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時釗第二次來皇宮了。
對時釗來說,皇宮不是什麼好地方,上回的皇室宴會也沒有留下什麼美好的回憶。
有皇帝的指令在,楚玦這次進來沒有像上次一樣經受太多關卡核驗,隻是亮明身份就一路準入放行了。
皇宮的裝潢富麗堂皇,精美的浮雕與繁複的繪畫在走廊上的梁柱上綿延,門口有一座噴泉,噴灑出的水珠在日輝的照耀下顯得尤為璀璨,噴泉中央是開國元勳的雕像,雕像的指尖停著一隻展翅欲飛的白鴿。
楚玦跟著時釗一起來到門口,本想回避,讓時釗自己進去,然而時釗在進去前拽了拽他的衣角,以一種近乎強硬的態度將他拉了進去。
楚玦想了想,還是跟著進去了。
他們走進去,裡麵沒有人,隻有一個機器人緩緩走出來,默默地給他們帶路。
當他們站到皇帝麵前時,皇帝睜開了他的眼睛。
或許是久病的緣故,皇帝的眼睛不似年輕時清明,渾濁的眼球上布滿紅血絲。他睜開眼睛看時釗,不像在看自己流落在外多年的親生兒子,更像是在透過這個少年的眼睛,看昔日失蹤多年的戀人。
皇帝將時釗打量得很仔細,似乎是想從每一個細節處尋找他與蘭霜的共同點。
事實上,時釗並不像蘭霜,他的眉眼更像是兩個人的綜合,他身上既沒有蘭霜的率真,也沒有皇帝的威嚴,他的瞳孔漆黑無比,仿佛能映出無邊夜色。他的氣質與皇宮中的所有皇子都不一樣。
那是一種長年孑然一身形成的,獨特的孤獨感與疏離感。
如果皇帝是想借時釗來懷念曾經的戀人,那麼他注定是要失望的。
時釗沒有回避皇帝的眼神,皇帝在打量時釗的同時,時釗也在打量著他。
眼前這個人,除了一層血緣關係之外,他找不到其他任何可以將他們聯係在一起的地方。
皇帝於他而言,更像一個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他們就這樣靜默著凝視對方。
楚玦皺了皺眉,出聲打破沉寂:
“他是時釗。”
楚玦突然的介紹顯得有些突兀,在場的人都知道站在皇帝麵前的人是誰,根本不需要旁人來說明。
他是時釗。不是誰的附庸,不是誰的影子,不是誰的複製品,此刻他站在這裡,他就隻是時釗。
楚玦能夠理解皇帝想要從時釗身上找相同點的心情,但他更希望皇帝先看到時釗這個人本身,畢竟他們已經錯過很多年,這其中錯失的東西是無法彌補的。
皇帝意識到自己失態,從時釗身上收回自己的目光。
“你不像她。”皇帝說。
皇帝的語氣難免有些失望,但又有些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夾雜其中。
他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那些複雜情緒已經被他斂去。
“你想離開銀翼艦隊嗎?”皇帝問。
哪怕銀翼艦隊的隊長楚玦此刻就在這裡,皇帝也沒有避開他的意思,他直白地問出這個問題,臉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他的真實想法。
他的目光沉靜無比,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戒指上的寶石,他就像在等時釗說出他想要的答案。
時釗不假思索地說:“不想。”
這個答案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他能明顯感覺到,時釗不屬於皇室,即使此刻拿至高無上的權力與世間罕見的珍寶與他交換,他也會不為所動,毫不猶豫地選擇同一個答案。
皇帝語速緩慢地說:“皇子呆在銀翼艦隊,之前沒有這樣的先例。”
時釗完全沒把這個當成一個問題:“很簡單,你可以不公布這件事。”
“我不需要這個身份。”
橫豎時釗也不在乎什麼皇子身份,如果這個身份會讓他離開銀翼艦隊,離開楚玦,那麼他寧願不要。
雖然有些大逆不道,但此刻如果他的生父和楚玦同時掉進水裡,他肯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去救楚玦。
意識到自己在想怎樣一個白旭成式的無厘頭問題,時釗不禁搖了搖頭,將這個想法驅逐出去。
也許是從沒聽過有人如此草率對待皇室身份,皇帝竟然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也聽過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隻是情景跟現在大不相同。
“時釗,這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東西。”皇帝說,“我承認,我虧欠你很多。我們都虧欠你很多。”
“這是我們見的第二麵。第一次我知道你是蘭霜的孩子,第二次我知道你是我的孩子。”皇帝說,“我沒跟任何人講過我和蘭霜的故事,但我今天想跟你講。”
皇帝停在這裡,沒有再說下去,他看了一眼楚玦。
楚玦了然地點點頭,對時釗說,“我去外麵逛逛。”
一分鐘不到,宮殿裡隻剩下時釗和皇帝兩個人。
皇帝這才開始講他的故事。
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久遠得讓皇帝想起都要花費好一番力氣。
實際上,皇帝不是講故事的好手,他的敘事非常平靜客觀,發生過什麼就講什麼,沒有誇張,沒有修辭。
他講的這些甚至不能稱之為“故事”,更多的像是一種回憶與懷念。
他講的不是愛情。
他的切入點是蘭霜在外遊走宣講的那些東西,那些在今天看仍有進步意義的理念。
“她確實是為帝國做了很多。”皇帝長歎一口氣,“她是最早發現我們帝國高層有問題的人之一。在二十多年前,Gospel組織就已經在帝國滲透了。”
整個帝國,就像一個被蛀蟲掏空的漂亮蘋果,表麵紅潤而有光澤,內裡卻早已被啃咬得腐蝕不堪。
可這個現象並非一朝一夕形成,早在皇帝接手這個國家之前,他就已經發現了這個帝國的弊病。
而另一個與他誌同道合的人,就是蘭霜。
他們想要改變,但處處受人掣肘。
Gospel組織竟然不知何時已經如此強大,簡直就像一個構築在帝國之上的另一個國度,有自己的規章製度與行事法則,就連皇帝也難以完全自主。
“蘭霜是被Gospel擄走的。”
“但你可以理解為是故意的,”皇帝說,“這是我們計劃的一部分,我們對外宣稱是失蹤,這件事隻有我和一小部分人知道。”
“隻是我沒想到,”皇帝看向時釗,深呼吸一口,渾濁的眼睛之中竟是流露出幾分痛苦的神色,“她懷孕了……”
蘭霜的懷孕是他始料未及的。
過了這麼多年,他才知道蘭霜當年還經曆過這些。
他不知道蘭霜是怎麼一個人懷著孕被Gospel帶走,怎麼在那樣的環境下生下孩子,又是怎麼安全地將時釗送回到帝國的。
其中苦難,三言兩語說不清,他更是不敢想象。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時釗問。
時釗以往總是對“母親”這個概念感到模糊,即使那天他們告訴他蘭霜是誰,他也無法將這個未曾謀麵的女子與“母親”二字畫上等號。
皇帝似乎能夠理解他的心情,忽然歎了一口氣。
如果他知道蘭霜懷孕,他早一點知道時釗的存在,或許一切都會有所不同。
“你問過那個Omega中校,”皇帝換了一個話題,“七年前發生過什麼嗎?”
時釗瞳孔猛地一縮。
早在他剛來銀翼艦隊的時候,楚玦就跟他講過七年前發生過什麼。
隻是當時楚玦講得輕描淡寫,跟課本上講的東西沒有什麼不同。
楚玦說得平淡,他自然也聽聽就過,當時他跟楚玦還沒有這麼深的羈絆,自然也沒有對這件事產生太多好奇。
可他在銀翼艦隊呆久了,聽白旭成講了隻言片語的碎片,再加上楚玦有時候的反應,他就對這件事越來越好奇。
但沒人敢問,白旭成也跟他說過,千萬彆問。
皇帝不需要時釗回答,看他的反應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我可以告訴你。”
“讓銀翼艦隊全軍覆沒的,就是Gospel組織。”
“他們當著那個Omega中校的麵,殺了他的父親。”
皇帝用幾句話言簡意賅地講完了全部,深深地望進時釗的眼睛。
他忽而轉到原先那個問題上來:“你的責任,不是這個身份賦予你的。”
“而是你這裡。”皇帝指了指他的心臟,“你得到過的東西。”
“——你敢說你從來沒有得到嗎?”
時釗稍稍一滯。
比起乏善可陳的前十八年,這幾個月以來,他得到的東西太多了。
“就算不是蘭霜,不是我,那至少也是那個Omega中校。”
時釗徹底沉默下來。
不得不說,皇帝的言辭已經說動了他。
他的父母是為彼此,為帝國。
而現在,皇帝在告訴他,如果他暫時不能理解,那他可以先簡單點。
譬如為楚玦。
譬如,隻為楚玦。
.
另一邊,嘉朔從帝國研究所那邊得到消息,說是楚玦帶走了時釗,他正欲派人去找吳良峰問個明白,吳良峰自己本人就過來了。
“陛下為什麼要讓楚玦帶走時釗?”嘉朔感到幾分不安,但他不知道這種不安源自何處,不祥的預感在潛意識之中升騰上來。
吳良峰就坐在他的正對麵,臉色沒比他好上多少。他至今記得時釗那雙令他無法動彈又難以呼吸的手,以及楚玦離開帝國研究所時的背影。
但吳良峰今天來的主要目的不是說這個。
“雖然時釗在帝國研究所呆的時間很短,”吳良峰說,“但我發現了一些東西。”
“在實驗室的時候時釗中了一點誘發劑噴霧。”吳良峰回想起研究員給他的轉述,“另外幾個在場的研究員說,他們對時釗注射過鎮靜劑和抑製劑之後,時釗仍有行動力且神智不夠清醒。後來楚玦來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嘉朔也知道。
嘉朔忽然想到了什麼:“你的意思是……”
“先前的研究報告上寫過時釗對酒類信息素比較敏感,”吳良峰說得很慢,模樣似是若有所思,“我們看過楚玦的信息素了,確實是酒類信息素。”
帝國數據庫中有楚玦的信息素,知道這個信息並不難。
這點信息幾乎是基本信息了,楚玦就是藏得再好,身邊人再怎麼感覺不出來,他們在研究所的人,隻要稍稍用點心,就能夠毫不費力地挖出來。
“我想這可能對我們的研究會有幫助,所以我去數據庫搜索了楚玦的信息素類型。”
正如Alpha信息素有其各自的類型,Omega信息素也有不同的類型。
吳良峰話鋒一轉:“我沒有找到他的信息素類型,或者說,我沒找到他真正的信息素類型。”
“怎麼可能?”嘉朔擰起眉頭,“我記得他的個人信息上寫著他的類型。”
楚玦是個特彆的Omega,嘉朔專門關注過他的個人信息,雖然他不太記得具體是什麼了,但他肯定那上麵一定有表明型號類彆。
更何況,進入軍部前的每一道關卡都要求填寫個人信息,楚玦不可能憑借一欄空白的必填項進入軍部。
吳良峰點點頭:“是,他的信息上寫著B103型。”
B103型,這是Omega中最中規中矩的類型了,級彆說不上有多高,但也沒有太低,就是一個中遊偏上的Omega級彆,這種類型,帝國有不少。
“先前的研究,是做過信息素這一塊的實驗的。B103型的酒類信息素,我們也進行過嘗試。但當時時釗的反應和先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楚玦的信息素特殊在哪裡?
“那為什麼楚玦可以……?”
“這也是我在思考的問題。”吳良峰說,“我想查探更多信息,但是被權限擋住了。”
“楚玦的信息經過加密處理。S級權限的人才有資格查看。”
擁有S級權限的,基本上就是皇室的人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帝國重要功臣,以及一些對帝國做出過傑出貢獻的人。
會隱藏楚玦信息的人,S級權限的人,綜合起來看,似乎隻有一個人。
“是楚鐸?”嘉朔念出這個過於久遠的名字。
楚鐸當年帶領著他的銀翼艦隊,幾番征戰,對帝國做出過不少貢獻。他就是為數不多的,不是貴族,也不是皇室,卻是S級權限的人。
他是楚玦的父親,要為他隱藏信息,似乎也沒有那麼難以理解。
除了楚鐸,他們也想不出其他人了。
“但是這有什麼必要隱藏?”嘉朔有些不解。
Omega又不像Alpha,沒什麼危險係數,像是S01型Alpha這種危險係數極高的類型,根本不會在Omega群體之中出現。
隱藏Omega的信息素類型,完全沒有必要。
“這就是我今天來找您的目的了。”吳良峰說。
嘉朔身為皇室中人,自然也有S級權限,可以查看吳良峰之前看不到的東西。
“我倒要看看他們藏了什麼。”嘉朔直覺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他未曾知道的事情,而且這件事情很可能對他非常有利,他不禁興奮起來。
嘉朔的個人終端與帝國數據庫連通,他輕車熟路地點了幾個按鍵,數據庫瞬間投影在他們麵前,邊緣泛出瑩瑩藍光。嘉朔的指尖輕輕觸碰一下,幾點熒光就會從他的指縫間溢出來。
點進去搜索“楚玦”,得出來的信息就跟他們在軍部表格上見到的差不多。
上麵寫著楚玦信息素的味道和類型,是櫻桃白蘭地和B103型。
可再往下看,就需要S級權限了。
嘉朔掃了兩眼就沒再看,動用自己的S級權限,重新點進去。
如此一番操作,讓楚玦的信息就像帝國機密一樣深不可測,以至於點進去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結果令他們失望。
S級權限可查探的東西,和之前A級就能查探的東西差不了多少。
唯一的區彆是,楚玦的信息上“類型”那一欄,從“B103”,變成了空白。
沒有想象中的驚天秘密。
可以說,是什麼也沒有。
不僅是嘉朔,吳良峰也震驚到了。
眼前的這一幕實在是荒誕不經。
就像有人告訴他們,最昂貴的保險櫃裡放著最珍稀的珠寶,而當他們用繁瑣的密碼解開之後,發現裡麵空空如也。
誰會如此大張旗鼓地保護空氣?
“這什麼意思,耍人玩?”嘉朔冷冷地道。
種種跡象表明,B103就是楚玦的Omega型號,而所謂的“隻有S級權限才能查看”,隻是一個無聊又荒誕的障眼法。
“不應該……”吳良峰喃喃道,“難道是我猜錯了?”
事實上,這一切確實隻是吳良峰的猜測。
如果楚玦的信息素類型沒有問題,那麼時釗的異常反應就隻能用“喜歡”這兩個字來解釋。
可之前的研究報告,吳良峰也是看過的。
那一行“極難與人建立情感聯係”,吳良峰記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