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靨娘聞聲轉過臉來,見是他,便笑出兩個小梨渦:“是小道長啊,我方才想事情想得入神,沒注意到你來了。”

“你臉上沾了臟東西。”他將雪白的帕子向前送,卻不想靨娘低下頭,就這麼在他伸過去的帕子上蹭了蹭,臉頰軟軟的,像糖蒸酥酪。

“乾淨沒?”她仰起臉給他看。

“還沒有,這裡還有些。”丹景將帕子疊幾下,輕柔又仔細地把她臉上血汙一一拭去,喉頭發緊,“好了,乾淨了。”

靨娘奇怪地盯著他,這小道士奇奇怪怪,幫忙擦個臉怎的把眼淚還擦出來了?

“你哭啦?”

“沒有!”他將頭轉向一邊,否定。

“明明就是哭了,哭啥?君莫笑欺負你了?”她伸長脖子盯著他看,“我去教訓他。”

小道士搖搖頭,還沒等說話眼淚又掉下來,尚顯稚嫩的臉蛋劃過兩道淚痕,鼻頭紅通通的,淚眼朦朧的模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還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

“哎呀,不哭不哭啊。”靨娘被他哭得心都化了,著急忙慌將手擦乾淨,把這哭得跟個淚三娘一樣的俊秀少年抱進懷裡又拍又哄,“我為何要不理你啊?”

“因為我問你是不是妖……你、你沒說話,一定是生氣了。”

“嗐,你說那件事啊,我沒生氣,沒有生氣。”她拿過剛剛的帕子給他擦眼淚,“我方才沒說話,一是因為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總不能胡謅個身份騙小道長,二來是因為心中難過。”

“難過?”

“是為這城中千百條無辜性命難過。”她說著,拉著小道士去了屋頂,喚出一團水炁將他的帕子洗乾淨,抖一抖,鋪在屋脊上,“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尋常修行者跟妖鬼看不到的東西,便是生靈之炁。”

她抬手指向遠方:“比如遠處樹林裡的生炁,像光點,明明寐寐,或大或小,大的是大生靈,小的是小生靈,人的要比這些都好看,我很喜歡在夜裡登上山頂遙望齊州城,那滿城明亮溫暖的人間生炁,比上元節的燈火還美,還熱鬨。”

丹景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他雖不知靨娘眼中看到的炁究竟是什麼樣子,但隻聽描述也可以想象,那一定是很美的景象。

靨娘收回目光,落在腳下這片土地上,眼中充滿了悲憫與哀傷:“可這裡卻如沉寂的深海,沒有一絲光亮,這一城的人死了,魂魄都被吞噬,他們的生炁如同被燃儘的燈燭,徹底消失,沒有來世。”

她伸出手,遙遙撫過已被堆放整齊的屍體,那些已經灰敗腐朽的軀殼裡,飛出許多靈氣聚成的泡泡。

“兒啊,京城這麼遠,你趕考路上可要好好照顧自己,爹娘不求你有多大出息,考不上也不打緊,咱就平平安安的,快些回來。”

“娘,這是我第一日乾活的工錢,你就彆再接那些熬眼睛的針線活了,往後這個家我來養活!”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此生能得娘子相伴,是我最大的福分。”

“生啦生啦,是個女孩!”

“快看看我們的寶貝閨女,臉蛋圓嘟嘟胖乎乎,一看便是個有福氣的娃娃!”

泡泡飛到半空,閃過一張張鮮活的臉,那是死去之人靈魂之外的執念,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牽掛。

暗色的天空變得蔚藍,霧氣散去,陽光終於灑向這座城,無數晶瑩剔透的泡泡在陽光下變得五光十色,隨後便破了,消散在明媚春光裡。

靨娘揉揉小道士的發髻,看著那些泡泡一個個破掉,默然不語。

丹景也望著那些泡泡,被淚水洗過的眼睛格外亮,格外黑白分明:“靨娘,我會努力修行,護百姓,護蒼生,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也會幫你找回記憶,找到你是誰的。”

“嗯?君莫笑都跟你講了?這個大嘴巴!”靨娘搖搖頭,又指指自己腦袋,“這麼多年,新的記憶早就裝滿了,我不在意自己的過往,因這裡麵始終有個聲音,它在告訴我應該做什麼,要護天下蒼生,也要護自己重要之人,護住五峰山眾妖,也護住齊州百姓,還有君莫笑,白知府,陳大姐,素華一家……”

她側頭望過來,嫣然而笑:“還要好好護住你啊,我的小道長。”

第29章

處理完虎妖,四人分了兩路,一路去找何奶奶跟阿黃,一路去了齊州府衙。

已經成為傀儡的康盛擺脫了煙夢幻陣的束縛,挺身擋下倀鬼的利刃,隻因靨娘身上有何奶奶的血的氣息,這是他的執念,也是他的牽掛。

靨娘受了他的恩情,將那一縷牽掛用靈力鎖住,帶他回家。

夜晚冷寂,農家小院裡隻一盞微弱燈火,燈光昏黃黯淡,一如床上慘然晦暗的生炁,仿佛隨時都會被黑暗吞沒。

阿黃說,何奶奶已經昏迷三天了。

“在他眼裡,那不是我,是他深深牽掛的奶奶。”靨娘講完事情經過,拿起桌上挑刀隨手撥了撥燈芯,快要熄滅的燈火陡然亮了許多,床上已將何奶奶層層纏繞的病炁也在一瞬間褪去不少。

她拉住驚喜地要撲過去的阿黃,輕輕搖頭,手腕翻轉間,掌心托起一顆淡藍色的光球。

“回光返照罷了,何奶奶已然油儘燈枯,就讓他們祖孫好好道彆吧。”

光球緩緩漂浮,像是終於找到家的孩子,倏忽的鑽進何奶奶額前,屋子裡仿佛響起一聲歡快又爽朗的招呼:“奶,我回來啦!”

形容枯槁的何奶奶臉上泛起無聲的笑,眼角滑下淚來,等了這麼久,她的乖孫終於回來了啊……

明黃色的生炁幾番明滅,終是不複存在,何奶奶在與親人團聚的夢中永遠睡去。

阿黃高高壯壯一個漢子,扯著靨娘衣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倒真像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小狗.

齊州府衙後院,已經睡下的白知府被喊起來,沏了杯釅茶提神,接待從齊北縣連夜趕來的自家兒子跟丹景小道長。

“小道長與澤琰連夜趕回,是齊北縣不好玩還是發現了什麼線索?”他想吩咐外頭小廝看茶,想了想,還是讓準備兩碗甜湯。

丹景上前抱拳行禮:“深夜叨擾大人,是有要事稟告。”

白從章瞧著兩人神情嚴肅,麵上和藹笑容也收了收,挺直腰板:“小道長請講。”

丹景想了想,便一五一十將他們在齊北縣經曆的事情講了,白澤琰不時在一旁補充,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君莫笑跟靨娘的真實身份。

“虎妖占據縣城,擺下法陣,奴役倀鬼,共吃掉滿城居民五千六百四十三人,連肉帶骨,魂魄也沒有放過。”

“什麼?”白從章猛地站起,帶倒了桌上的茶,還冒著熱氣的茶水燙紅了他的手,白澤琰擔心地要幫他擦乾,被他擺手製止,不可置信地緊盯著小道士追問,“一個縣城——都沒了?”

丹景點點頭,他又轉頭看向白澤琰:“小道長說的是真的?”

見兒子點頭,他跌坐回椅子上。

“五千六百四十三人……”他抖著嘴唇喃喃,“五千六百四十三人!”

這是人命啊!

“其中就有失蹤的官員跟官差,應當還有些外來路過被倀鬼引到城裡的異鄉人,屍體現在就堆放在齊北縣城內,虎妖的屍體也在,整座城被靨娘設了結界,隻等白知府定奪。”丹景說完,靜靜等在一邊。

驚懼過後,白從章慢慢平複下來,略一思索,喊來值夜的衙役:“速將府衙所有差役都叫來,隻留下幾人看守,其餘人帶上齊北縣的所有戶籍簿子,跟著丹景道長一起連夜趕往齊北縣城!”

“是!”

“妖邪作孽,百姓遭殃!駭人聽聞,真真駭人聽聞!”布置下去,他負手在書房轉了幾圈,又回到桌前,提筆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現在便寫信上奏朝廷,丹景道長、澤琰,此番還要辛苦你們了!”

“知府大人不必客氣。”丹景行了禮,跟白澤琰一起領著人往齊北縣去了。

***

轉眼之間,春日闌珊,風中漸漸有了熱的氣息,夜晚的天空都變成了絲絨般的藍,桃林裡的荷塘舒展了半池蓮葉,亭亭蓋蓋,有尖尖小荷半掩其中。

已是初夏時節。

齊北縣的卷宗送至京城,引來朝野上下一片震驚,聖人驚痛之餘下令加快重建重明署,凡修行者,不拘出身、職業,隻要能通過考核或有人舉薦,皆可納入。

一時間進京的能人異士無數,各地也紛紛創立門派,深山獵妖的除妖師來了一波又一波,都想抓個妖怪證明自己,靨娘罵罵咧咧花了好幾天時間才給五峰山布下迷障,隱了這滿山滿穀的妖氣,同時也告誡眾妖們最近都安生在家待著,避避風頭

她靈力耗得厲害,又來了癸水,乾脆回到家大門一關睡得天昏地暗,迷迷糊糊就聽到門口護護在跟誰罵架,她揉揉眼睛坐起來,趿拉著繡鞋去看個究竟。

護門草護護氣得整顆草都乾裂了,嘶啞著聲音還在叫罵,對麵抄手站著的是小道士的師兄青嵐,不緊不慢笑容可掬,護護罵一句他就回一句。

“臭道士,我咒你祖宗十八代。”

“貧道是孤兒,若你這根破草能幫我找到祖宗,還算是做了件好事。”

“我、我抽你!”

“喲,來啊來啊小破草,抽到我我跟你姓。”

“臭道士臭道士!”

“小、破、草。”

靨娘趕緊喚出靈氣包住護護,以防它真的氣死,轉向青嵐道:“青嵐道長,你如何來了?”

“小道唐突,方才自山下叩門久不見回應,一時心急便找了上來,靨娘子見諒。”見她出來,青嵐急忙行禮。

靨娘按按太陽穴:“青嵐道長找我有事?”

“靨娘子可知聖人重建重明署一事?”

“知道啊。”她點點頭,清醒了些,“不是半月前就貼了告示嗎?我記得說是齊州地界的能人異士今日乘船自運河進京,青嵐道長你不是也要去?怎的還不走?來找我做甚?”

青嵐被她三連問傷了心,撫著胸口哀怨道:“我自是要走的,隻是不光我走,小師弟也要與我一起走。”

靨娘眨眨眼,完全清醒了:“小道長也要去?我如何不知?”

“今早文書才到,是七皇子殿下與萬芳公主極力舉薦,所以破例錄取,去京城的船還有不到一個時辰便要開了,我這是偷溜出來報信,靨娘子不去送送?”

……

得知丹景小道長要去京城,眾人紛紛都來送行。

李窈兒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帶了壺好酒前來,給所有人都滿上一杯:“來,祝丹景道長一路順利,早日修道大成!”

白澤琰沒說話,與這位跟自己年齡脾氣都相仿的朋友碰了碰杯,又把父親親手寫的托同窗多照顧的書信塞給他,端起酒一飲而儘。

君莫笑端著酒杯淚眼巴叉:“小道長,千萬保重啊!”

丹景握著酒杯怔怔發了會兒呆,忍不住又向遠處張望,雖說文書是催的急了些,但大家也還是來得及送一杯酒,君莫笑都來了,靨娘當真不知道嗎?

他隻覺滿心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這人怎的這麼狠心,此一彆不知何時何日才能再見,她竟也不來送送自己。

他喝乾杯中烈酒,與朋友一一話彆,背起包袱準備去船上,忽的一陣風兒掠過,下一瞬,燦若桃花的笑容撞入眼簾。

“靨娘!”

“唔,今日不舒服,睡過了頭,險些錯過與小道長的道彆。”靨娘也不知哪裡弄來的酒,叉著腰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遞給他,“來,祝你一路順風!”

丹景接過酒壺,學她的樣子也喝了一大口,嗆的滿臉通紅:“靨娘,我不想走。”

“為何不走?你天資出眾,自當以匡扶天下為己任,且京城比咱們這裡夥食好多了,你去了定能吃得多,長得高,身體壯!”

她揉揉他發髻,“乖啊,要好好修行。”

“……好。”

靨娘今日來了癸水,臉色有些蒼白,喝酒之後兩抹酡紅浮上臉頰,更顯嫵媚,一隻暗藍色的月光蝶自她身後飛出,悄悄靠近小道士,在他背上停靠幾息又漸漸隱去,她暗自歎氣,不甘道:“小道長,你還回來嗎?”

小道長聞言抬頭,亮晶晶的眼睛盯住她,點頭:“回來!至多十年我便回來!”

他攥住她一點衣袖,小心翼翼卻又倔強,還顯稚嫩的聲音許下承諾,“靨娘,十年後我便長大了,我會保護你!”

靨娘覺得今日的景色有些不同,明明一樣的河畔垂柳,一樣的畫舫遊船,鳥鳴聲聲,清風陣陣,卻怎的就讓她心怦怦直跳?

她站在原地思索一陣,覺得應是自己來癸水失血過多導致的,遂一個腦瓜崩彈過去:“沒大沒小,叫姐姐!”

“靨娘!”像是故意的,丹景捂著被彈紅的腦門大聲喊她的名字,“你等我!”

“好好好,等你。”靨娘被他犟得沒脾氣,點點頭,還不忘提醒他彆忘了答應過的事:“十年後你回來,我可要正經吃你了。”

丹景被她一句驚得脖子都紅了,當下也顧不得其它,踮起腳就去捂她嘴:“莫要說的那麼大聲。”

他再不敢與她對視,彆開眼纖長睫毛微顫,“你等我回來,回來怎麼吃、怎麼吃……都隨你。”

“靈潮湧動,妖邪四起,各方之士皆應以天下蒼生為重,匡扶濟世,斬妖除魔……”

隨著宦官抑揚頓挫的宣唱,開往京城的大船漸行漸遠,靨娘放下搖晃了很久的手臂,學著戲台上送夫君進京趕考的小嬌娘那樣拭淚。

“唉,都說修行之人莫入紅塵,因這紅塵牽絆太多,小道士跟我廝混這麼久,如今這一走,心裡還怪難過的。”

她胡說八道地往回走,半路隨手救起一個失足落水的樵夫,暗藍色蝴蝶在驚魂未定的樵夫手臂停留片刻,翩躚飛舞著消失在她發間。

權當是救命之恩的回報吧,靨娘咂咂嘴,又開始懷念香噴噴的小道士。

十年啊……還挺長的。

***

京城,某宅。

頭戴兜帽的黑衣人麵目隱在陰影裡,將一顆橙紅色的妖丹緩緩送入供桌上三尺高的石塔中。

石塔妖異光芒閃過,一個低沉粗糲的聲音如巨石般緩緩碾過:“這是什麼?你敢敷衍我?”

“這是翠鳥的妖丹,她泄露了身份,隻能死。”黑衣人低聲道,“還有,虎妖失敗了,我去的時候那裡已經什麼都沒了,妖丹也沒了。”

“什麼?是誰乾的!”

“還在查,但其中一個參與的小道士已經進京了,我會盯好他。”

“守著煙夢幻陣居然還能失敗,真是廢物!”石塔怒罵道,接著又一陣光芒閃過,地上多出幾塊妖骨。

“再多養幾隻,這些妖丹根本不夠!還有那個小道士,要好好盯著……”

第30章

花開花謝,葉子綠了又黃,小清河畔柳樹瘋長,蟬鳴聒噪,距離小道長離開,已經過了九年。

城中一處民宅,三進的院子,幾個仆人進進出出忙碌,花園涼亭支了張羅漢榻,身著素衣的靨娘斜倚在榻上,鬆鬆挽了個發髻,又閒閒簪了支珍珠釵,看起來頗為隨性。

隻見她纖纖素手自玉盤裡拈起顆櫻桃,輕輕朝空中拋去,接著便忙不迭張大嘴巴去接,落下的櫻桃正正砸在她鼻子上,彈了幾彈滾到一邊。

“哎呀,又失敗了。”她小聲遺憾,團了水炁重新將那顆櫻桃洗淨,丟進嘴裡。

君莫笑剛打外麵回來,一進花園就看到她這副慵懶樣子,忍不住笑道:“我每日奔波勞累,你卻在這裡躲清閒,起來起來,陪我乾活去!”

“是你自己要做捕頭,又不是我讓你做的。”羅漢榻上,靨娘換了個姿勢,拿起玉碗遞給他,“來,吃櫻桃。”

又朝遠處喊:“小雪,我的酥山做好沒?快些端上來。”

“窮奢極欲,窮奢極欲啊!皇宮裡吃的也不過如此了。”君莫笑刀鞘在地上戳戳點點,批判她。

“這是丹景小道長遣了青鳥一大早送來的,他在京城混的可好了,說要供我穿金戴銀,吃喝享樂。”

靨娘坐累了,伸個懶腰,活動幾下筋骨,“真是個好孩子,就是不知道長高沒有,幾時回來瞧瞧。”

“左右你們一月一封信,瞧與不瞧又有什麼所謂,且他馬上就二十歲了,肯定要比你高些。”

君莫笑自從在齊州城住下,許是被人間煙火熏得厲害,竟長了不少,個子高了也壯了,再不是那個弱質風流的妖冶少年,端的是豐神秀逸,器宇軒昂,城裡大姑娘小媳婦,任誰見了都要讚一句君捕頭是齊州第一美男子。

隻見這位美男子接過丫鬟送來的酥山,又往上麵加了幾顆桃花做裝飾,殷勤道:“靨娘子神通廣大,法力無邊,護得齊州這一方土地九年來風調雨順,百姓和樂,大善也!”

靨娘吃了幾勺酥山,隻覺清涼解暑,入口香甜,燦若星辰的眸子斜斜看過來:“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聰明啊,的確有事來著。”君莫笑也不再墨跡,乾脆把她擠到一邊,自己也盤腿上了羅漢榻,“你可知城中最近出了個珠寶大盜?”

這事要從半月前大明湖邊上的蔡舉人家被盜說起,據說當晚夫妻睡下,房門也落了鎖,醒來時卻發現妝奩裡一串珍珠項鏈跟兩對珍珠耳墜不翼而飛。

因著門窗都鎖的好好的,地上也沒有陌生人腳印,夫妻二人便互相生了疑心,蔡舉人懷疑妻子拿了首飾去補貼娘家弟弟,蔡夫人則說丈夫定是外麵有了相好的,夫妻倆大打出手,直鬨上公堂,鬨得滿城沸沸揚揚。

還未等斷出是非曲直,又接連有幾家大戶娘子的首飾被盜,令人奇怪的是盜賊隻盜珍珠一類,珍珠簪子珍珠鏈子,連衣裙上繡的小珍珠都揪了個乾淨,梳妝台上明晃晃的金鐲子卻是碰都不碰。

“我跟熊捕頭還沒查明白呢,城裡最大的薛記珠寶行就被盜了,他們行裡所有珍珠,大的小的,值錢的不值錢的,一顆都沒剩下。”

君莫笑摸著下巴,“而且一點入室盜竊的痕跡都沒有,就是聞著有股子水汽,盜賊怕不是個蚌精?自己不想產珍珠就去偷珍珠。”

靨娘邊聽邊點頭:“唔,自己去查,不關我事。”

“怎的不關你事呢?若我記得沒錯,小道長是不是說本月十五要給你送一斛東珠來?東珠可比普通珍珠值錢多了,若是被偷了去……”

“忽然覺得你所言也有幾分道理。”靨娘吃光最後一口酥山,擦擦嘴,“那便等到入夜,我跟你一起去查查。”

***

淺草,流螢,大明湖畔月色皎潔。

君莫笑悶出一腦門汗,叼了根毛毛草蹲在草叢裡,低聲道:“到底準不準啊?你確定失竊的珍珠就在湖裡?”

“唔,大概吧,湖心水渚附近珠光寶氣的。”靨娘看湖邊乘涼聊天的人走的差不多了,貓著腰從樹後草叢鑽出來,隨便上了條木船,以炁化風,很快就駛到湖心。

湖中蓮葉田田,不時有白鷺被小船劃開水麵的聲音驚起,撲棱棱展翅而飛,靨娘隨手摘了個蓮蓬剝來吃,指著一片特彆大的蓮葉道:“就在這下麵。”

君莫笑將信將疑,手掌一翻變出根藤蔓,藤蔓敏捷如靈蛇,倏忽間便鑽入湖底。

兩人邊吃蓮蓬邊等,不多時便有了回應,安靜的湖水突然翻滾起來,一道漩渦憑空凝聚,緊接著從潭底傳來一聲憤怒的低吼:“是何人如此大膽?敢來本尊府邸盜寶?”

旋渦卷起湖水,龍卷風一樣朝小船撲來,靨娘雙手結印打出一道火龍,水火相遇,隻聽嗤的一聲,方才來勢洶洶的水龍瞬間化作熱騰騰的霧氣,將半個大明湖蒸的雲霧繚繞。

“你用什麼不好非得用火,這是要蒸死個誰?”君莫笑被這比湯泉還熱的熱氣蒸的滿頭大汗,兩隻手扇著風,盯著蒸汽中若隱若現的巨大身影,“這是——魚?”

“放肆!區區小妖,見到本尊為何不跪?”

蒸汽漸漸淡去,隱在其中的巨大身影也露出了真身——是條一尺來長的金色鯉魚。

鯉魚躍出水麵,忽的箭一般朝靨娘發間的珍珠釵子襲去,靨娘閃身躲過,鯉魚沒收住,猛地一頭撞到船上,扭動著身子大聲哭嚎起來。

“人欺負我,妖也欺負我!我明日便去找二郎真君請辭,這個什麼破湖神不做也罷!”

金鯉魚全身上下每一片金燦燦的魚鱗都在竭儘全力扭著,像一條離了水的魚。

靨娘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忽然想起這本就是條離了水的魚,連忙團了個水球護住它,又仔細看了半晌,不確定道:“湖神大人?”

方才因這鯉魚動作太快,再加上本身就是金燦燦的顏色,所以她才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魚兒身上的炁,金色的神之炁。

“湖神?”君莫笑好像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蹲下來好一陣觀察,看看金鯉魚又看看靨娘,瞪大了一雙桃花眼,“你說這是湖神?”

金鯉魚自水球裡掙出半個頭,還未說話先打了個嗝,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嗝……本尊乃大明湖湖神,玉淵仙君是也!無知小妖,還不速速拜我!”

兩人被熏得後退半步,靨娘掩了鼻子,疑惑道:“仙君為何買醉?又為何虛弱到以真身示人?”

“你以為我想買醉嗎?啊?”顯出原形的玉淵仙君肚皮朝上躺回水球裡,咕嚕咕嚕吐著泡,“我的鯉珠丟了啊……我心痛啊!”

玉淵仙君本是二郎真君座下一條金絲鯉魚,得神君點化,司湖神之位。

他性子一向懶散,閒來無事便躲在湖底睡覺,脾氣也好,就算岸上每日吵吵鬨鬨,又或者來往遊船賞景戲水,他也隻是往水草深處躲遠些。

日子本來挺悠閒的,可就在二十天前的五月二十四,有個老頭半夜跳湖了。

玉淵那天偏巧沒睡覺,浮在水麵聽遠處不知誰家請的戲班子唱戲,見一老者跳湖,心生不忍,就將自己的鯉珠渡入那老者口中,想著先救了他這條命再取回來。

哪知他剛把鯉珠渡入,岸上就來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跳下來七八口子,將老者救了上去,哭天搶地抬走了,玉淵當時不能現身,隻能等到人群走後才上了岸,可那夥人腳程極快,轉眼間就不知哪兒去了。

鯉珠離體,他法力漸漸弱化,最終連化形也維持不住,隻能顯了真身,因著心中愁苦,便日日買醉,夜裡就趁著醉意指使湖裡幾個水族小妖上岸去找他的鯉珠。

“都說水族沒腦子,我還一度不服,可這幾個小水族在城裡找了這些天,帶回來的都是些啥呀?”玉淵醉醺醺地嘟囔,“大珍珠,二珍珠,小珍珠,我跟他們說了是鯉珠不是珍珠——哎喲,愁死了,頭疼!”

靨娘跟君莫笑蹲在船板上聽了半晌總算聽明白了,兩人交換個眼神,靨娘撓撓頭上前道:“仙君若信我,可否將那些珍珠還來,我保證一定把您的鯉珠找回來!”

***

京城,重明署。

一隻青鳥自天邊飛來,落在院中。

院中月桂樹下,一男子負手而立,蟬衫麟帶,玉冠錦袍,濃眉下一雙墨色眸子琉璃般淨澈清淩,整個人恍若縹緲仙人,玉骨月魄,散發著不沾塵世的疏離感。

見青鳥到來,男子清俊的臉上勾起淡淡笑意,陡然衝淡了與紅塵俗世的格格不入,他自身後捧出一斛瑩瑩如月的東珠,輕聲道:“十年來辛苦仙鳥,此番是最後一次。”

青鳥一聲長鳴,銜起東珠穿雲而去,月光下男子清雋如鬆,眉眼如畫。

一彆十年,靨娘,我很快就能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