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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靨娘以尋回鯉珠作為交換,從玉淵仙君那裡拿回了被盜走的珍珠,齊州府衙按照報案線索,一一將尋回的贓物退還給了薛記珠寶行跟幾戶被盜的人家。

丟失的珠寶這麼快就失而複得,大家自然喜不自勝,很快便來府衙簽字認領,高興之餘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天來。

“聽說這次多虧了靨娘子,咱們的東西才能這麼快找回來。”

“是啊,自打靨娘子來了齊州府,我晚上睡覺都安心了呢!”

“要我說啊,靨娘子就是那天上仙女,人美心善,脾氣又好,就是這麼多年怎麼不見老啊,一直是個十七八的模樣。”

“哎喲,你都說人家是天上仙女了,沒聽過天上一天人間一年嗎?靨娘子是仙人,咱們這裡過十年,在她那裡就跟過了十天一樣,十天能有什麼變化?”

“也對也對,靨娘子是修仙之人,天上一天人間一年,這麼說就通了。”

薛記珠寶行的老板薛斌薛員外領回了自家店鋪的兩箱子珍珠,借機遞了請帖,說是五日後在薛府設荷花宴,請知府大人與靨娘子務必賞光,字裡行間,頗為懇切。

靨娘是個愛湊熱鬨的性子,又聽說薛府的廚娘都是從京城重金請來的,廚藝一等一的好,自然是不會錯過,當即一口答應,白知府事務繁忙,但也沒駁了剛剛榮登齊州首富的薛員外麵子,讓自己的獨子白澤琰代他赴宴。

接下來靨娘沒頭蒼蠅一樣在城裡轉了三日,連個鯉珠的影子都沒找到,於是去大明湖找玉淵仙君要了片他的金鱗,準備拿來做個追蹤符試試。

玉淵神君自是拉著她又哭訴了一番,直到她指天發誓七日內一定找到鯉珠才堪堪放手,又沉到湖底喝悶酒去了。

得到金鱗,靨娘急急忙忙往家趕,湖神是天地間的正神,跟他許諾可不是鬨著玩的,七天為限,必須要抓緊時間,誰知剛進巷口,就看到自己家門前一堆妖圍著,見她回來了便七嘴八舌迎上來。

“靨娘姐姐,你可回來了!”為首的李窈兒第一個拉住她,美豔的小臉上滿是焦灼之色,“咱們齊州城要出大事啦!”

一旁四時小館的夥計烏鴉精跟著附和:“沒錯,生死存亡,齊州要變天了!”

“呸呸呸,烏鴉你可彆亂說話!”在書院教書的山羊精楊書生打斷他的話,拍拍心口道,“此事非同小可,小生聽到後險些嚇死,待緩過神來便第一個來找靨娘子商議,沒想到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靨娘被這群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抬手製止道:“停停停,一個一個說,窈兒,究竟什麼事?”

李窈兒拉著她袖子,又攀上她胳膊,瞪大一雙美目:“朝廷專司降妖除魔的重明署這幾年抓了不少大妖,特彆討老皇帝歡心,眼下要設東南西北四個司,派四個神官鎮守四方啊!”

“啊,我聽說了啊,四個重明司嘛。”靨娘不以為意,“你們隻要不作惡,管它鎮守四方還是鎮守八方,而且最近的東重明司也在青州,離這裡還遠,再說還有我罩著呢。”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眾妖又撲上來開始七嘴八舌,“那東重明司跟開始說的不一樣,不是設在青州,是齊州!”

“齊州!咱們這兒!”

“就在萬竹園,我說前陣子裡麵叮叮當當的,原來是在重新修繕,好迎接東重明司的神官哪!”

“聽說東重明司是四大司之首,派來的神官也是最厲害的!”

“怎麼辦啊靨娘?我們不會被抓起來吧?”

“不在青州在齊州?”靨娘看向消息最靈通的鼠妖大輝,“消息確切嗎?”

大輝摸著兩撇胡子,難得的嚴肅:“沒錯,我是在知府書房看到的文書。”

“嘶——”靨娘覺得此事嚴重了,這麼大的事她怎的一點風聲都沒聽到,白知府也沒提過,莫非這東重明司的神官當真是衝著齊州眾妖來的?

見她皺眉,大輝想了想:“還有個消息,薛府的荷花宴也邀請了神官參加。”

“荷花宴?”靨娘忽的想起自己也在邀請之列,略一思索,拍著胸脯大包大攬道,“此事莫急,待我前去刺探刺探,看這神官究竟有何能耐!”.

與此同時,五峰山雲生觀中一隻白鶴衝天入雲,化作白龍盤旋飛騰,在雲層中若隱若現,轉而又俯衝下來變做一隻猛虎,穿梭林間,虎嘯震山……

漫山小妖瑟瑟發抖,不知觀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那向來與世無爭的禿發老道突然轉了心性,要來收他們了?

完了,太平日子過太久,齊州地界真的要變天了。

猛虎奔跑間快如閃電,帶起陣陣狂風又衝進雲生觀,倏忽間林靜風止,滿山的威壓之勢也消弭不見,一切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小妖們過了好一陣才從各個角落裡出來,麵麵相覷後長出一口氣:太好了,大家都還活著。

雲生觀中,新上任的東重明司神官丹景道長收了法術,恭敬行禮道:“弟子所學尚淺,還請師父指點。”

“哈哈,我可指點不了!”無念道人拂塵一甩,慈祥地盯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丹景道長法術早已在老道之上,往後你我師徒之間隻有切磋,沒有指點啦。”

“師父還是如小時那般,喚我丹景就好。”

曾經的小道士已是如玉如鬆,長成高大挺拔的好男兒,無念道人滿意地捋捋長髯,再看看同樣玉樹臨風的青嵐,點點頭欣慰道:“難為你們還惦記著老道,重明司肩負守護蒼生之職,你們可要竭儘全力,莫負使命。”

“弟子謹遵師傅教誨!”

丹景與青嵐一同應下,青嵐看看一臉嚴肅的師父,又看看同樣嚴肅的師弟,笑嘻嘻直起身:“師弟此次來,可是給師父準備了禮物的。”

“哦?”無念道人長眉一挑,掩不住的高興,“你這孩子就是客氣,能來看看我就很高興了,還買什麼東西——我看買的啥?”

“弟子也是遍訪名醫,才求得此方,此番煉製的不多,但也足夠吃半年有餘,若是有效,弟子再煉便是。”丹景說著,示意隨行侍衛將禮物送上來。

雕著精美花紋的紫檀木盒子,紋理細密、色澤光潤,一看就是無價之寶,無念道人滿麵的笑容在見到封條上《生發丸》三個字時驟然消失,嘴角有些許抽搐:“嗬,徒兒當真費心了。”

“師父不喜?”丹景道長見他神情不對,疑惑眼神望向身旁青嵐,“可青嵐師兄說師傅一定會喜歡的。”

“我就說小丹景向來老實,怎可能有這般促狹人的壞心思,果然是你小子!”

無念便說邊脫下腳上布鞋,舉起來就打,“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敢笑話師父禿頭?你敢笑話師父禿頭?”

“啊啊,師父聽我解釋啊,我也是為了您老人家好啊,而且師弟的藥丸真的是好東西!好東西!”青嵐被抽了一鞋底,捂著屁股一蹦三尺高,一溜煙往觀外跑,邊跑還邊喊,“神官大人,我的好師弟!你快跟師父解釋啊!”

“解釋個屁,有藥不能偷偷給嗎?非要大張旗鼓的?你小子就是欠揍,給我站住!站住!”

兩個人轉眼跑出觀外,滿山回響著無念道人的怒吼跟青嵐的哀嚎,神官大人眉眼彎彎,清冷的聲音都染上暖意:“把藥送到師父房裡去吧,嗯……找個隱秘的地方,莫要被人一眼看到。”

***

荷花宴這日,靨娘單槍匹馬去了薛府,薛員外聽說靨娘子來了,親自帶人出來迎接。

“薛員外太客氣了。”靨娘四處看看,自來熟道,“聽說你也邀請了東重明司的人?”

薛員外一愣,接著又掛上笑臉:“靨娘子真是消息靈通,在下的確是邀請了東重明司的神官大人,大人現正在花園喝茶,靨娘子是想……?”

“啊,花園是吧?知道了知道了。”她擺擺手,“薛員外自去忙吧,我隨意轉轉。”

她一路順著長廊往花園走,進了花園沒走幾步,就瞅著灌叢掩映的假山頂上有個人,她想了想,決定上去看看。

山頂是個亭子,亭子裡擺了張屏風,那人就坐在屏風後頭,從靨娘的角度望過去,剛剛好能看到他半張臉。

高鼻薄唇,清朗乾淨,是個很好看的年輕男子。

靨娘覺得這人看起來麵熟,索性停住腳細細端詳起來,這長長的睫毛,這低頭喝茶時乖乖的感覺……她忽的福至心靈,輕聲試探道:“小道長?”

男子聞言先是一頓,接著便不可置信地抬頭,他循聲望過來,眼神裡依次閃過驚訝、懷疑、恍然、欣喜,最終那雙好看的眸子彎起來,起身走向她:“靨娘。”

“真的是你啊!”靨娘驚喜地迎著他跑過去,跑到跟前才發現他比自己高出一大截,於是仰著臉傻笑道,“你長大了!”

“是。”他眼眸低垂,溫柔望著她,輕聲應和,意有所指,“我長大了。”

靨娘被他看的心肝發顫,輕輕向一旁移了半步,穩穩心神道:“回來了為何不告訴我?”

“本想直接去找你的,沒想到先在這裡遇見了。”見她躲閃,丹景轉身坐回屏風後,倒了兩杯茶,“靨娘也來赴宴?”

“噓——我是來刺探敵情的。”靨娘食指掩唇示意他小聲些,突然又想起小道士如今也是重明署的人,於是坐過去將那杯茶喝了,大咧咧把身體往前一探,勾勾手指,“找你打聽個事兒。”

小道長依然如十年前一般乖巧聽話,傾身靠過來,帶著淡淡鬆香:“何事?”

靨娘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跟他咬耳朵:“你如今可是東重明司的人?”

他白皙耳朵泛起紅暈,點點頭:“是。”

“太好了,你可知道神官那個糟老頭子在哪兒?”

他身形一僵:“糟老頭?”

“糟老頭子狡猾的很,說是去青州,結果跑來齊州,不就是想打我個措手不及?你也知道這齊州地界群妖唯我馬首是瞻,人家都要捅我老窩了,還不得來刺探刺探敵情?”

靨娘說著坐回去,把另一杯茶也喝了,敲敲桌子又強調一遍:“糟老頭子壞的喲。”

丹景道長盯她許久,表情有些難以言喻,最終又低頭給她把茶續上。

靨娘摸摸臉又摸摸頭發,剛想張嘴問自己是不是有哪裡不妥,就見一個侍衛打扮的人匆匆跑上來,行禮道:“神官大人!”

上好的羊脂白瓷茶杯落了地,啪嗒一聲摔得粉碎,號令群妖的齊州老大靨娘子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愣在當場。

誰?誰是神官?

第32章

清歌縹緲,琴音繞梁,輕衫蓮步,柳腰盈盈。

靨娘已經無暇顧及薛員外專程從江南買來的舞姬舞姿如何了,滿桌點心也吸引不到她,她微微側著頭,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隻盯著小道士看:“你是神官?”

“是,我是神官,執掌東重明司,位同司卿,享三品俸祿。”

新上任的神官大人輕歎一聲,剝了個榛子給她:“靨娘,這是你問的第二十六遍。”

靨娘哦了一聲,繼續問:“你是來除妖的嗎?”

“重明司雖說是以除妖為己任,但妖也有善惡之分,隻要它們安分守己,我是不會管的。”

“安分守己,它們都特彆安分守己!”她豎起三根手指替眾妖保證,“放心,我會看好它們,絕不給你惹事!”

丹景拉拉她袖子讓她放下手,又把新上的荷香茶加了糖細細攪至融化,端到她麵前:“不必發誓,我最信你。”

“嗚嗚嗚,小道長你這麼說讓我好感動,也不枉費咱倆當年相識一場。”在靨娘眼裡,彆說小道士如今才十九歲,便是九十歲也無甚差彆,總歸沒有她大,就是個小娃娃。

她抬手想如當年一樣揉他發髻,卻發現發髻已換上了青玉冠,於是抬起的手半道轉彎落在他肩上,大力拍了兩下,聊起另一件事:“你來齊州為何不提前讓青鳥捎信給我,還說什麼要去青州?”

“是我讓白知府他們幫忙瞞著你的,本想給你個驚喜。”丹景想想就氣悶,策劃許久瞞來瞞去,最終驚喜沒給成,自己倒被靨娘當成糟老頭子罵了半晌。

“不是要去十年嗎?現在十年還沒到呢你怎的就回來了?”

於是神官大人更氣悶了,低頭榛子剝得飛快,輕聲抱怨:“如此說來倒是我心急了,提前跑回來巴巴等著被吃……”

靨娘摸過兩顆剝好的榛子,邊吃邊將耳朵湊近些:“你說啥?”

“沒什麼。”他壓下心思,拿起一旁帕子擦了擦手,掏出一塊巴掌大的翡翠令牌遞給靨娘,“這是重明司的令牌,你拿著,隨時可以去找我。”

靨娘接過令牌翻來覆去看了一陣,覺得應當是個好東西,於是樂滋滋地塞進懷裡。

滿座賓客心不在焉,看似飲酒賞樂,眼神卻早已飄飄忽忽越過舞姬落在兩人身上,這新來的神官大人自打入座開始就與靨娘子沒完沒了地講悄悄話,歌不聽,舞不看,又剝榛子又遞茶,隻圍著靨娘子打轉。

那滿眼歡喜的模樣與傳說中清冷雅正的神官相去甚遠,倒像個好不容易見到媳婦的傻小子。

丹景的隨身侍衛白藏看著滿場亂飛的眼神,忍不住將頭轉向一邊,他崇敬的神官大人呢?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素來不苟言笑,最是端方守禮,十七歲便打敗整個重明署的道法天才哪裡去了?.

白藏兀自感慨,忽的院中傳來一陣大笑,一位衣著華貴的老者在左右婢女的攙扶下邁步而入,大聲道:“薛員外,老夫可有來遲啊?”

席間眾人皆循聲望去,騷動不已,有認出老者的慌忙起身行禮,薛員外更是激動地小跑過去,躬身作揖道:“草民竟不知國公爺親臨,未能出街遠迎,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薛員外不必如此,老夫今日也是心血來潮,想來這風雅不俗的荷花宴湊個熱鬨。”被稱為國公爺的老者將薛員外扶起來,和藹道,“就是老夫年紀大了不夠靈便,緊趕慢趕還是晚了,這樣,老夫自罰三杯,算是與在座各位交個朋友!”

他一聲令下,在座賓客紛紛應和著舉杯,靨娘單手執杯,皺著眉頭看了陣子,輕聲問:“這老頭誰啊?”

“齊州隻有一位國公,年近八十,深居簡出,若我沒猜錯的話,應當就是這位了。”丹景壓低聲音回答她,“扈國公趙遼。”

靨娘恍然,之前倒是聽君莫笑跟白澤琰提起過幾回,說這位扈國公身體不好,常年臥床,今日怎的跑出來了?還帶著一身死炁,好好一個荷花宴都變陰沉了。

那邊扈國公趙遼三杯酒喝完,又是一陣大笑:“哈哈哈,在坐各位都是齊州俊傑,今日相識便是緣分,老夫的孫兒長生馬上就要來齊州了,到時還望各位多多關照,老夫先代孫兒謝過!”

眾人相互看看,明白老國公今日來的目的就是給自家孫子鋪路,如此看來這個孫子應該很受寵,保不齊日後會承襲爵位,於是爭先恐後點頭應承,隻說小國公爺一到,立馬設宴洗塵。

趙遼見狀,又是一陣大笑。

靨娘忍不住團了一團生炁攥在手裡,隨時準備著衝上去救人,這老頭全靠一口氣吊著,萬一笑大了再把自己笑死可咋辦?

不過直到宴會結束,老國公也沒撅過去,倒是又吃又喝挺高興的,薛員外也高興,今日也不知道吹的什麼風,神官來了,老國公也來了,薛府這次可謂掙足了臉麵,來年齊州商會會長的位子也算是提前坐穩了。

這會兒薛員外正笑容滿麵地把老國公送出府,丹景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等著,不知道想做什麼,靨娘拉著白澤琰站在門口,小聲譴責他居然跟小道士一起瞞著自己的這種不仗義行為。

“他執意要瞞,我有什麼辦法?”白澤琰覺得自己很冤,“我爹也參與了,還有君莫笑也知道。”

“啥?君莫笑這家夥也知道?”靨娘氣得雙手抱臂,“他居然也跟小道士一個鼻孔出氣,還有白知府,你們怎麼都跟小道士一夥的?”

白澤琰已經及冠,風姿翩翩的公子模樣,聽她這樣說,忍不住笑起來:“靨娘,丹景道長如今已經不是小道士了,是高高在上的神官大人。”

神官大人下令要他們瞞著,誰敢不聽?

靨娘有些晃神,忍不住將視線落在不遠處靜默而立的小道士身上,他這會兒披了件鴉青色紗衣,修長身形半掩在樹蔭下,側臉如玉,氣質出塵,在這暑氣熏蒸的炎炎夏日中,如寒潭明月般清冷皎潔……

小道士長大了呀。

她心中莫名有些悵然,轉頭拽著白澤琰走了,那邊廂薛員外將老國公送上馬車,又趕緊回來送神官大人,就見他喊家丁抱來一個食盒,恭恭敬敬雙手奉上:“這便是草民家中祖傳的手藝,自收到您的回信起便開始采買篩選,每一片都是草民親手做的,此時入口恰是最好。”

丹景道長謝過,將食盒珍而重之抱在懷裡,示意一旁白藏拿出錠金子來。

“哎呀呀,這可使不得!”薛員外連連擺手,“說好是送的,草民不能收錢!”

“薛員外收下吧。”丹景微微欠身,“不止蜜餞,方才在花園涼亭,貧道失手打破了員外一盞羊脂白瓷杯,這是償金。”

說罷也不等薛員外回話,徑直朝門口走去,走得大步流星,滿心歡喜。

門口烈日高照,地麵都被蒸的模糊起來,年輕的神官抱著點心盒站在大太陽底下左顧右盼,就是不見他要找的那個人。

***

“我們就這樣丟下丹景道長走了可以嗎?”白澤琰被靨娘一路拽得踉踉蹌蹌,也不敢甩開她,“會不會太失禮?”

“沒啥失禮的,小道士——咳,神官大人也沒讓我們等他啊,辦正事要緊!”

靨娘走的很快,“你方才不是說那個什麼什麼翠玉東珠簪子的失主找到了?”

玉淵仙君將小妖竊來的珍珠如數歸還,齊州府衙按照報案線索一一找到了失主,眼下所有珠寶都已還了回去,唯獨剩一根價值連城的翠玉東珠簪子無人認領,今日宴會上白澤琰隨口提起,誰知竟有人認識簪子主人。

“說是城東單員外夫人所有,便是九年前獻上翠雲裘的單雨石的娘子。”

“哦?還是老熟人呢,為何不報案?”

“聽說是最近家中出了變故,大約是不暇顧及吧。”白澤琰實在跑不掉了,耍賴一樣停住不走,扶著膝蓋直喘,“靨娘子,休息下吧,太熱了……”

見他一副要中暑的樣子,靨娘也不好再說什麼,從街邊買了兩碗大碗茶,都是晾好可以入口的溫度,跟白澤琰一人端一碗,坐在茶攤的棚子下乘涼。

“你說單家出了變故,可知是什麼變故?”

白澤琰喝了半碗茶,這才覺得舒服了些,展開折扇嘩嘩扇著,喘了口氣道:“單家向來人丁單薄,到了單員外這代算是徹底沒了希望,他今年將近五十,小妾好幾個,膝下卻無半子,隻有正妻生的一個女兒,叫做單明珠。”

單明珠人如其名,是單員外夫婦的掌上明珠,真正的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今年剛滿十四歲,到了可以說親的年紀。

自家女兒雖有些刁蠻任性,但總歸都是小女兒心性,長得又好看,所以單員外放出話,說想給女兒招個上門女婿,繼承家業,為單家傳宗接代。

誰知招贅婿的消息放出不久單明珠就病倒了,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就像變了個人,說自己回憶起了前世的事情,生前是誰的女兒,又是誰的妻子,夫君姓甚名誰,她死的時候夫君多大年齡,如今又該是多大年齡,家住哪裡雲雲。

“與此同時,還真有個男子找上門來。”白澤琰將剩下半碗茶喝光,繼續道,“男子說自己就是單家娘子口中前世的丈夫,二人相見抱頭痛哭,說的事情樁樁件件都能對上,單娘子如今對單員外夫婦以死相逼,隻說夫妻情深,要再續前緣。”

“兩世夫妻嗎……”靨娘喃喃,“倒也不能說沒有,隻是聽起來怪怪的。”

她朦朦朧朧好像抓住一點思緒,還未來得及細想,一輛馬車疾馳而至,堪堪停在她麵前,車簾後冷著一張臉的,正是方才被丟在薛府的某神官。

第33章

白牆黛瓦,碧水小橋,橋頭一棵冠大蔭濃的合歡樹,滿樹花開如緋紅色的煙霞。

來喜一早給合歡樹澆了水,將水桶放在樹下,又開始新一天的尋找。

明珠娘子不見了,家裡那個是冒牌貨,雖說是一模一樣的臉,但舉止行為、語氣眼神明顯都不對,員外跟夫人一時愛女心切被迷惑住,他可不糊塗,真正的明珠一定是被那兩個惡人藏起來了。

這些日他借著給樹澆水的名義溜出宅子四處尋找,找遍了城裡大大小小的巷子胡同,始終不見伊人蹤影,昨日聽說人牙子往胭脂樓賣了幾個姑娘,今日便打算去那裡問問。

胭脂樓華麗堂皇,滿樓都是軟人筋骨的脂粉香,老鴇掂掂手裡幾塊碎銀子,眼神在這畏畏縮縮的小家丁身上打量幾個來回,嗤笑一聲:“小郎君未免太心急,我們這兒晚上才開門迎客呢。”

“我、我不是來喝花酒的!”來喜拚命搖著手,臉漲得通紅,“我要找人!”

“找人?”老鴇冷了臉,“老娘這裡是找樂子的地方,可不是你找人的地方!”

說罷手一擺,“扔出去!”

“求求你,你就讓我看一眼,看看昨日賣進來的姑娘裡有沒有我們家娘子,隻看一眼就好。”來喜瘋了一樣掙紮著,從貼身的衣兜裡掏出一張小像,“這便是我們家娘子,你們看看,看看有沒有見過她……”

雨點一樣的拳腳落下來,他痛得悶哼出聲,蜷成一團將那張小像牢牢護在懷裡:“求求你們了,就讓我看一眼,看看我們家娘子在不在這裡……她那麼嬌滴滴一個人,膽子又小,自己在外麵一定會害怕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將鼻青臉腫的來喜扔出了胭脂樓,他費力地爬起來,小心翼翼展平已經皺了的小像,貼在心口。

明珠娘子彆怕,我一定會找到你,帶你回家。

一輛馬車在他身邊緩緩停住,車簾一掀露出半張明媚笑顏,女子聲音清脆悅耳:“小郎,麻煩問下單雨石單員外家怎麼走?”

***

靨娘隻覺得小道士的脾氣是越來越臭了,那張還算好看的臉也拉得老長,生生嚇跑一個白澤琰。

“你知道嗎?你現在臉有這麼長,河套莊驢妖一家子加起來都沒你長。”她上了神官大人的豪華馬車,雙手一上一下比劃著,苦口婆心地勸,“這樣誰還跟你玩?”

神官大人臉更長了。

“方才扔下你跑了是我們不對,但也不至於專門追上來擺臉子啊,我不過是突然想到你現在是個神官不適應而已,白澤琰是被我拽走的,這事兒跟他沒關係……”

她絮絮叨叨地講,他就安靜地聽,瞅著她說累的空打開食盒拿了片東西喂她,酸酸甜甜還帶著濃濃奶香。

靨娘驀的瞪大了眼睛:“唔,這是什麼?好好吃啊!”

“是薛家的乳酪柑橘片。”見她喜歡,丹景一整個冰消雪融,殷勤地又喂了一片,“喜歡嗎?”

靨娘點點頭,好奇道:“薛家?剛剛我們吃飯的薛家?他家不是賣珠寶的嗎?”

“百年前薛家機緣巧合結識了前朝禦廚,學會這道乳酪柑橘片,自此從做蜜餞開始起家,一路壯大,如今雖不再做蜜餞生意了,但為了表示不忘舊恩,還是將這乳酪柑橘片的手藝一代一代傳了下來,薛員外已是第五代。”

丹景也拿起一片輕輕咬了口,悠悠講道,“我也是偶然得知,又恰逢薛員外邀我赴宴,於是就順便討了些,嗯——給你吃。”

“這些都是我的嗎?”靨娘翻看著上下兩層的紅漆食盒,詢問的眼神望向他,見他點頭,便彎了眼睛,小梨渦也漾起來,“如此我便原諒你剛才對我擺臉子了。”

“……多謝靨娘大人大量。”

“倒也不必那麼客氣,主要還是看在蜜餞的麵子上。”靨娘懶洋洋倚著馬車壁跟他開玩笑,抱著食盒啃橘片,“前麵路口放我下來,我要去辦件事。”

“何事?”

“白公子本是要去單家詢問關於失物招領之事的,因著你把他嚇跑了,這事便落在了我頭上。”靨娘簡單講了講單家的事,末了想起來,“當年你不是給單員外卜過一卦,說他此生要經曆兩次劫數方能苦儘甘來,難道這便是第二次?”

丹景回想一下,不確定道:“單員外子息不旺,要兩番家財散儘,方能兒孫繞膝,頤養天年,若當真他隻有一個女兒,那這兒孫繞膝應當應到他女兒身上才對。”

“總歸我與單員外有這一卦的緣分,今日也無事,與你同去看看。”

兩人一拍即合,但誰也不知單員外家具體住哪兒,於是靨娘讓馬車靠邊停下,掀開車簾隨便找了個行人問道:“小郎可知單雨石單員外家怎麼走?”

行人抬頭,鼻青臉腫一張臉,把她嚇了一跳:“呀,你臉怎麼了?”

“無事。”那人搖搖頭,將一張小像珍而重之地疊起來放進懷裡,又看看馬車,麵露疑惑,“小的是單家下人,不知貴人找我家員外何事?”

“那太好了,你上來帶路,我們是單員外的故人,想去拜訪他。”

那人猶豫了一瞬便上了車,局促地跪坐在車廂一角,靨娘見他模樣可憐,拿了個軟墊給他:“你叫什麼名字?”

“回貴人的話,我叫來喜。”來喜抬眼偷瞧,見車內除了這位心善的小娘子,還有個衣著華貴的冷麵郎君,腰間墜著繡了金線的魚袋,應當是個不小的官員,當即磕頭道,“貴人既是員外故人,就發發慈悲幫幫我家員外吧!”

他頭磕得車板咚咚響,靨娘慌忙過來扶他:“你這是乾啥?快起來說話!”

“自從家裡出了事,以前交好的人家也都不再來往了,員外跟夫人天天以淚洗麵,家裡也鬨得人仰馬翻,我見兩位貴人是有大來曆的,求您幫幫忙,幫幫我家員外,救救明珠娘子吧!”

“你是說單員外的女兒單明珠?她不是覺醒了前世記憶,尋到自己夫君了嗎?”

“才不是這樣呢!”來喜攥緊拳頭,“我自幼被員外撿回來,陪著娘子一起長大,她雖有些小脾氣,但絕不是不顧父母不知羞恥的潑婦模樣!那是個冒牌貨!真正的娘子一定是被他們藏起來了!”

“他們?還有誰?”一直默不作聲的丹景突然插了句。

“自然是那個什麼前世夫君!那人叫董又發,是個嗜賭如命的賭徒,如今跟這個冒牌娘子串通一氣,乾脆賴在我們單家不走,還拿著家裡的錢去賭博!還要、還要住進繡樓!”

來喜越說越氣,竟哭了起來,“我這些天一直在找我們娘子,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可是怎麼找都找不到,一想到她在不知道哪裡吃苦,我……我……”

“好了,彆哭了,快把眼淚擦一擦。”

靨娘拿了自己帕子給他,又回身從食盒拿了片橘片,和顏悅色:“還是個小忠仆,吃片蜜餞壓壓驚,我去幫你看看你們家娘子究竟什麼情況,若當真如你所言,定然不能輕饒。”

“真的?”

“自然是真的!”她又拿了一片橘片給他,“這位哥哥可以作證。”

啪的一聲,“哥哥”扣上了食盒蓋子,並賞給她一個冷冽眼刀。

靨娘氣悶,這小道士真是越來不討喜,那臉跟街上兩個銅板一本的小破書似的翻來翻去,煩死了!.

城東,單家。

碎瓷聲打破滿院沉默,婦人淒厲的尖叫聲響起。

“明珠,你就算忘記了爹娘,也要顧惜自己身體啊!”單夫人看著跟以前判若兩人的女兒,哭得老淚縱橫。

單明珠兩腳踩著繡墩,脖子在梁上垂下的索套上比劃,大喊:“我就要嫁給董郎!你們兩個老不死的快給我置辦嫁妝!”

“我兒快住手!快住手!”單夫人急急喊著,“不是我跟你爹要故意為難你,實在是那董又發嗜賭成性,並非良人哪!”

“嶽母大人這樣說就不對了,怎麼好賭就不是那啥、那啥良人了呢?”

另一邊,一個三角眼的瘦小男人沒骨頭一樣倚著牆,舌頭頂著腮幫子搗鼓了一陣,吐出點菜渣,嬉皮笑臉道,“我賭贏一把就能翻倍,可比做生意輕鬆多了。”

單員外氣得鼓著大肚子,一張胖臉漲紅發紫,指著瘦小男人罵道:“董又發!你這潑皮無賴,從我家滾出去!”

“嘿,你個老東西還敢罵我?”董又發朝他啐了一口,眼珠一轉又想起什麼,陰笑道,“罵我也沒用,我跟明珠那是前世的夫妻,今生的緣分,你們單家將來開枝散葉,且得指望我呢!不是我吹的,就咱這身板,管你三年抱倆,五年抱仨!”

繡墩上的單明珠斜斜瞪他一眼,嗔道:“死鬼,說什麼葷話?這小丫頭還沒來月事呢。”

董又發被這豆蔻年華的少女盈盈一望,隻覺骨頭都酥了,當下拋個媚眼:“小騷貨,還不快多吃些補品把那玩意兒催下來?爺還等著辦你呢——哈哈!”

看著自己女兒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男人如此羞辱,單員外再也氣不過,大叫一聲朝董又發撞去,董又發仗著自己身材瘦小靈活躲過,又順勢推了他一把,把單員外狠狠摜到牆上,額頭頓時血流如注。

“老爺!老爺——!”單夫人見狀趕忙撲過去,抱著自己丈夫大哭起來,“老天爺!我們究竟造了什麼孽啊!”

“老東西,彆裝死啊我告訴你!給我起來!”董又發見單員外一動不動,抬腿就要踢,忽的門外一陣勁風闖入,他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被不知哪裡來的力量從二樓窗戶猛地砸了出去,筋骨寸斷,躺在庭院裡哀嚎不止。

靨娘從窗口向下看看,見他沒死,回頭將繡墩上呆若木雞的單明珠拽下來,單手擒住,沉聲道:“哪裡來的孤魂野鬼敢在我的地盤撒野,今日便叫你魂飛魄散!”

第34章

靨娘將單明珠單手擒了,生出雙瞳盯住她,隻見豆蔻年華的少女身體裡,有個目下烏青的枯槁婦人。

是個病死鬼。

她用一縷靈氣鎖住這婦人鬼魂,防止她跑掉,“單家娘子呢?”

那鬼怨恨地瞪她一眼,扯開聲音大叫:“娘——!救我!”

“明珠!”單夫人急忙要過來,又看看懷裡滿頭是血的單員外,慌亂不已,“這、這是如何一回事,來人哪,快去幫幫明珠!”

“且慢!”門外傳來喝止聲,忽的門簾一挑,自外麵進來幾個人,最前麵的是家中小廝來喜,他進屋來打起珠簾,接著便邁步進來一位麵若冰霜的富貴郎君,隨後兩人帶著佩刀,看打扮像是官差。

方才那聲且慢好像就是來喜喊的,單夫人六神無主地看著進屋站定的幾個人,茫然道:“來喜?你去哪兒了?這些人又是誰?你快去救明珠,不,你去喊大夫,老爺流了好多血,好多血!”

來喜見此情景也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在單員外跟單夫人跟前:“來喜出門去找娘子了,路上遇見兩位貴人,他們說是老爺的故人,能幫咱們的忙!”

“貴人?故人?”單夫人喃喃重複著他的話,眼神渙散,“來喜啊,你快去喊大夫,老爺受傷了!不不不,你先救明珠,快去救明珠!”

“夫人?夫人你怎麼了?”來喜被她的樣子嚇到,回頭看丹景,“我們家夫人怎麼了?”

“隻是一下受了太多刺激,心誌被麻痹了。”

丹景說著蹲下來,先是低頭去看單員外,發現他隻是失血過多導致昏迷,倒也無大礙,於是喂了止血的丹藥,讓人速速去請大夫。

接著又雙指微攏點向單夫人眉心,將一股中正之氣緩緩送入,單夫人頓覺明台清涼,方才混沌的意識也漸漸回歸,人清醒過來。

“郎君是何人?”

“貧道丹景,乃東重明司神官,多年前曾與單員外有一卦之緣,今日本是來貴府探望的,沒曾想竟遇到此種事。”

“重明司?神官?”單夫人此刻思路異常清晰,馬上抓住了重點,“可是降妖捉鬼的重明司?”

“正是。”他亮出令牌給單夫人看。

“真的是神官大人!神官大人可知我的明珠——我的女兒她?”

“夫人,那不是小姐!那是冒牌的!”來喜插言。

“不,那的確是單娘子的身體。”丹景看向被靨娘擒住的單明珠,隻覺她麵上一團黑氣,容顏模糊不清,“單娘子被邪物控製了,但靨娘已經抓住了邪物,相信很快就會好的,你們先切勿靠近。”

“靨娘……靨娘子?是守護齊州城的仙姑靨娘子?”單夫人激動起來,當下對此事深信不疑,神官什麼的她不認得,但靨娘子守了齊州城九年,守得這一方平安,齊州城的百姓誰不知道。

丹景點點頭,見她信了,起身去找靨娘。

“鬼附身?”

“是奪舍,單家娘子的魂魄不在這裡。”靨娘回答。

所謂鬼附身,就是鬼魂擠進人的軀殼裡,與人爭奪身體的控製權,大部分都是趁著人意識薄弱或者睡覺的時候才能成功,所以被鬼附身的人通常會在夜裡行動,而白天與正常人無異。

奪舍則不同,是鬼魂借彆人身體還陽,也就是將本主的靈魂生生擠出體外,或魂飛魄散,或成孤魂野鬼,隻留下一具軀殼歸奪舍者所有。

靨娘看得清楚,如今占據單明珠身體的是個病死的婦人,單明珠的魂魄並不在其中。

聽她這樣說,丹景上前一步撥開單明珠頭發細看,果然在發際直上兩寸的頂門處發現了一根金針:“金針灌頂?好惡毒的手法!”

“根本聽不懂你們說什麼。”被奪舍的單明珠恐懼掙紮,“爹!娘!快救我!你們不要女兒了嗎?”

那邊單員外悠悠轉醒,見此情景顧不上自己傷勢,爬起來就要向上衝,被單夫人跟來喜死死抱住:“老爺!那不是明珠!是占了明珠身體的邪物!”

“邪物?”單員外腦袋一陣發暈,晃了幾晃險些又倒下,“那、那二人又是誰?”

單夫人趕忙扶住他,解釋道:“一位是咱齊州城的守護神靨娘子,另一位是重明司的神官大人,說是老爺您的故人,您可認得?”

“故人……”單員外用力盯著不遠處道骨仙風的年輕男子,隻見他長了副冷麵孔,一雙丹鳳眼清冷高貴,帶著生人勿近的疏離,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九年前,那日獻寶失敗後有位少年道長為他卜了一卦……

“我想起來了!他是那位小道長,丹景小道長!”

“沒想到這老東西還認識高人朋友。”被奪舍的單明珠眼神一轉盯向丹景,上下打量幾番嬌笑道,“道長當真有副好皮囊呢,不若娶了單家小丫頭,拿到單家財產,咱們做對雙宿雙飛的富貴夫妻如何?”

靨娘見她還敢調戲小道士,氣得手上用了力:“少廢話,我問你單家娘子的魂魄去哪兒了?”

“你再用力些,就是把這丫頭手腕子擰下來,我也一點都不疼!”她被壓得動彈不得,神態卻一派輕鬆,又故意挑釁地大叫,“爹!娘!他們要打女兒!”

單員外跟單夫人齊齊彆過頭,捂住了耳朵。

罷罷罷,靨娘子總不會錯,要打便打,總歸把邪物除了就好。

靨娘施個法術將單明珠縛在原地,後退一步活動活動手腕,再握拳時,手上便隱隱罩了層藍色靈光,她抬頭朝被奪舍的單明珠粲然一笑,猛然朝她麵門轟出一拳,隻聽淒厲鬼叫響起,有一團黑影自少女體內閃出,很快又被拽了回去。

“你不說我倒忘了,揍你就行,何必傷了肉身。”靨娘捏捏拳頭又打出一拳,“說!單娘子的魂魄去哪兒了?!”

她出拳凶猛,每一下都帶著千鈞之力,盤踞在單明珠體內的病死鬼被她一拳拳打飛,又因著金針的關係被拉回來,求死不能,鬼哭陣陣。

單員外緊緊捂著耳朵,那淒厲慘叫還是聲聲往他腦子裡鑽,他胖臉上鼻涕眼淚跟血混在一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嗚嗚,我的明珠啊,我的乖女兒,不是爹狠心,實在是邪祟不除不行啊!你且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一旁單夫人拉了他好幾次,見他還是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悲傷氣氛中不能自拔,忍不住狠狠掐了他一把:“老爺彆哭了,你快看哪!”

單員外被掐的嘶一聲,眼淚流的更歡了,他淚眼朦朧轉過頭,發現他的明珠小臉還是白嫩嫩的,而靨娘子每打出一拳,都會從女兒身體裡出來飛出另一個人。

“那是……邪物?”

“我瞧著像個婦人,年紀三十上下?又青又白一張臉,怪滲人的。”單夫人已經仔細看了許久,分析道,“怕不是咱家明珠被這女鬼附身了,這才做出些糊塗事!”

“定然如此!”單員外抹抹眼淚,還是想哭,太好了,他的寶貝女兒沒有變壞,壞的是這邪物!

“說,你究竟何人?又是如何與董又發串通一氣的?單娘子的魂魄被你們弄到哪裡去了?”靨娘打累了,單手掐住病死鬼的脖子將她半個身子拽出單明珠體外,“不說捏死你!”

病死鬼被拉扯著,金針的力量跟靨娘的力量相較量,像是要把她撕成兩半,但此刻再大的痛也比不過她內心的恐懼,都說人鬼殊途,人死後變成鬼,也就跨入另一番世界,陰陽兩界本就不同,就算是麵對麵也無法觸碰,所以人入鬼途需得三魂出竅,而鬼入人途則要借屍還陽。

可這聞起來滿身人味的小娘子究竟何方神聖?竟能徒手打到她!

“我說!我說!”病死鬼嘶啞求饒,“小娘子莫要打了!”

她瑟縮起身體,想要減少一點被撕扯的痛楚,嗚咽道:“我叫玲玲,與董又發本就是夫妻,我倆少年相識,十六便結為夫妻,我們一起混跡賭場,也很是過了段風光日子,可惜好景不長,他出老千被賭場抓住,家產全被搶了,我又生了重病,沒錢醫治,最終恩愛夫妻陰陽兩隔。”

玲玲淚水漣漣,竟帶出幾分可憐樣,“可憐癡情人,命運多波折,董郎愛我,費儘心力將我從陰間召喚出來,我們好不容易夫妻能再續前緣,小娘子怎的忍心拆散?”

“說的也對,你們夫妻情深,我實不該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靨娘深以為然,抬手直接將她整個從單明珠身體裡拖出來,“我把你塞進董又發身體裡去,再吊著他一口氣,讓你們夫妻在樓下那個碎成渣的軀殼裡恩愛百年!”

巨大的疼痛襲來,玲玲從不知死了還能這麼痛,就像上萬把尖刀同時劃過身體一樣,她痛得神誌模糊,大喊道:“你難道不想知道單明珠的靈魂去了哪裡嗎?”

“我自己會查,左右多費些時間罷了,好過聽你廢話。”

“不不不,我不說廢話!她的靈魂被我扔到冥界了,扔到了冥河裡!”玲玲痛到視線都模糊,朦朦朧朧隻看到那女子拔出了單明珠頭頂的金針,然後帶著她從窗戶一躍而下,將她強行塞進了已被摔得不成人形的董又發裡。

她想大叫,想逃跑,那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手持金針,墨藍色的眸子盯著同一個軀殼裡瑟瑟發抖的夫妻倆:“這是賀禮,賀你們夫妻重聚,再續前緣。”

下一瞬,頂門穴痛徹心扉,這一對機關算儘的兩世鴛鴦,徹底被釘在了一起。

第35章

昏黃天空下,妖冶的花朵在河邊盛放,紅如烈焰,無邊無際,冰冷的河水陰寒陣陣,回響著漫天卷地的哀嚎聲。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來陪我啊……下來陪我啊……”

橫亙在河上長長的橋,一頭是彼岸,一頭連著喧囂紅塵,橋上排隊前行的人麵色蒼白麻木,一步步機械地向前走著,若是不小心失足落水,便會立刻被惡鬼分食,自此河麵又多出一張麵目模糊的臉,瞪著怨恨不甘的眼睛,仰望永不見天日的蒼穹。

河流中間幾處亂石上,一個被陰魂環繞的少女將頭埋在膝蓋裡,蜷縮起來瑟瑟發抖。

有陰魂嗅到了她的味道,陰惻惻垂涎:“是生魂啊,好嫩的生魂啊……”

於是更多陰魂圍攏過來,亂石周圍湧出無數張猙獰的臉,或輕聲誘惑,或言語威脅。

“來啊,下來跟我們一起玩吧……”

“爹娘都不要你了,不如加入我們啊!”

“反正也回不去,跳下來,跳下來你就能永生了!”

無數隻蒼白的手抓過來,少女嚇得大叫:“走開——!我爹娘才不會不要我,他們一定會找人來救我回去的!”

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似乎是在為自己壯膽一樣,瞪大了眼睛篤定道,“我們齊州城有個靨娘子,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她守護著齊州城,守護著我們!我是齊州百姓,靨娘子一定不會不管我的!”

***

青絲燃燒殆儘,梳妝鏡煙霧散去,又變回普通的銅鏡樣子,丹景收了術法,看向單員外夫婦:“找到了。”

女鬼玲玲說出了單明珠魂魄所在,他便以單明珠的頭發做引,施展尋蹤之術,終於在冥河尋到了她。

所幸未被惡鬼吞食,隻要去冥界將她帶回,再重新把魂魄打入肉身,便可以活過來。

“是我們家明珠沒錯!我們明珠這是在哪兒啊?”單家老兩口急得團團轉,單員外套上鞋急急就要出門,“我去尋她!我去尋她!明珠啊,不怕不怕,爹來了!”

單夫人拉住他:“老爺,你頭上還有傷呢,我去,我去尋咱閨女!”

“你倆都彆爭了,那是冥界,你們去不到的。”靨娘一手一個將人抓回來,“我去!”

她想起剛剛鏡子裡看到單明珠說的話,頓覺豪情萬丈,“明珠說得對,她是齊州百姓,靨娘子決不會不管她的!”

“靨娘子……”單夫人拉著她泣不成聲,“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感謝您,大恩大德,就是來世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

另一邊單員外老淚縱橫:“靨娘子,你可千萬千萬要把我的明珠帶回來啊!”

來喜更是跪下砰砰磕頭:“求求靨娘子,一定要把我們家娘子平安帶回來!”

丹景看得皺眉,把靨娘拉到一邊,嚴肅道:“冥界是往生之地,冥河更是凶險,你不許去。”

“可單家娘子在那裡啊,我得去救她。”

“救人不是不顧自己性命!”他有些生氣了,攥著她手腕的力道也重了些,“你彆去,我去!”

靨娘詫異抬頭,撞進一雙擔憂的眼睛,她忽而就笑了,抬起那隻沒被攥住的手捏捏他耳朵:“小道長,你該不會以為自己用了九年時間就可以超過我了吧?我可是群妖之首,齊州扛把子,區區冥界而已,沒什麼好怕的。”

丹景不說話,隻執拗望著她,被捏的那隻耳朵隱隱發燙。

“好啦,你不是會追蹤之術嗎,就從鏡子裡好好看我大戰群鬼的英姿。”靨娘拉著他耳朵讓他彎低身體,自己踮起腳將嘴巴湊到他耳邊,“我知道小道長是擔心我,但牛都吹出去了,不去多沒麵子啊,你便配合配合擺個法陣護著,護我平平安安,來去如風。”

見他還是不說話,靨娘手上也用了力,神官大人白玉一樣的耳朵當即被揪得通紅,“快答應!”

九年過去,他還是如當年一樣倔,被捏疼了也不哭,隻一雙好看的眼睛似嗔似怒瞪著她,半晌垂了眸,悶悶道:“依你。”

一旁的侍衛玄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僵硬地轉頭朝向身邊白藏求確認:這是咱們清冷矜貴的神官大人嗎?

白藏點點頭,同樣痛心疾首:自打今日上午在假山見到這位靨娘子開始,神官大人已經跟清冷矜貴這四個字沒有半銅板的關係了…….

丹景拗不過靨娘,最終擺下八陽陣,以陽氣做罩護住她全身,防止惡鬼衝體,又從單夫人那裡取了一滴指尖血,點在靨娘額頭。

“母女連心,這滴血會指引你找到單娘子。”他又拿出一個小錦囊塞進她手裡,“若遇危險,立刻焚了它,我會馬上到!”

“唔,好。”靨娘不甚在意地將小錦囊塞進懷裡。

“記下了沒有?”神官大人板起臉,提高了聲音。

於是靨娘又把小錦囊塞了塞,正色道:“記下了!”

人鬼交界,倏忽風起,滿地火燭閃了幾閃,複又燃起旺盛的火苗,靨娘向前踏出一步,風吹衣裙簌簌作響,入目天地昏暗,蒼穹無日無月,已是身處冥界之中。

憑著額頭指尖血的牽引,靨娘很快找到了單明珠的魂魄,許是在這裡呆的太久,她看起來有些黯淡,正在拚命躲避一個惡鬼的觸碰:“你走開!走開!”

那惡鬼臉在水裡,手使勁伸出水麵去抓,每碰到單明珠一下,單明珠的魂魄就黯淡一分,靨娘來不及多想,以靈力化為長鞭,猛然朝那鬼手抽去。

長鞭快如閃電,卷住鬼手的一瞬突然燃起柔柔白色火焰,鬼手主人慘叫一聲,轉眼被火焰吞噬,在冰冷的冥河中掙紮慘叫,那白色火焰燒了一陣,竟漸漸將惡鬼凍成了冰雕,散發著刺骨陰寒。

單明珠看到著詭異一幕,嚇得忘記了呼救,她抬頭看向岸邊,隻見冥河畔一素衣女子亭亭而立,明眸皓齒,笑靨如花,如同照進這無邊地獄的一道光。

她曾無數次見過這道光,在黎明太陽初升的瞭望樓,在每一個擁擠雜亂的集會,在齊州城的大街小巷,在每一個齊州百姓安穩入睡的夜晚……

“靨娘子?”單明珠的靈魂陡然亮了起來,那是希望的光,“您是來救我的嗎?”

靨娘點頭,長鞭卷住河中亂石,飛身越過冥河,落到單明珠身邊:“我來帶你回家。”

無數惡鬼循著味道湧來,是人的味道,還有充沛的靈力味道,隻要吃一口便可離開這冰冷無望的冥河,回到溫暖的紅塵中去。

“留下……留下……”

“是人的味道,我聞到塵世的味道了!”

“好充沛的靈力啊,吃一口,吃一口我就有力氣從這裡出去了……”

數不儘的鬼臉浮上來,帶著渴望與貪婪,察覺到靨娘要走的時候,那份貪婪又轉成了憤怒。

“不許走!留下!留下!”

“人跟生魂,都要吃掉!”

“彆走啊,留下來與我們一起永生……”

靨娘將單明珠的魂魄縮到手掌大小,用靈力層層護住後裝進了繡囊裡,那是她的乾坤繡囊,裡麵自成一片天地,便是她不小心被惡鬼傷到了,單家娘子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冥河之中,惡鬼無窮無儘,如同嗅到血腥味道的鯊魚般爭先恐後直撲過來,靨娘幾次揮鞭都被打斷,終於生了氣,將手中長鞭收起,雙手結印,吟唱起一段古老的咒語。

冥河陡然又冷了幾分,以她站立的亂石為中心開始慢慢燃起白色火焰,那火焰柔和飄逸,卻帶著致命的陰氣,所到之處冰凍三尺,群鬼察覺到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隨著最後一句吟唱落下,冥河冰封千裡,寂靜無聲。

靨娘滿意地瞧著凍得結結實實的河麵跟表情各異的鬼臉,自亂石輕巧跳下,哼著自創的小調,姿態優美地朝河岸滑去。

單明珠被毫發無損地帶回來,重新回到了肉身,靨娘抹去了她在冥界的記憶,隻當是邪祟附體,大病一場。

“多多休息,多吃些安神固本的藥,很快就又是個活蹦亂跳的小娘子了。”靨娘笑著囑咐完,轉身朝門外走。

身後大難不死的單明珠拉著單夫人撒嬌:“阿娘,我病著的時候做了個夢,夢到我被一團暖乎乎的光包著,去了個特彆特彆美的地方,那裡山明水秀,奇妙無比,天上的雲是棉絮糖做的,樹上結著各種五顏六色的點心果子,荊棘叢裡長滿肉串,河裡流淌的是香甜的果酒,河岸上開的不是野花,是一朵一朵蜜餞,啊對了,還有個特彆漂亮的荷花池子,開滿了荷花酥,我在裡麵又吃又喝可開心了!”

“阿娘你說,世上真的會有這種地方嗎?”

“阿娘可說不好。”單夫人將女兒抱進懷裡親了又親,笑著刮她鼻子,“那哪是山明水秀啊,又是吃又是喝,那是小饞貓的老巢吧?”

丹景在房門口也聽到了母女的聊天,笑著低頭去看臉兒紅紅的靨娘:“單娘子說的那處好地方,可是你的乾坤繡囊?”

靨娘斜他一眼,自顧自往前走:“不知。”

“唔,棉絮糖做的雲朵啊,甜不甜?”

“不知。”

“那長滿肉串的荊棘叢呢?是羊肉串還是雞肉串?”

“不知不知!”

“也不知道荷花池子裡開的荷花酥,是不是跟劉家荷花酥一個味道。”

“小道士你話真多!”靨娘被他發現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麵,不由有些羞惱,氣哼哼停下步子,“是是是,是我的乾坤繡囊,你如果敢告訴彆人,我就——”

“就如何?”

“就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