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24章(1 / 2)

予春 二恰 19753 字 3個月前

暮色已深, 萬籟寂靜。

窗欞下擺了口魚戲蓮花的太平缸,銅製寬口,雨水順著屋簷傾灑在缸中, 發出叮當的敲擊聲, 猶如一下下的鼓點同樣砸在沈玨的心上。

自小父親便將他當做王儲培養, 還未斷奶就逼離開母親身邊獨居。三歲起, 天未亮他就得習武,讀書, 學騎射, 從不允許他與人嬉鬨取樂。

幼時不懂為何,直到他頭次出府就遇上了刺客, 才隱約明白身處此位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他愈發刻苦習武, 不需要下人貼身伺候, 更是不喜與人親近, 他變得寡言尖銳,對外則張揚果決,人人都道他是蜀王最驕傲的兒子。

卻無人知曉,他的出生不過是為了彌補父親未能坐上那個位置的缺憾。

他不喜諂媚討好, 更厭惡彆人盯著他的臉看。母親病逝後, 除了阿姊,沒人能與靠得這般近。

而此刻, 身後那個柔軟的身子, 卻緊緊地環抱著他的腰。

“玉姐姐,你彆不理我, 我知道錯了。”

沈玨的背脊繃直,雙眸漆黑似墨,他的喉結不自禁地上下顫動。

剛來薑家時, 他才十三,身子還未完全長開,雖身量頎長也能以虛報的兩歲給隱瞞過去,隨後他的喉結嗓音以及其他地方,都明顯有了變化。

還好他以臉上有傷疤為由,除了夜間睡覺皆是蒙麵示人,嗓音則說是曾被煙火熏壞了。且有了前幾年唐氏大鬨小院的事後,他惡名在外,平日深居淺出等閒不在人前露麵,即便偶爾出院門,往來的下人瞧見他也都避之不及。

倒是沒人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隻有盧媽媽近來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

不過就算被察覺,他也不放在心上,拖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大局已定,他是必須要走的。

可千算萬算,唯獨沒算到會有今日這樣的場景。

他沉沉地吐出口氣,手掌不容置喙地握住那雙不安分的手,一點點地將她給掰開。

“幾時了。”

他的嗓音低啞,短短的三個字,沒有絲毫起伏,在這漆黑的夜色中,仿佛也帶上了幾分肅穆。

若換了平時的薑幼宜,聽到他這個語氣,就知道他是氣著了,肯定會用最快的速度乖乖上床閉眼。

而今日的她卻格外固執。

她本就想事情簡單,一根筋的認為這次鬨了這麼大的事,誰都要討厭她了,最重要的是玉姐姐也不理她了。

這對她而言,如同天塌了一般。故而,即便感覺到了疼痛,依舊緊緊地纏了上去。

沈玨雖沒用什麼力道,但他常年習武,手指有薄繭又硬又糙,與她這等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姑娘自是不同。

更何況她這些年被養得格外嬌,剛來那會磕了碰了也不會喊疼,成天樂嗬嗬的。與他待久了,反倒嬌裡嬌氣的,水太燙了要喊他,被人凶了要喊他,時不時就睜著濕漉漉的眼望著他,一天要喊上百遍玉姐姐。

偏偏這會被他抓了許久,竟是半聲疼都沒哼。

她犯了錯,他沒生氣,她倒委屈上了?

真真是個磨人精,往日到底是誰說她聽話的。

沈玨不是個縱容孩子的人,麵色一沉,手上的力道就加大了些,不想身後之人,竟將臉頰緊緊貼在了他的背上。

冬末春初夜裡依舊冷,尤其還有個淋了一日雨的人,屋裡便又燒上了火盆,兩人都隻穿著單薄的細棉寢衣。

小姑娘不僅性子嬌,連身子也嬌軟,更何況薄薄一層的寢衣,根本什麼也裹不住。

沈玨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起伏的心跳聲,以及小姑娘身上自帶的幽幽體香。

猶如院中還未凋謝的梅,悠遠又清冽,縈繞著他的鼻息,根本無法忽視。

這是他十九年來,頭次感覺到有股莫名的湧動,那是種陌生、失控,又讓人無法抵抗的悸動。

屋內昏暗,可沈玨的眼眸卻似乎有點點火光閃動。

他雖不曾有過男女之事,但並非什麼都不懂的青澀少年,更何況在他父的後院見過太多。他年方十一時,就有衣不蔽體的漂亮婢子想要教導他人事。

是他覺得惡心,讓人赤條條地丟出了院子,便再沒不長眼的人妄圖往他身上撞。

如今,這個人換成了薑幼宜,是他手把手養大的小姑娘。

沈玨渾身僵直,指尖更是輕輕顫動,他閉了閉眼又猛地睜開,抬手要將她的手臂拂開,就聽那個聲音再次在他耳畔響起。

“玉姐姐,你彆討厭幼幼。”

“我不是故意推姨母的,是,是她說要嫁給爹爹,給幼幼做娘親……”

“可幼幼明明就有娘親啊。”

“雖然娘親已經消失了好多年,可爹爹說過的,她會回來的,隻要幼幼乖乖的不哭,娘親就會回來的。”

“會回來的,幼幼有娘親的……”

沈玨繃緊的身子,在感覺到背脊那股燙人的熱流後,猶如一盆冷水澆下,徹底冷靜下來。

他的喉間似被什麼堵住,平日那些犀利毫不客氣的言語,此刻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小姑娘年紀小,又沒人在她麵前提,使得她對生死總是懵懵懂懂的。或許她有一個模糊的概念,她知道閉了眼的小鳥再也不會睜開,謝了的花即便再開也不是曾經的那朵。

她也猜到,她的娘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那是她這麼多年來唯一的念想,支撐著她熬過所有困苦與磋磨。

如今陸舒然的到來,將她這一點點念想也給撕破了,便是紙糊的人也該爆發的。

沈玨突然想起了往事,她的母親是國公府嫡女,未出閣時便是京中出了名的貴女。貌美天成、溫婉賢德,人人都道她是要嫁入東宮做太子妃的。

卻被一道聖旨指給了身有殘缺的二皇子,但她不怨不恨,成親之後亦是操持家務相夫教子,她是真心在欽佩丈夫的長處,愛他敬他。

甚至也沒有像平常的婦人,嫁人後就失去了自我,被困在一方小院中。父親腿有不便,很多事宜不易行動,她跟著學如何治理農田,水患,如何管轄百姓。

她為父親生下阿姊與他,在生小妹妹時血崩,落下了病根,終日纏綿與病榻之上,在他幼年病逝。

而他的父親呢,母親還未離世,他便接連納妾遊走嬌妾之間,家中更是開始為他張羅挑選繼妃,他們居然連等母親死都等不及了。

即便最終因遠在京城的皇帝乾預,沒能令他挑中家世合心,對他有所助益的妻子,才不曾續弦。

但也讓沈玨厭惡極了這個家中的所有人。

他們虛偽,肮臟,冷血,或許母親離世,才是對她最大的解脫。

他自此看清了一切,厭煩與人親近,不愛熱鬨與笑語。

直到被薑幼宜給救起。

他感覺著身後之人,那滿溢的淚水又不得不憋回去的克製,心中頭次泛起了潮意。

他的手掌緩慢地握了握,最終也沒有將她給扯開,任由那小姑娘胡亂地絮叨著。

“不會。”

他的聲音低啞簡短,可襯著那軟綿綿的語調,卻顯得格外清晰。

“不會討厭你。”

他厭惡這世間爾爾,唯獨對她討厭不起來,他的心底閃過個荒誕的念頭,但很快就否決了。

她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孩,她內心乾淨的就像白雪,自然是不同的。

許是得了沈玨的這句安撫,小姑娘的情緒沒那麼激動了,那股溫熱的淚意也收了回去。

過了不知多久,身後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沈玨以為她是睡著了,正要轉身,那個聲音卻再次響起,帶了濃重的鼻音,又有幾分稚氣地低喃道:“幼幼沒有娘親了。”

沒有眼淚與歇斯底裡的疑問,而是有些悵然若失的平鋪直述。

反倒更顯得悲傷與無助,就像腳下空了一塊,整個人跌進了無邊深淵。

原來她都知道啊。

剛剛隻是不願意承認的自欺欺人,就像她一直知道,自己反應慢不被家人喜歡,但她仍是抱有最大的善意與渴望,去祈求愛意。

這樣的薑幼宜,如何能讓人討厭的起來。

“為什麼大人總是愛說謊,娘親說會永遠陪著幼幼,爹爹說過幾日便來小院,哥哥說他很忙,所有人都騙幼幼。”

“玉姐姐不要丟下幼幼。”

她說著兩條胳膊更緊地抱著他,好似怕他也會消失一般。

沈玨脫口便想說好,可那個字卻卡在喉間怎麼都吐不出。

他不可能做一輩子的王玉,也不可能護她一輩子,他是沈玨,就算他不喜父親,他也還有阿姊與外祖。

國都被破,他們一家屈辱歸降,即便他不喜父親卻更憎惡這倒反天罡的宵小,這恨是絕不會放下的。而他此去九死一生,成王敗寇誰人都說不準,他自然不能帶薑幼宜走。

微弱的燭火輕輕晃動,屋外的雨聲淅淅瀝瀝,竟讓他有種蒼茫天地,隻剩他們二人之感。

他被困在了這綿密雨絲之中。

沈玨頭次覺得一個承諾如此難以開口,久到那雙手臂緩慢地垂了下去。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握,眼底暗潮翻湧,艱難地吐出個:“好。”

罷了,哄哄她吧。

可沈玨將她的手握住,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身後人有回應,他陡然間像是想到了什麼。

木著臉側過身去,就見小姑娘雙眸緊閉,呼吸平穩,看樣子似乎已經睡著有一會了,且不知是不是屋內的炭火燒得太旺,她一張白嫩的小臉被熱的紅撲撲的。

沈玨:……

果然不能與這人待太久,傻氣是會傳染的。

沈玨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在她臉頰上狠狠捏了下,睡夢中的小姑娘似乎有所感覺,嘟著嘴,嬌嬌地喊了聲:“疼。”

“活該。”

而聽到了熟悉聲音的小姑娘,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將腦袋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輕輕呢喃著:“玉姐姐,喜歡。”

還想再捏兩下,到底是沒下得了手。

沈玨的目光幽深,頓了片刻,才將手臂抽出,寬大的手掌僵直著摟上她的腰。她的腰纖細極了,竟被他一掌徹底攏住,他的眉頭微微擰起,平日這肉也不知吃到哪去了。

輕輕向上一提,便將人打橫抱起。

她沒穿鞋襪,白玉般光潔的腳丫子在夜色中劃開一個瑩白的弧線,撩開了輕紗的幔帳。

嘖,後院的野貓都比她多二兩肉。

沈玨將人小心地放下,小姑娘一碰觸到熟悉的床榻,就自然地翻身縮進了被窩裡,用背脊對著外頭的人。

哪還有方才抱著不放的粘人勁,儼然一副過河拆橋的架勢。

生生看得他氣笑了。

她隻當他是姐姐,不過是小孩子舍不得玩伴的心思,卻攪亂了他的心潮。

-

沈玨這夜睡得並不好,他向來覺淺夢少,一有風吹草動便會立即睜開眼,可昨夜不知是夜色襲人,還是梅花香縈繞不散,總之他反反複複地夢見那張笑臉。

導致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還是禾月來叫的門,他方沉沉醒來。

一抬眼便又看見了那抹輕紗,裡頭的小姑娘也睡得正香,半點沒起來的意思。

他披上外衣罩了麵紗起身,一開門禾月便險些跌進來,手裡銅盆中的水花飛濺到他的胸口,留下塊斑駁的水痕。

“阿玉對不住,我急著要給姑娘梳洗……”她邊說邊要拿另一塊乾淨的布巾給她擦去水漬,不想手剛碰到衣襟,就被對方給躲開了。

“無妨。”

而後攏了攏外衫,大步拐去了旁邊的耳房。

留下禾月奇怪地看著他的背影,她方才是不是看到了什麼?為何她總覺得阿玉比她們少了點什麼?

可不等她細想,外頭盧媽媽便連聲在催了,她隻得手忙腳亂地跑進了裡屋。

“姑娘,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

“不,不起。”

沈玨合上房門,弄濕的外衣被隨手丟在地上。

昨夜的雨總算是停了,撥雲見日,初陽自天窗落下,投在那一片結實緊致的胸膛上,似乎給他罩上了抹蜜色,顯得格外挺拔威武。

他身量高穿著寬大的衣袍便顯得清瘦纖弱,可日日習武又怎會柔弱無力。

他的目光掃過桌上唯一的那麵銅鏡,想起方才禾月的眼神,抬手拔下發間的簪子,簡單束起,露出少年意氣風發的臉龐。

長林說得對,以免夜長夢多,他若不想讓這院中見血,便得抓緊離開了。

他席地而坐,從腰間取出昨夜得到的布防圖,開始部署祭台附近的人馬布陣。

離開對他來說並不難,可走之前,他還得留份大禮才是。

他的五感較常人更靈敏些,即便專注與手中的圖紙,卻還是聽到了有人朝他這邊快步而來的動靜。

“阿玉,阿玉!”

沈玨原是支著手臂,神態慵懶地在紙上圈點著,聽到聲響他的目光一凝,瞬間變得冷厲起來。

他麵無表情,手指已悄然摸到靴中的匕首。

門外的禾月沒聽到有回應,以為他是沒聽見又拍了拍房門:“阿玉,你在屋裡嗎,姑娘不肯起說是病了。”

回應她的依舊是長久的沉寂。

禾月不禁擰了擰眉,低喃了句:“不對啊,方才明明看她是往這來的,怎麼又沒人了……”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感覺門從裡驀地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她眼前快步而過,待她反應過來時,隻留下一抹雪白的影子。

屋內還與方才離開時沒什麼變化,隻是支開了辦扇窗戶,可以看見雨後枝頭冒出了新芽。

沈玨在塌前站定:“薑幼宜。”

微風輕撫帶來絲絲春意,幔帳隨之晃動,而裡頭的人卻沒絲毫動靜。

沈玨路過抱廈已經聽外邊守著的婢女說了,是前院老太太那來了人,說是那陸娘子醒了,想請五姑娘過去說說話,不巧五姑娘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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