是聶家內亂時期作?亂的叛徒王善科,逃到?了我們博海島附近,被島主抓獲,特此獻禮於此,還請聶家主驗收!”

“這是曾在環洲和聶家分舵作?對的‘長流山客‘祖勝流,我特意挑了他的大筋,交給聶家主處置!”

“這是曾在撫州與聶家相爭的烏仰幫幫主烏光成,他的幾個兒?子都?被砍了,這人也被親自押了過來,請聶家主笑納!”

一聲聲獻禮之聲宛如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讓我忍不住皺了皺眉,讓寇子今聽得越來越無法克製地捏起了筷子,似乎有種按捺不住衝動的跡象。

聶楚容眉目淡淡地聽了,未見喜怒,不聞異色,隻?是淡笑道:“既如此,多謝眾位盛情,那就拿這幾位開個席,見一見血,我們也就能吃上一頓安心飯了……”

他說的“見一見血”,好像就是“蘸一蘸醋”那麼簡單似的。

我皺了皺眉,而寇子今立刻疑惑地看向我:“什麼意思?”

我冷聲道,“是在場的每個人,都?得去捅這囚籠裡的人一刀的意思……大家都?見過了血,才能繼續蘸著?血吃飯。”

寇子今震驚道:“啥?”

王善科是聶家內亂的叛徒之一,被抬上來時就已經是瑟瑟發抖,而烏光成則是敵對幫派的首領之一,自身也不怎麼清白,二人連聲求饒不成,裝在兩個囚籠裡,被前十席的隔著?囚籠的柵欄,一人捅了一刀,先沒了眼?,再沒了鼻,後沒了舌,求饒之聲都?變成了嗚呼可憐之聲兒?,最?後有些支撐不住,一個歪了脖子,一個軟了身軀,血從?他們身下汩汩汪汪地肆意流虐到?了紅毯,卻把毯子上的金線襯得更為動人了。

在場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隻?剩下了一人捅一刀的機械麻木的切割聲兒?,以及所有人吞咽口水的聲兒?。

能坐在前席自然?有前席的道理。

不狠心,不殺得下手,不能安心做聶家狗的,怎麼能坐在前麵呢?

這二人還好,唯獨那個在環洲和聶家分舵作?對的祖勝流,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了,此刻被挑了手筋腳筋,被留到?最?後一個再受刀,卻是抵死也不肯求饒,隻?抬眼?怒罵,且氣勢不減,力求字字如槍,務必掃射在場的一個人!

寇子今有些忍不住,待要起身之時,我卻一把按住了他。

他隻?怒瞪我一眼?:“祖勝流前輩已是這樣的老人了,還要受這等折磨,我,我看不下去……”

我卻道:“他已被挑了手筋和腳筋,死才是最?好的解脫,一會兒?你若是有心,便該第一個上場殺了他才是!”

寇子今一愣,道:“什麼?”

我卻轉眼?盯著?現?場那囚籠。

發現?前席已有一個人先動手,就要上前去對祖勝流動一刀了。

可這惡賊的一刀下去,竟不是劈砍心臟,幫人解脫,而是去劈他那條罵人的舌,想繼續折磨!

我驚怒之下,已有些忍不住要出手。

卻有一道飄然?迅影飛躍而出,瞬間踢飛了這把劈向老人的刀,還一腳踹飛了這個持刀的惡賊,踹得他胸骨斷裂,頓時翻出了十尺之遠,這就翻桌飛櫃地倒在了地上。

待眾人看定,那踢飛者當即站定,撕下臉上的麵具,露了此間的真容。

“一群無膽無誌的鼠輩,欺淩折磨一個被挑斷了腳筋手筋的七十歲老人,你們將?來就不會有老去的一日麼!?”

這人說得如此擲地有聲、正氣凜然?衝天。

正是我心心念念多日的梁挽!

聶楚淩

梁挽就這麼肆無忌憚地剝了皮上麵具, 應該是為了不連累被他假扮的人,二來他那?標誌性的輕功也實在很?難認錯,偽裝也並不是萬能的。

可偏是他這番清明正派、光風霽月之姿,落在這群蟲廣豸的血宴之上, 也著實如一顆火石投入了滾沸的油鍋之中, 當?即炸出一大片兒喝聲兒與噓聲兒。

“哪兒來的小?賊子,闖入這生辰宴是想做些什麼!?”

“不知好歹的東西, 敢在聶家的莊子上罵我們無恥?”

“聶家主?且稍待, 等我擒了這賊子交給你?發落可好?”

寇子今下?意識地?跳出去?, 卻被我按住了肩膀,不讓他發作起來,可他瞪了瞪我, 而我又反瞪了瞪他,雙方?的交流在無言無聲之中過渡如雷。

怎麼辦?出去?聲援他不?

不可以。出去?就活靶子!

梁挽一聲喝下?,那?聶楚容還是泰然未變,隻是唇角微微一抬,攏起一絲雲遮霧繞、似笑非笑的弧度,伸了手, 也隻是把筷子輕輕擱在了桌上。

筷子一擱, 眾人止聲。

聶楚容則淡笑道?:“朋友不請自來, 可是祖長流的親眷或手下??”

彆人怒目而對、交口皆罵,他卻能說一聲朋友, 便已是給了一些餘地?。

但梁挽隻冷聲道?:“難道?非得是親眷手下?才能出手阻止這惡行?我就非要等你?們把一個老人家活剝生吞了再出手?你?們聶家到處搶掠地?盤不說, 還排擠當?地?幫會, 把人全逼得沒活路了, 倒要在這兒裝無辜作可憐?”

聶楚容笑了笑,唇便有些沾酒沾夕陽似的泛起緋紅。

這唇這色, 薄窄而豔,幾乎有些接近一個女子的唇。

“你?這小?子,口口聲聲說是惡行,可這些地?盤難道?天生就是他們的,他們不是從彆人身上搶來的?既他們能搶,怎的我們不能?”

“本以為你?能混進來,當?是有些見?識本領的,沒想到是隻曉得充英雄、做好漢,看來是不能稱你?一聲朋友了……”

“可惜了……可惜了……”

當?他說第一聲“可惜了”的時候。

聶楚色已向梁挽攻去?!

當?他說第二聲“可惜了”的時候,我便知道?事情?不太妙。

因為聶雲珂也已把英眉俊目一抬,目中神光一展。

連他也隨時準備動手了。

我當?即知道?,聶楚容這可能是認出了梁挽,也許他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又或許是在通緝令或畫像上見?過,總之這一生可惜是生擒,兩聲可惜就是不論死活都要當?場拿下?。

聶楚色當?即飛掠而至,雙袖如闌珊瑰麗的蝴蝶翅膀一樣赫然展開,卻是灑出了星星點點的七色十光。

那?是被他削尖了、摩薄了的一道?道?近乎透明的晶石暗器,在陽光之下?折光萬千,幾乎瞬間可以晃瞎人的狗眼!

而梁挽先是一個鷹起鵠旋,在半空中翻旋三圈,避開襲他上身、中身、以及下?半身軀的七種色石、十道?光石,等待落地?之後,袖口已卷裹了這色色光光,當?即運用內力陡然一震,把這些個晶瑩璀璨的石塊兒全數給返還了回去?!

有些晶石落到了老三聶楚色附近。

有些落到了老二聶楚師附近。

有些甚至還要躍到了當?家老四聶楚容附近!

聶老三是麵上一驚。

聶楚容倒處變不驚。

就在那?些碩光閃閃的晶石襲向他的麵門和胸口之處時。

一道?如風掣雷走的巨大金芒赫然劈下?。

巨劍一起,正如一道?透明的長浪切入了平靜無波的氣海。

又似一把天風而製的巨剪裁入了空空白白的會場,它正如天然屏障一般,翻轉騰挪之際,瞬間撥開了所有襲向聶楚容的晶石。

而手持這巨劍的,當?然是聶雲珂。

除了他還能有誰?

我心下?一沉,又看見?那?聶楚色已曉得梁挽的厲害,不敢輕易再發暗器,便使了眼色,當?即就有一群持刀的聶家護衛魚貫而入,一擁而上!

而梁挽也畢竟是梁挽。

他沉肩動腰,輕掠巧越,他提了一口氣就如彆人提了八口氣,一路不帶停地?踩著幾人的肩,不斷往上拔高自己,最後一腳踢在了聶楚色的身上,借力再上一層樓,高高地?越過了聶雲珂的頭頂,到了聶楚容上方?的半高之處,他再猛沉身軀,如蘊含千斤般地?一墜而下?!

擒賊先擒王?

他是想擒住聶楚容!?

我當?即明白了他的意圖,連寇子今也看得呆了一呆。

可那?是聶楚容,當?今的聶家家主?又豈是能輕易得手的

梁挽躍到頂點一墜而下?,可等他即將落地?之後才發現。

等著他的不是聶楚容。

而是聶雲珂的劍!

巨劍揮動之下?,無形無相?的劍氣開始四處縱橫睥睨,就如狂風吹小?舟一般吹亂了梁挽在半空之中的身形,而差之毫厘則偏以千裡?,他在半空的身形竟與聶楚容的位置偏離得越來越多。

而梁挽眉目一震,也很?快就發現,是那?巨劍有一股奇異的吸力一般,正把他無限量地?吸向劍尖的一側!

若換做旁人,輕易栽下?,必定?換個以身飼劍的血淚下?場。

可偏偏是他,中途改換身法。

猶如脫兔翻籠,金蟬點水,一條龍蛇抖擻頭舌。

他瞬間翻腰轉胯,硬是再落入那?劍尖之前急轉足尖向下?,在那?巍峨不可侵的五尺巨劍之上,踩了一踩,再用了蜻蜓振翅、老鯉跳波的功夫,往後急飛而倒退!

而聶雲珂也跟著一躍而起,如同乘風跨雲一般,追著梁挽而去?。

那?無形劍氣於那?撐天巨劍縱橫散溢之時,在場的許多人忽覺呼吸困難,有的站立不穩,有的踉蹌搖晃,有的握不住手中的杯子,有的不小?心翻到了桌上的盤盞。

而劍氣與旋風凝聚之中的梁挽,則翩然退到了層層疊疊的假山之中,似乎是想把聶雲珂引到假山之中再困住,可聶雲珂豈是個好相?與的?

這人當?即揮動豈巨劍!

每揮一劍,就如颶風吹倒了燭光一般,一掃就是劈砍下?去?一大片,連假山都如豆腐一般被他劈砍成了四瓣、八片,把凸起的山石如削豆腐一般整個一道?兒削平!

眾人皆已駭然變色,露出極端恐懼的神情?來。

都曉得聶雲珂是聶家麾下?第一高手,可沒想到這麼高啊?

可聶雲珂削山砍石之時,卻赫然發現了一點。

梁挽已經躍到了另一棵樹上。

他隻借著這個萬分之一的機會把聶雲珂引開,又在樹乾之上蹬了一蹬,借力一個龍躍猛衝,以神仙般的身法一飛再折,此刻是要直取那?賊王!

沒有聶雲珂保護的聶楚容,此刻已身處風口浪尖!

可他在乾什麼?

這人居然依舊在平淡地?、鎮定?地?、冷靜地?拿起一根筷子,狀若閒適地?夾起一塊兒菜肴。

仿佛根本就沒有把梁挽放在眼裡?。

似乎從一開始就已料到他會出手。

而就在梁挽無限逼近聶楚容之時,他的身後忽然躥出了四道?影子,像四道?碩鼠撲向賊貓一樣撲了過去?。

且這四個灰撲撲的人影,一人手裡?持握了羅網的一點,合起來就是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全向梁挽頭上兜了上去?!

寇子今麵色一驚,而我皺眉道?:“這是聶家麾下?的銀羅刀網!”

而梁挽一躍而下?,已是使勁渾身解數,趨勢難以反折,當?即就要撞入了那?張密密編織的羅網!

一旦躍入,羅網便會像是繩索一般死死絞緊,他縱有升天的翅膀也脫逃不出,那?網格上可密密麻麻都是尖刃,多少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就是這麼落入羅網,然後被折刺揉磨得一點兒力氣都使不出?

可梁挽竟提氣猛轉,扭身沉胯,竟憑空往下?一沉,想找出網眼逃脫出去?。

隨著他往下?沉,那?四個人也兜著羅網往下?一沉,且下?沉時遊身滑步而走,北麵的人一掠而飛,與東麵的人交換,西麵的又與南麵的換了,如此輪轉一番,網眼越縮越越緊,隻為了一個目的。

讓梁挽無路可逃!

千鈞一發之際。

一杆神槍帶著撕帛裂錦的破空之聲兒抖擻而出。

第一槍,刺穿了在東麵持網的一個人的後背。

第二槍,跟著巨力一挑,槍尖兒如遇水化?龍一般靈活地?紮穿了網,直接刺穿了在西麵持網的第二人的胸膛。

這給了梁挽莫大的喘息之機,讓他撞入了網中,卻仍舊能不帶一點傷地?蜷身縮骨而出,逃出了刀尖陣陣的包圍。

第三槍,槍的杆子如在燃燒的火山上走了一圈兒,帶有餘熱餘風的回轉過來,到了寇子今的手上,再度如龍出探海一般刺向了剩下?的兩個持網人。

他們分彆倉皇躲開,寇子今冷笑一聲,後撤回來,與梁挽並了並背,而梁挽即便沒看見?他的麵目,也早就從槍法中看出了他是誰,隻笑道?:“是你?!”

寇子今豪氣萬千地?笑了笑:“當?然是我!還能是誰?”

隨即又是一槍橫掃而出,如秋風掃落葉般掃翻了撲上來的三個人,又往後一個回馬槍,也蕩開了五個人,那?槍的尖兒猶如武神手裡?握著的繡花針一樣,一紮一個準,根本不帶饒人的。一下?子就把孤立無援的局勢逆轉了過來。

然後我這時在哪兒呢?

梁挽也疑惑地?問寇子今:“你?來了,那?他難道?也?”

寇子今剛要答話?,卻忽的拿身子撞開梁挽,一槍如有去?無回的答案一般刺紮到了前方?,蕩開了一把浩然巨劍的劈砍,可蕩開這巨大的劍鋒,也逼得他連連後退了五步,等他站定?的時候,虎口已然崩出了一絲絲殷紅的血來。

他當?即與梁挽對視一眼,一槍遞去?,梁挽也默契地?在那?槍杆子上踩了一踩,借力越過聶雲珂,再度奔襲聶楚容!

而聶楚容依舊隻是容色冷靜地?坐在那?兒,仿佛在雲巔之下?看大家鬥個你?死我活、而他巋然不動。

這次沒有聶雲珂阻攔,也不會再有銀羅刀網!

似乎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去?擒拿賊王了……嗎?

拜托,那?可是聶楚容。

他身邊的防衛絕不會少於三層,而這第三層也許才是最致命最可怕的!

一道?清光迅閃而過。

刺向了梁挽上半身軀!

梁挽瞬間反折身軀,避開要害的刺擊、戳點、撩劈,等到他落地?之時,袖口已多了幾個破損,衣襟斜敞了一半,卻都沒有他的目光那?樣露骨地?震驚。

因為出手的是我。

我站在聶楚容麵前。

梁挽目光劇烈震動。

聶楚容持筷的手一顫,筷子“奪”地?一聲兒落了地?。

而我隻是慢慢地?,撕下?了臉上的麵具,引發了所有人的駭然變色,其中聶楚色驚惶震懼地?看著我,臉上十成血色去?了七成,聶楚師這個老相?人也抽了抽麵皮,聶雲珂的眉心則是微微一顫。

隻有聶楚容瞬間站起,目光大盛地?看著我。

梁挽的臉上瞬間取消了戰意,隻剩了震驚與疑困道?:“你?……你?為什麼要……”

我隻冷冷道?:“你?還問我為什麼,你?難道?看不清我是誰?”

一旁的聶楚容幾乎縱聲笑道?:“楚淩!”

我心頭微微一動,看向他。

目光相?碰的那?一刹那?,就像有什麼堅硬不堪的東西驟然之間被狠狠砸碎了,露了一點柔軟和脆弱的內腑,他一叫,就像讓我覺得從未離去?三年,隻是出去?逛了個街,如今又安安然然地?回家了,和他在一起了。

他隻是笑道?:“你?回來了?”

我沉默地?點了點頭。

而這幅度不大的動作卻看得梁挽攥緊了一雙拳,麵色越發蒼白道?:“你?讓開,聶小?……”

卻終究念不出那?個名字。

他畢竟不願相?信我就這麼投身回聶家,他也根本就無法在敵人麵前說出那?個至珍摯愛,默默潛藏於心底的名字,他也沒辦法把如今擋在聶楚容身前的我,和昔日明山鎮的那?個我,就這麼畫上等號。

可我卻是不屑地?撂下?一聲兒嗤笑,慢慢地?往後退了幾步,且慢慢退到了聶楚容的身邊,而因為我這張聶家眾人熟識的臉孔,沒有一個人攔著我,也沒一個人阻著我。直到我到了他身邊的那?一刹那?,我才用眼角餘光瞧見?,那?個一直潛伏在暗處的一抹青影,慢慢地?消失在了柱子後麵。

如果剛剛不出來把梁挽打退。

這第三層防衛——大概就要對他出手了。

而聶楚容見?我過來,目中閃著複雜難言的喜悅和鬆動時。

然後就在他的微笑還未退去?不遠的時候。

一把清晰明烈的寒鋒抵在了他的咽喉之間。

他先是一愣,隨即好像預料到什麼似的,有些釋然,有些苦笑,有些果然如此的頓悟和了然,然後目光沉靜地?任由我把他抓了過來,在眾人麵前把劍擱在他纖細的脖頸上。

在眾人的驚呼和梁挽的震驚之下?,我挾持著聶楚容,冷聲厲色地?對著所有人道?。

“放他們走!否則我殺了聶楚容!”

眾人驚怒無語之下?,與我貼得極近的聶楚容隻是歎了一綿長悠遠的口氣,半是沉靜若水,半是無奈發問道?。

“三年不見?了,你?就是這麼和哥哥打招呼的麼,楚淩?”

“對。”我在他耳邊惡狠狠地?、怒衝衝地?,好像被這個人害得很?慘很?慘一樣地?咬了一句,“老子現在對你?隻有恨!”

“你?要這麼說的話?,我可就放心了……”

我嗤笑道?:“你?的命在我手裡?,還放心?”

聶楚容卻眯了眯深黑如漆的眼,露了一絲意味不明的輕笑,把頭微微後仰了幾分,露了白皙明潤,可堪一道?寒芒切割的脖頸。

“你?一點兒都沒變地?回到我身邊了……這難道?不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禮物麼,我的好弟弟?”

聶家兄弟

我?與聶楚容之間的?悄悄話無人能知, 可他微微仰了?脖子,任憑我?把那一杆清寒劍鋒橫於白皙脖頸之上的?受挾姿態,卻是眾目睽睽、無可辯駁。

這?下可不是炸開了?鍋,而是鍋裡冒火箭炮上天了的程度!

聶雲珂是麵色一沉, 欺霜賽雪的麵容登時覆了層層慍怒, 上前幾?步,巨劍撐地, 聲音微重且富具威勢道?。

“楚淩, 你是瘋了?不成!?那是你四哥!”

與他相比, 老二是聶楚師是顯得不動聲色、不露城府。倒是聶楚色比較搞笑,他首先?是真震驚,但?震驚還未多久, 眉間已透出幾?分?微幸災樂禍的?竊喜,可在外人麵前還得演個震怒痛心的?樣兒,這?廝還上前,越發大聲兒地怒叱我?:

“聶楚淩你這?混賬東西,一走就是三年,如今回?來了?還敢挾持家主?挾持了?你也不會得逞, 聶家豈是能受人威脅的??你和你的?朋友今日都得留在這?兒!”

喊這?麼大聲兒乾什麼?

你是巴不得我?手一抖就把楚容的?脖子給嘎了?, 好輪到你當家主是吧?

隻是在場的?聶家舊人都認識我?的?, 卻也有許多新人和賓客都不曉得我?是哪位,這?二位這?麼一叫喚, 也算是幫某些人解了?謎, 可卻翻起了?更多疑雲和不解。

消失三年的?聶家五少爺聶楚淩怎麼會一朝出現?

而且一出現就幫著外人, 還劫持了?自己的?哥哥!

而梁挽因為暫時?無人圍攻, 也是與寇子今背靠背,一臉困惑且震驚地看了?看我?, 一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

我?手上一動,劍尖在聶楚容的?脖頸側麵“嗤”地那麼一滑!

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兒。

連梁挽都不敢說話了?。

寇子今是張口?瞪目道?:“你來真的?啊……?”

我?是滑了?楚容的?脖。

但?那是小心地、精準地、非常控製力道?地滑。

其力道?輕飄飄,落在肌膚上就像一把劍對一個脖的?吻,是一種充滿克製的?挑釁,待流出一抹新鮮殷紅的?血色後,聶楚容是有些微妙地唇角一揚,眯了?眯狐狸似的?透明晶瑩的?眼,卻沒說什麼。

我?隻冷聲道?:“我?再說一遍兒,放他們走,所有人不許追!若有人再敢嘰嘰歪歪,或敢靠近我?五步之內,我?下一劍就從正中開始劃!”

沒人敢再說什麼了?。

有些人,比如聶雲珂,無奈且自覺讓開了?一條道?兒,有些人,比如聶楚色,那是唯恐天下不亂地怒叱道?:“你這?混賬小子,以為這?樣就能讓聶家就範?”

他當即冷叱了?聶雲珂,作出一副家主派頭道?。

“老四之下我?最大,他受挾便該我?來發令,雲珂,你現在就去拿了?這?兩臭小子做人質,以人質對人質,我?不信他真敢殺了?老四!”

聶雲珂巋然不動,冷眼睨了?他一回?。

沒一丁點兒把他當“代家主”的?意思。

聶楚色被?這?一眼瞪得似乎有些發慌,可看了?看四周,瞧了?瞧靠在我?身上一副軟弱無依樣兒的?聶楚容,又?不知哪兒來的?潑天勇氣,繼續衝身邊人喊道?:

“銀羅刀網!你們四個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動手!”

四個收拾破網的?人同?樣呆若木像。

也是沒有半點兒聽他命令的?意思。

最後還是聶楚容輕輕睜眼,忽地咳嗽了?一聲兒了?。

“聽他的?。”

我?一愣,聶老三且驚且喜,聶雲珂有些困惑時?,聶楚容卻笑了?一笑,繼續補充。

“聽楚淩的?,知道?了?麼?”

聶雲珂果斷地垂下了?那把巨大寬闊如盾如鏡一般的?劍鋒,四個手持銀網的?網手也迅速地收斂起了?帶有短刃的?網格且退到了?安全距離外,衝過來的?聶家家丁們更是把武器給按回?了?刀鞘之內,給梁挽和寇子今二人退開了?十足的?距離。

梁挽驚眉冷目之下,也不再多言,而是迅速地踢開了?囚籠,把手筋腳筋被?挑,卻仍算是精神健碩的?祖長流老人給拖了?出來,背在了?背上。

不僅如此,還看了?看我?。

“我?們一起走吧。”

我?聲色如刀:“你都背著個人了?,自己先?走吧。”

他麵色一沉:“沒有先?走之說,咱們一起走才算圓滿。”

“彆犯蠢了?。”我?撂下一絲兒冷笑,“就你這?麼個孤身犯險還要背著個人一起逃的?蠢樣兒,若我?和你一起走,豈不是要被?你給拖累死??”

這?家夥大概是覺得自己速度夠快,一個人來去自如沒有任何問題,帶上朋友反而是會拖累了?他的?速度。

某種程度上也沒錯,陳風恬有公職不能隨便跨州,而他帶的?那幾?個小夥伴也確實夠差勁的?。

可問題是你一個人確實可以來去自如,可你不能一邊救人一邊還想擒拿賊王,你這?什麼都想要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一改,這?可是聶家!

他被?我?嗆得一窒,眉心震動幾?分?,越發焦急道?:“可是……”

而我?隻冷聲道?:“我?以為你敢一人犯險,是有周全計劃和全身而退的?打算,沒想到隻是憑卓絕的?輕功和腿功在這?兒逞能……到頭來還要我?出手去搭救你,你怎不想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些年想刺殺、想擒拿聶楚容的?人統共有多少?又?有多少是成功的??”

“沒有,一個都沒有!”

“你沒想過他可能有的?後招,你以為速度快就是一切?為了?個廢掉的?老頭子就莽撞地跑出來救人?我?可不敢和你一起共進退!”

我?這?劈頭蓋臉一頓罵,是把心中火氣出乾淨了?,卻也把梁挽罵得羞愧難當,幾?乎抬不起頭。

可其實,我?又?很佩服他的?勇敢果斷,因為如果是我?的?話,我?就絕不會放棄複仇或查案的?機會而去救一個不相乾且沒什麼用的?老頭。

哪怕那是個很好很好的?老頭。

但?問題是我?這?頓罵,把寇子今搞得一頓無名火起,還把那梁挽背上的?祖長流老人也弄得老臉通紅,愧恨至極之下,他在背上悲戚哀嚎了?一聲兒,仰天長歎、撕心裂肺道?:

“老朽縱橫江湖這?許多年,不料如今成了?拖累人的?醃臢玩意兒,公子就也不必管老朽了?……老朽便該死?在這?兒,好讓那小子殺了?聶楚容!”

說完他就要咬舌自儘。

害得梁挽一驚,瞬間把人倒翻了?過來,點了?穴道?,才重新背好。

如此手忙腳亂一番,看似滑稽,我?卻有些難言地悲哀。

祖長流作為名享四州的?老前輩、老江湖,也算是利用自己的?名望威勢,去抵抗聶家抵抗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了?,他平素為人清明正直、果敢能當,說是個一心為公的?英俠也不過分?,可即便是他,也已淪落到了?這?等可憐可憫的?地步,那麼昔日和他在一起抵抗聶家的?其他人……

在我?身邊輕鬆看戲的?聶楚容,此刻又?笑出了?聲兒。

又?戛然而止。

因為我?這?次劍鋒一動,已緊緊地抵在了?他的?喉嚨正中。

處在這?個位置,稍有不慎就是一劍分?喉、飛血亂濺,到時?連縫合大師都搶救不回?來,斷氣那是分?分?鐘的?事兒。

聶楚容雖不再笑,可依著我?的?時?候,唇角的?興奮卻還在,眼裡有一些近乎瘋狂桀驁的?光火,在閃動之後肆虐,在蟄伏之後暴走。

不過被?罵了?一番後,玲瓏心細如梁挽,也終於曉得了?我?話裡潛藏的?意思。

聶楚容身邊還有一個絕頂高?手。

除了?聶雲珂這?等放在台麵上的?巨劍手,一抹如幽靈一般的?青灰色身影在他身邊若隱若現、若即若離,隨時?都能夠從暗處突襲暴起。

如果我?們幾?個一起走,那個高?手就不會與我?們甩開距離,即便輕功高?如梁挽,帶一個老人他也跑不了?那麼快。

他終於不再拖延,而是乾脆利落地看了?看我?,認真道?:

“你一定要趕過來。”

見我?不吭聲,他又?補了?一句,且這?次是更為堅定不疑,仿佛一千次一萬次的?冷眼之下他還要這?麼說。

“不然,我?一定會來找你,然後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我?都要把你帶走!”

像許下了?亙古不變的?承諾,便再也沒有任何回?寰轉折的?餘地,梁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終於,他和寇子今帶著祖長流平空一飛,半空中借力急掠至大樹頂部,又?在頂峰處踩了?一踩,借著餘力更是騰空幾?丈,身法?如鷹隼似白鷺,幾?次借力上躍,終落於層閣疊鬥之中,不再看得出身影了?。

等到人去無蹤,聶雲珂已悄然抬了?劍鋒,目光輕動。

“楚淩,你的?朋友已經走遠了?,是時?候放開你哥了?吧?”

我?沉默幾?分?,隻淡笑道?:“人才剛走,再等等吧。”

說完,我?冷靜也果斷地直接點了?聶楚容身上的?穴位。

聶雲珂眉頭一緊,聶楚色半惱半喜,聶楚容卻隻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卻不顧萬千地緊緊挾持著他,一點一點地往後退去,退出了?幾?層白玉台階,越過了?幾?張擺著名貴玩物的?桌子,也越過了?一乾人警惕森冷的?目光,我?繼續拉著聶楚容往九曲回?環的?假山假石那邊走去。

那地方雖被?聶雲珂削了?一大片兒山石,可仍是顯得錯落如石頭迷宮一般,人若進入怕是半天都搜不著的?,因此看得一旁的?護衛都捏了?把汗,聶楚容倒是無所謂地笑了?一笑:“楚淩,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

我?隻笑道?:“咱們兄弟這?麼久沒敘舊了?,今天又?是你生日,我?帶你去個誰也見不著咱們的?地方,聊聊天,不好嗎?”

聶楚容眯了?眯眼:“誰也見不著咱們的?地方?”

“嗯……”

我?馬上就要進入假山群了?,心中漸緩了?戾氣,便在他耳邊輕輕吐了?一口?熱癢癢的?氣兒。

“比如,你把那些捉來的?豪傑英雄們,關著的?地方?”

話音一落,我?發覺他在我?身上微微顫抖起來。

我?一愣,沒想到連他這?樣的?人竟也能生出一些恐懼?

卻不料顫抖完之後是一股急促而興奮的?笑聲兒。

“楚淩,你都懂得這?樣威脅我?了?,實在讓人欣慰……”

我?為之氣極,正一怒之下想掐了?他的?脖子,忽然覺出側方一股子陰寒冰冷的?氣息急撲而來!

我?瞬間用身體撞開聶楚容,閃身一個滑步躲過那陣陰風。

聶楚色卻趁這?時?一衝而上,如怒濤之中的?小鯨一躍而出,直接灑出漫天星鬥般的?暗器!

天色驟然暗沉。

這?滿滿灑灑的?點兒如遮天蔽日的?蝗星一般噴湧而至。

身後卻是極難躲閃的?假山!

我?當即沉聲怒旋起手中一劍,劍尖在我?身上、聶楚容身邊畫了?個水潑不進、油刺不入的?圈圈,反彈了?大部分?星點暗器,卻又?在碰到另外一半暗器的?時?候,驟然發出無可抑製的?尖嘯聲兒來!

我?一愣之下,看了?看劍。

劍尖之上竟已吸附了?密密麻麻的?石片兒。

原來這?一半的?暗器是帶有磁性的?,直接就吸上去了?!

我?登時?以劍鞘拂掉一大半,可那聶楚色已毫不猶豫地再行抬袖、出肘、躍膝!

從不變色的?聶楚容當即變色吼道?:“不許動他!”

可是已經來不及。

因他每抬起一部分?身體關節,就有一道?兒深碧如翠的?尖石銳器呼嘯而出,砸向我?的?要害之處。

我?當即怒向膽邊發,劍和劍鞘同?時?舞動如叉,像一個羅網一般密密織就,甩開了?尖石和銳器,同?時?腳上急急蹴出一塊兒生猛巨石,蹴向那聶楚色。

他匆忙一個旱地拔蔥,轉瞬間落地又?踢走了?三枚反彈回?來的?尖石,同?時?躍後三步,上飛一丈,騰身躲過五道?擊還回?來的?銳器。

可在他躲避之時?,卻有另外一個人攻向了?我?!

一道?兒看不清麵容的?青灰色影子,終於從假山的?裡側再度冒出,卻是一掌速度快到不可思議的?陰風,裹冰挾冷地無聲無息而至,打的?就是我?背後!

“曾先?生彆傷他!”

那陰冷至極的?掌風居然能微微一緩,終於容我?把腰身如縮骨晃肉般地一動,躲了?那道?掌風。

卻不料這?人內功實在深厚到難以想象,緩了?一緩的?掌風餘勁兒仍如怒濤冷浪,逼得我?下落的?身姿往側邊一斜,就像被?颶風吹斜的?小紙片似的?,我?落地時?還有些站立不穩,之前一直沉不變色的?老二聶楚師,此刻已飄然而至我?左側,忽甩出了?一拐杖,打的?就是我?腰子。

怎麼回?事兒?

這?個位置這?個力度他根本就收不了?勢。

如果我?躲開的?話,他會一拐杖打得楚容腦漿迸裂的?!

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啊!?

我?便先?踢開了?聶楚容,回?身以劍擋腰,卻仍被?那重達百斤的?拐杖蕩得往後一撞,直接撞上了?假山上一塊兒凸起。

我?隻覺背部傳來了?一陣劇痛。

當即喉頭一甜,吐出一大口?淋漓極致的?腥血來。

腦袋一歪,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最後聽到的?響聲兒就是——亂作一團的?眾人,聶楚容激怒的?吼叫,以及聶雲珂巨劍劈砍而下、震懾住另外幾?個哥哥的?情形……

以及……那一抹青灰色的?……幽靈般的?影子……

我?無奈地閉上了?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

醒來時?,我?隻覺渾身酸痛無比,但?身上被?包裹在柔軟至極的?絲綢軟被?,那用料柔軟舒適到了?讓我?覺得過去用的?被?子都是鐵豆腐,睜大眼一看,發現自己睡在一座做工極為精巧奢侈的?架子床上,腦袋下麵涼颼颼的?,一看,枕的?是帶著藥性的?寒玉枕。

再抬眼,我?發現那床格密密麻麻地雕刻了?裡三層外三層,什麼宮殿園林的?格局都被?雕鏤進去,又?塗上了?金漆彩繪,嵌了?螺鈿玳瑁,鑲了?碎珠彩寶,刻著許多栩栩如生的?人物與民間異聞的?故事典故,鑲著細密閃珠的?白紗帳一層層地撲摟下來,遠看著像一團兒成了?形的?軟煙,近看是一疊會在夜晚發光的?霧氣。

這?麼奢侈舒服的?寶床,擱在後世足夠在博物館裡讓成千上萬人圍觀,再爭個國寶頭銜戴戴的?,平常人睡一次都覺得這?輩子都足了?。

可我?這?麼一睡,卻隻覺得床太軟,太舒服了?,反讓我?渾身不適,立馬不顧傷勢,翻身一起,就要下床。

卻聽到了?叮鈴的?一聲兒脆響,我?才覺出了?那是什麼,怒得一下子砸了?床背,卻因動作幅度過大牽連了?筋脈,忍不住疼哼了?一聲。

這?一哼兒像立刻驚動了?屋子裡的?某個人。

那人立刻衝過來,掀開了?珍珠卷簾的?床帳,關切地看我?。

不是聶楚容,還能是誰?

“醒了?就好,先?彆說話。”

他手裡已不知何時?多了?一碗熱湯。

“來,先?把藥喝了?吧。”

我?卻沉默地看了?看他。

聶楚容端著湯的?手僵了?一僵,隨即笑道?:“你的?朋友沒有被?抓回?來,他們居然用了?聲東擊西的?法?子,兩個人在這?兒鬨的?時?候,居然有另外一些人救了?莊子外頭被?關的?一些人,我?的?人都沒追上他們,這?你可放心了?吧。”

原來梁挽還是有些救人的?計劃的?。

我?眼皮一動,卻依舊沉默地看他。

聶楚容笑道?:“湯裡沒有加能讓你昏迷或神智不清的?魅藥,安心吧。”

我?嘴唇動了?動,可還是沉默地看他。

聶楚容最後笑道?:“我?記得你的?喜好的?,放了?足足三片的?冰糖加一塊兒紅棗,夠甜,不苦的?。”

我?瞪他一眼,這?才冷臉接過了?藥湯,一飲而儘,隨後把被?子一蓋,悶頭側睡,就不去看他。

聶楚容在一旁默默等了?一會兒,道?:“還生氣?”

不說話。

“還恨我??”

不理睬。

他歎了?一口?氣:“那為什麼那個時?候,你的?第一反應是擋在我?的?身前呢?”

我?立刻翻開被?子狠狠踢了?他一腳!

他卻瞬間起躍,熟練地躲了?一記。

我?馬上拿起桌邊的?藥碗,毫不吝惜地朝他身上砸了?過去!

砸得七零八落、四分?五裂、三聲兒脆響兒綿延不絕地響了?響,我?才一言不發、麵無表情地瞪著他。

而他抬頭看向我?,目光依然是溫和而耐心的?。

“如果還覺得不夠的?話,我?可以退出去,讓你把這?屋子裡的?一切都砸個乾淨,然後我?再進來。”

我?隻瞪了?他幾?眼。

“鑰匙呢?”

他故意逗我?似的?笑笑:“什麼鑰匙?”

我?隻把一隻腳從被?窩裡伸了?出來。

腳踝上套著一根細碎輕盈的?鏈條。

上麵缺一把鑰匙去打開。

聶楚容隻好整以暇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留下的?紅痕,淡淡道?:“我?三年來都沒被?人這?麼碰過,結果你一回?來,我?的?脖子都快要被?你割斷了?……你就戴這?鏈條戴個幾?天,讓人安心安心,不成麼?”

我?麵無表情地伸手放在了?架子床的?一個雕工精細的?床格上,手上輕輕一掰,就是一塊兒完整而尖銳的?碎屑。

片刻,那碎屑已然對準了?我?的?腳踝。

聶楚容隻目光沉靜道?:“你且等等。”

說完,拋給了?我?一個鑰匙,我?隨手一解,就把那鏈條給解開,然後卻也不拋開,而是係在了?腰間,純粹當個時?髦的?腰帶一樣晃蕩來晃蕩去。

聶楚容有些不解,我?卻已經赤腳下了?地,隨意地在地板上踩下去,眼看著就要踩到那一片兒碎裂的?瓷片中去。

他隻輕笑道?:“你還是這?麼耐不住性子,一醒來就想去外麵走走?”

我?冷眼瞪他:“你說呢?”

若能給他一副急躁衝動的?表相,自然也能降低他的?警惕,我?又?為何不演呢?

聶楚容便拍了?拍手,便有一個仆人低眉聳眼地捧了?鞋襪、腰帶、外袍、披風進來,我?順手接過,那人卻恭恭敬敬地跪了?跪,叫了?聲兒“五少爺”,說話還有點顫音兒,唯恐被?牽連發怒一樣地走了?出去。

我?有些無語,但?還是穿了?柔軟鞋襪,束了?金絲腰帶,披了?那錦繡外袍,聶楚容拿了?那繡了?山水錦雞圖的?披風,想替我?係上,我?卻瞪他一眼,他便微笑著撒手,隨我?如何了?。

可現在還能如何?

受了?這?等內傷,元氣一時?半會兒恢複不過來,不養養是不行的?。

反正挾持他有的?是機會,且等一等吧。

不用披風,我?隻出了?門,在這?養傷的?小院中四處悠悠蕩蕩,而聶楚容則在身邊慢慢地陪著我?,也不叫我?停,也不喊我?繼續,隻是每到一處,介紹介紹這?院中的?花鳥景致,說一說這?塊兒磚是來自什麼前朝的?古殿,講一講那飛簷的?彩刻是畫了?何等的?典故。

他一個日理萬機的?聶家家主,此刻和個鄉下導遊似的?沉靜而細致地和我?講解建築,我?也隨他講,反正浪費的?是他的?時?間又?不是我?的?,我?才懶得和他說任何話。

講了?一會兒,我?依舊沒理他半分?,聶楚容倒不嫌我?這?樣傲慢,隻是無奈地微微一笑,眉眼間卻又?有些微妙的?滿足。

仿佛我?能在他身邊。

喘氣。

走路。

瞪人。

已是足夠。

而我?卻鼻尖一聳,好像聞到了?什麼火鍋湯的?香味兒傳到了?這?邊,有些疑惑地看向了?身後的?聶楚容。

“什麼味道??你在隔壁煮湯嗎?”

聶楚容像是等待這?個問題許久,輕鬆地笑了?笑:“對啊,小時?候你可是最喜歡露天燒烤和煮肉湯了?……來,咱們一起去看看吧。”

說完,自顧自地拉了?我?的?手,和我?一起出了?院子門,到了?隔壁,一時?之間讓我?有些恍惚,好像在那麼一時?片刻,我?們之間又?沒了?那麼多的?宿怨糾葛,隻像小時?候一樣拉拉扯扯著去偷吃隔壁家的?美?食。

等到了?隔壁,我?確實發現有人在露天煮著兩大鍋的?熱水,水中放滿了?各色香草作料,隔著老遠就有一股奇濃無比的?香味撲曳而來,直衝鼻腔。

兩口?大鍋之上,還吊綁著兩個食材。

我?遠遠看,還以為是兩隻大牛被?吊著。

近了?一看,懵了?。

是聶楚色,和聶楚師,被?吊綁在兩口?大鍋之上。

且二人皆麵露驚恐絕望,卻是一句話都說不了?。

我?震驚地看向聶楚容,後者卻微微一笑,眯了?眯深沉如黑瀑的?眼,道?:“你看……這?兩個食材還不錯吧?”

我?愕然地看向他:“你在乾什麼?”

聶楚容淡淡道?:“燒鍋煮肉啊……”

什麼燒鍋煮肉!這?是水煮親哥啊!

我?隻覺一股毛骨悚然的?冷勁兒從脊背上傳過來,惱怒地甩開他的?手:“那是老二和老三,是你的?兩個哥哥!”

他看向被?我?甩開的?手,卻有些無奈地看了?看我?,一臉理所當然地笑道?。

“又?不是同?一個娘生的?,聶家五子裡,隻有你我?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他們?不過是和我?有著一樣的?姓氏,被?我?喚作二哥三哥的?陌生人罷了?……”

我?隻冷聲道?:“老二是和你爭過位子,老三是從小欺負我?們,長大以後也是小動作不斷,可他們到底還是你的?兄長……大姐死?之前可是囑咐你們不能自相殘殺的?啊……”

“這?個我?知道?。”

一說起大姐,聶楚容那素來沉靜的?麵上卻掠過一絲冰冷,他抽出一根棍子,輕輕地點了?聶楚色暗顫抖的?身軀一下,卻讓對方更加不住地顫抖起來。

“該有的?尊榮體麵,我?都已經給了?你們了?。你們也想想,誰家爭位子爭失敗後,還能有像你們這?樣安穩活著的??人總得學會知足,學不會知足的?,那便連人都沒法?當了?。”

他笑了?一笑,看向那兩個被?吊綁著的?人。

“我?說得對不對啊,二哥,三哥?”

聶楚色驚恐萬分?地點了?點頭,像被?捏到手裡擺布的?螻蟻似的?被?自己的?弟弟擺布著,又?意識到什麼,瞬間恐懼到極點地拚命搖了?搖頭,而之前那個麵不改色的?聶楚師,此刻也已用絕望而求救的?目光看向了?我?,似乎是被?點了?穴道?,沒法?說話,更是沒法?動彈。

聶楚容無奈道?:“你們都知道?這?道?理,那為什麼還如此貪心?私底下搞那麼多小動作就罷了?,如今竟然還要變本加厲……”

什麼變本加厲?

他抬眼看向這?瑟瑟發抖、毫無體麵的?二人,忽收了?笑容。

“我?當時?已警告過你們,不準動我?的?楚淩……為什麼不聽?”

說完便勃然變色,欲一棍子戳掉那維係著二人性命的?繩索,任由他們掉入滾燙的?熱水中變成真正的?食材。

我?卻怒道?:“夠了?!我?還在這?兒呢!”

他看了?看我?,依然麵容冷漠地指揮。

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結果他不動手,那兩個煮鍋的?仆人倒是開始解開吊繩了?。

聶楚色已涕淚橫流地求饒了?,聶楚師乾脆閉眼等死?了?,我?卻怒而蓬勃道?:“聶楚容你想鬨到什麼時?候!?”

聶楚容卻依舊麵無表情地看著仆人的?動作。

似乎等著的?東西依舊沒等到。

我?終於深吸一口?氣,在他們即將入湯的?一瞬間說了?出來。

那兩個字。

“楚容!”

聶楚容麵色一變。

似終於等到了?他一直在等的?東西。

他喜色溢於言表地看向我?,笑道?:

“你,你總算肯這?麼叫我?了?……”

我?目光複雜地看了?看真心歡喜的?他,又?瞥了?一眼那兩個鬼門關上走了?一圈,此刻已然嚇到沒有血色的?兩個人。

“把這?兩個不成器的?東西放下來,我?們談談吧。”

你為何恨我

隨著聶楚色和聶楚師兩個麵?無血色、瑟瑟發抖的食材被放了下來, 這場荒誕血腥到了極致的家族鬨劇,似乎也終於?落下了一點兒帷幕……

……是嗎?

聶楚容隻歎了口氣:“把他們的穴解開。”

我翻了一個天那麼大的白?眼,果不其然聽到了一聲兒殺豬般淒厲慘烈的嚎叫,這倒不是仆人對那二?位做了什?麼, 而是他們一解開聶楚色的啞穴, 這人就?先是發出衝天的悲慘淒嚎,一旦等這人能夠起身, 他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撲衝過來, 抱住我的小腿。

“老五……老四他, 他真?要煮了我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我一臉冷淡道:“他不是把你放下來了嗎?”

他依舊哭著嚎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抹著我小腿的衣料,道:“可……可你要是走了, 他馬上就?會故技重施的……求你,你走之前和他求求情吧,你讓他放了我們吧……”

一旁的聶楚師瞧了這等情形,也是怒窘羞愧得氣兒不打一處來,可剛剛脫離險境,也說不得什?麼, 隻是一個勁兒地手?錘大地, 以發泄無?力。

我隻冷眼瞧了這二?位的表演, 等他們演得差不多?了,我看向?了聶楚容, 發現他隻是微笑著看著我。

“他說得也許沒錯, 若是你走了, 我說不得真?的會把這二?位再吊上去, 反正鍋湯還沒涼呢……”

話音一落,聶老三?爆發出了一聲兒更劇烈可怖的哀嚎, 抱著我更緊了幾?分,叫我嫌棄無?比地踢了他一腳,才把這人從小腿那邊踢開幾?分。

“哭哭嚎嚎像什?麼樣子?他又沒打算處置你們,哭成?這死德行是做什?麼!?”

聶老三?一愣,忽然停了哭嚎,努力從他那並不算多?麼和藹可人的麵?上擠出幾?分梨花帶雨的“嬌俏可憐”,而我隻無?視了他,看向?一旁的聶楚容,他此刻拿了一根長棍,在那熱騰騰、香噴噴的火鍋湯裡搗弄來、搗弄去,搗出了一些浮在麵?上的香油,他才滿意地笑了笑,看向?我。

“你怎說我不會真?處置他們?若不是你出現,我可能真?要把他們做成?下鍋菜了……”

我冷靜地嘲諷道:“你若真?想殺人,一碗毒酒一個深坑夠了,搞得這麼煞有介事,還偏偏在我隔壁,在我剛醒來不久就?讓我來看,你不就?想讓我看看——你是多?麼多?麼重視我?重視到終於?下定決心把這兩個不成?器的哥哥給宰了。”

“哦?”

他眯了眯眼,笑帶深意地去搗弄湯汁,好像一個畫師欣賞畫作裡的風景一樣,等待著我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

我又冷聲道:“就?算你真?想殺他們,也隻是因為他們之前就?處處與?你作對,這次還順帶想殺了你的緣故。你也不必打著為我好的名義去殺人,我不吃你這一套。”

聶楚容有些無?奈地看了看我,歎道:“那你吃什?麼?”

我不屑而冷厲地瞪他一眼,最?後撂下一句話。

“老子在你這兒什?麼都吃不下,你若真?想殺了他們以絕後患,你就?自己另挑個時日挑個地點兒把他們殺了……彆在我麵?前來這一套假惺惺的把戲。”

話音一落,那聶楚容麵?目深沉地看了看我,看不出有什?麼意思。

可聶楚色卻全程戰戰兢兢地聽完了我和楚容的對話,一時之間?想要插嘴為自己求個情辯個白?,卻又生怕惹怒了楚容,可聽到我這一聲聲一句句放肆的言語,又怕我激化了局勢,因此臉上紅也不是,黑也不是,當真?各種顏色擱在上麵?發生化學反應,比那濃鬱的湯汁還要多?上幾?分色調。

良久,聶楚容冷淡的目光已掃向?了這二?人。

“把二?位爺押下去一段時間?,等我日後再處置。”

眼見小命得保,那聶老三?終於?鬆了一口氣。

老二?聶楚師雖然恨怒無?力,可此刻人在屋簷下也不得不低頭,隻能隨仆人把自己押解了下去。

等這二?位走了,聶楚容才把那根蘸攪了各色濃湯汁液的燒火棍子取了出來,竟還在棍的末端嗅了一嗅,聞了一聞,最?後還伸出舌頭嘗了一嘗,露了一個被燙到的表情,伸了伸舌頭,才扔了棍子,端著笑看向?了我。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楚淩勸住了我,讓我免下了這殺兄的衝動惡名。”

他見我不言不語,等了一會兒,又擺出一副無?比誠摯的模樣,看著我道:“其實你也看到了,我身邊的酒囊飯袋不少,彆有用心的人更是多?,可為了顧全大局,為了顧忌他們身後的勢力和關係,我還得舍下這些私人情緒,勉強去留他們一些位置,除了雲珂,我實在沒什?麼可信之人。可即便是他,也隻能護著我的周全,卻不敢和我說這些辛辣刺骨的道理?。”

說完,他圖窮匕見,目光越發真?誠地看我,伸手?拉住了我的手?,五指緊緊扣住,像拿著什?麼失而複得的珍貴之物。

“若是你還在,我身邊也不至於?無?人勸導,我也不至於?做下這許多?荒悖衝動之事,你若說話,但凡有理?,我一定聽,就?算無?理?,我也會因為你的感受而減緩幾?分衝動。死的人會更少,慘烈犧牲也會更少一些。”

“為了我,為了你想救的人,留下來,好麼?”

他繼續真?誠無?比地看著我,仿佛這一點真?誠就?相當於?一葉障目裡那一片小小樹葉的作用,方寸不到的葉片,就?能遮擋住一個人全部的醜陋、虛偽、和涼薄。

而我低頭瞧著那隻握著我的手?,抬眼看著那一雙看似真?摯到了骨子裡的眼神,耳朵裡既回蕩著他那一句句近乎卑微的懇求之語,也回蕩著當年那一幕幕飛血四濺、屍骸遍地的慘烈景象。

片刻,我忽的抽出了那隻被他握著的手?。

毫不留情地。

片刻不猶豫。

像甩掉一條附在我腕子上的毒蛇。

“這一幕已經演過了,楚容。”

聶楚容聽得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我。

我隻是容色冷淡地越過他,看向?了這一地的荒草狼藉,和那飛簷鬥拱,宛如浴血而生的華麗建築。

“同樣的話你在過去就?說過,同樣的事我在過去也做過,你看看我們落到了什?麼地步?你看看彆人落到了什?麼下場?”

我忽然站定,看向?那四四方方的被困起來的天空,仿佛那天上的顏色都是人為潑蓋上去,是為了掩蓋更可怕的真?相而撲了厚厚一層的粉飾。

“早在聶家內亂那會兒,你就?總給我演示一種我可以去引導你、可以去幫你導回正途的假象,在那之後我花了兩年時間?才看清——你根本就?無?法被引導,也無?法被救贖。”

“你和老爹一樣,把自私自利、虛偽涼薄這八個大字實實在在地銘刻到了骨子裡,彆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

我繼續回頭看他,聲色已然冷澈到可抵心壓肺。

“你要真?聽我的勸,為什?麼不放下聶家,和我一起走?”

聶楚容低低一笑,那笑聲像一捧潑出去的水,說涼就?涼。

“引導?救贖?和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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