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嫂子不是你表姐嗎?”
“我表姐嗯……”她臉上流露出一言難儘的神色,“她做的菜,還不如吃食堂。算了,我也買點,讓她燒給侄子侄女們吃吧。”
反正她是不吃的。
宋玉茹返回去買豬肉,買完回來,兩人繼續逛,在孟秋又對賣布鞋的大娘說謝謝後,她終於沒忍住,臉色古怪道:“你怎麼那麼喜歡誇人?”
“啊?”她沒誇啊,“你是說之前對方大姐說你的話嗎?可我隻是說實話啊。”
宋玉茹的臉一下子通紅:“你真是……你真是……算了,沒什麼。駐地的車回去要拉貨,坐不了人。等會兒你要不要和我先回去,咱倆騎自行車。”
“好啊。我要先去和方大姐她們說一聲。”
孟秋去找方大姐說,一群嫂子們聽了,心道,得,這都快好成親姐妹了。
大家都沒啥想法,唯有一個人,以不符合年齡的姿態,靈活地衝出來。
“等等,等等……”馮大娘對宋玉茹笑出一臉褶子,“小宋啊,你要回去是吧?你把我大孫子捎上呀!家寶,來,快過來坐!”
馮大娘毫不客氣地拍拍後座,示意她大孫子上去。
宋玉茹把車一提,調轉方向,放到了裡麵,她人就站在自行車邊上,擋住馮大娘。
“不捎。”
馮大娘賣慘:“小宋啊,你這是乾什麼?我大孫子年紀小,那麼遠的山路,他怎麼走得動?你反正要回去,順便捎他回去怎麼了?”
“不怎麼,就是不捎,我後座有人了。”
馮大娘頓時調轉矛頭,對準孟秋:“小孟是吧?我大孫子還是個孩子,你一個大人,走點路也沒什麼,對吧?”
“小孟啊,我跟你說,像你們這些大姑娘,年紀輕輕的,彆一天到晚,就想著躲懶。二十多裡的山路算個球?想當年,我們年輕的時候,走個來回都不叫累。”
“哪像你們這些年輕姑娘,就知道享福……”
她說了一通,見孟秋一言不發,不高興了。
“現在這些年輕人,都怎麼了?一個兩個,都不知道敬老愛幼,還跟一個孩子計較?懂不懂事?要不要臉?”
孟秋臉上一副“對對對,您說得對”的乖巧,卻突然問:“……您今年貴庚?”
“啥?”
“您,今年多大年紀了?”
馮大娘挺起胸膛:“六十五了!”
“六十五,比我爸媽年紀還大……我也是個孩子。”
馮大娘沒聽懂,旁邊的石嫂子“噗嗤”一聲笑出來。
“馮大娘,您這麼大年紀了,跟一個孩子——”她指指孟秋,“計較,您,懂不懂事?要不要臉?”
其他嫂子也反應過來,接二連三地笑了起來。
馮大娘終於明白,這丫頭是在罵她,怒道:“你個臭丫頭——”
她揚起巴掌,孟秋立馬抬手捂心口:“大娘,您是要打我嗎?我心臟不好,不能受刺激哦。”
馮大娘也想起她第一天來時,那個季營長說的話,心裡懷疑他們騙人,或者是不是誇大了,可見麵前這個臭丫頭瘦不拉幾的樣子,捂著心口,仿佛真要往下倒,又不敢賭,憋屈得把巴掌收回來。
“我不跟你計較……”
“哦。”孟秋說,“那我們就先走了。”
她坐上宋玉茹的後座,和方大姐她們揮手:“大姐,我們先回去啦,再見。”
“各位嫂子,再見。”
一臉乖巧,特彆有禮貌。
石嫂子大聲地回她:“再見!”
看到馮大娘吃癟,她心裡非常舒爽,叫你天天不是仗著自己年紀大,就是拿孩子說事,哼,我拿你沒辦法,有人能治你!
山道上,宋玉茹騎著車,載著孟秋,笑得特彆大聲,一點兒都沒有女神範。
笑了好一會兒,她才停下來,一張口說話,語氣裡還帶著笑意:“我還以為你會讓那小子。”
孟秋道:“車子是你的,你不願意,我沒有權利讓他啊。”
“那車子要是你的,那老婆子讓你載他們,你會載嗎?”
“視情況而定。在我有能力的前提下,如果他們真的遇到困難了,比如行動不便,會載。可是他們現在應該不需要,那位大娘說話中氣十足,那個孩子看起來也很……壯實。”
“什麼壯實,”宋玉茹嗤了一聲,“我看是癡肥。”
孟秋第一次聽到她用這麼厭惡的語氣說一個人。
“你很討厭他們嗎?”
宋玉茹反問:“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不知道。”
“那老婆子是三營馮副營長的老娘,那小子不知道是馮副營長哥哥還是弟弟的孩子,是不是覺得很奇怪?馮副營長當兵,又不是他兄弟當兵,怎麼把他兄弟家孩子帶來了?”
“是有點奇怪。”
宋玉茹冷哼一聲:“馮副營長隻有一個女兒,叫招娣,馮招娣。因為沒有兒子,那個老太婆就把在老家的馮副營長的兄弟的兒子給接了過來,就是那個馮家寶,還美其名曰,是為馮副營長好,是給他留根兒。”
“自從那個馮家寶過來,招娣一個親女兒,就成了小丫鬟。馮家寶都十二了,馮老太婆還張口閉口‘我大孫還是個孩子’,輪到招娣,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全是她的活。”
駐地沒有自來水,吃的用的,都是山上的泉水,需要自己去挑。彆人家都是大人去,隻有那個老太婆,回回都使喚招娣去。
她才多大?不到十歲,挑著兩個水桶,顫顫巍巍的,是個人都看不下去。
馮老太婆還動過不讓招娣繼續念書的心思,說什麼“她一個丫頭片子,讀那麼多書乾什麼?她要做的,就是伺候好她哥,以後嫁個好人家,好好幫襯她哥,那才是我們老馮家的根”。
宋玉茹想想都惡心壞了。
“要不是我姐,她就真不讓招娣讀書了。”
“何嫂子?”
“嗯!我姐當時是招娣他們班主任,她聽說招娣被逼著不讓念書,氣壞了,帶著一幫人找上門。馮老太婆還說‘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們管’。我姐能搭理她?行,不是家事嗎?那就讓他們家能管的人管。”
“我姐就找上部隊領導,讓領導找馮副營長。部隊領導給馮副營長好一頓罵‘新時代了,你們家的封建思想還能不能改了,不能改就滾回家種地’,勒令他必須把家事處理好。”
“後來招娣回去上學了嗎?”孟秋問。
“回去了。”
前幾次接觸,何嫂子對她的態度總是不好,孟秋對她的印象便也不好,現在卻對她有所改觀。有這樣一位老師,對“招娣們”來說,真是一件幸運的事。
宋玉茹的氣還沒消,她繼續道:“你知道最讓我氣憤的是什麼嗎?”
“什麼?”
“馮老太婆對馮招娣不好就算了,馮副營長和他媳婦,身為招娣的父母,卻對她的遭遇仿佛沒看見一樣。大家都看不下去了,勸他媳婦對招娣好點,哪怕不敢反抗馮老太婆,你一個當媽的,多照顧點孩子也行啊。”
“你知道她怎麼說嗎?彆人一說,她就一臉苦色,說‘我也沒辦法呀’,就不管了。”
宋玉茹想想都要被氣笑了:“還有那個馮副營長,裝得一臉無奈,那是他媽,還指著他的津貼過日子呢,他要是真管,他媽敢一點兒都不顧忌?”
“我就不信了。”什麼管不到,都是沒管。
孟秋道:“大概是沒有侵犯他的利益吧,你看,部隊領導一找他,他不就反抗他媽,讓招娣回去上學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宋玉茹道:“你說得真對,聽我姐說,那段時間,馮老太婆安分了不少。”
兩人邊走邊聊,騎了一段路,兩人互換,孟秋騎車,宋玉茹坐後麵。
她對馮家真的很有意見,一直憤憤不平。
騎了一會兒,宋玉茹發現孟秋氣喘籲籲,詫異道:“你怎麼這麼虛啊?”
孟秋道:“剛才不是說了嘛,我心臟不太好。”
“啊!你不是嚇唬她啊?”
“也有嚇唬她的意思,不過我心臟確實不好,出生的時候早產……”
“心臟病嗎?怎麼會這樣?”宋玉茹覺得惋惜,安慰她道,“軍區有醫院,裡麵有好幾個老大夫,你讓季營長帶你去看看,說不定有辦法……”
“沒事,之前檢查過,醫生說,日常生活注意點就好。”
宋玉茹再看她喘氣,心驚膽顫的:“還是換我騎吧!”
“不用,我還行,等我騎不動了,再換你。放心,我不會逞能的。”
之後兩人就這樣,或是換著騎車,或是一個人騎車,一個跟著走,遇到顛簸的路段,乾脆兩個人都下來走。
要到駐地的時候,宋玉茹突然停下腳步,孟秋疑惑地看向她。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把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頭發捋好。
“還亂嗎?”她左右轉頭,讓孟秋察看。
孟秋搖頭:“不亂。”
“那就好。”宋玉茹騎上自行車,讓她上來,一踩腳蹬,車子駛出去,她說,“我可是宋玉茹,什麼時候都得是好看的。”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好吧,我勉為其難地承認,你可以和我並列‘好看’這一欄。”
孟秋臉上漾出笑容,她抱著她的腰,喊道:“可是離駐地還有段距離,咱們騎過去,頭發就亂了呀?”
“你不懂,部隊裡那些人眼睛可利了,再近點,就會被他們看見。我不要麵子的嗎?”
孟秋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宋玉茹先是嫌棄:“彆笑得那麼傻。”
然後被她的笑聲感染,也不顧形象,放聲笑了起來。
銀鈴般的笑聲傳到門崗,值班的小兵看著兩人經過,不解。
咦,宋乾事和……小孟嫂子怎麼在一起?
不過她們倆站在一起,跟畫似的,就覺得後麵一天看無數次的山都好看了。
宋玉茹載著孟秋往家屬院去,一方麵送孟秋,另一方麵,她還買了肉要給她姐呢。
兩人才進家屬院,卻碰到一個人。
“招娣!”
宋玉茹停下車,孟秋跳下來,張望了一下,就見到一個看起來年紀頗小的小姑娘挑著水桶往前,她身材瘦小,水桶幾乎貼著地麵,裡麵的水搖搖晃晃,讓人看得驚心。
宋玉茹皺眉,問:“怎麼又讓你挑水?”
小姑娘抿嘴笑了笑:“奶奶讓我做好飯,家裡沒水了。”
“你媽呢?”
“我媽下地去了。”
駐地的生活其實沒那麼好,彆看家屬院的各家男人都有津貼,但各家有各家的難處。
比如父母在老家,每個月要不要寄錢?又比如家是農村的,兄弟姐妹在老家日子苦,能不接濟接濟嗎?還有的戰友犧牲了,留下老老小小,日子都沒法過了,少不得每個月分一部分津貼寄過去。
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家屬院裡很多家其實日子也不寬裕。
部隊自己也窮,幫襯不了多少,怎麼辦呢?就在山腳下開出了一片地,有需要的,就申請幾畝,自己看著種,不管收成多少,都是各家自己的。
家屬院裡不少人家都申請了地,其中馮家申請的最多,全靠招娣她媽打理。
宋玉茹小聲解釋給孟秋聽:“她媽其實說能乾,也是真能乾。大夏天,太陽那麼毒,在田裡一待就是一天。播種、除草、收割……都是她一個人乾,整個人曬得黑瘦黑瘦的,我真是……唉!”
說她可憐吧,她可憐,可是她對自己女兒,又讓人生氣。
對這樣一個人,孟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隻能接過招娣的水桶,說:“我們送你吧。”
馮招娣害羞地笑笑:“我可以的……”
孟秋一手一個,提起水桶,好在她一個小姑娘,挑不動,桶裡的水沒有很多,要不然拎不起來,就尷尬了。
她做出輕鬆的樣子,道:“走吧,你家住哪兒?我剛來沒幾天,還不認識呢。”
馮招娣指著一個方向:“那邊……”
宋玉茹推著車,跟上他們,她示意孟秋把其中一桶水放後座上,好歹借點力。孟秋沒跟她客氣,放一桶上去,輕鬆多了。
她看著前麵帶路的小姑娘,心裡暗暗歎氣,她一個成年人都覺得重,她還不知道有多吃力。
送完小姑娘,孟秋和宋玉茹回去,在她家門口,把她買的東西一樣樣卸下來。
宋玉茹吐槽:“你竟然買了這麼多東西,彆的不說,花錢你是真的很會花。”
孟秋笑,邀請她:“中午要來我家吃飯嗎?”
“不了,”宋玉茹指指隔壁,“我去我姐家一趟。”
中午時間,學校放學,何蓉趕回家做飯,還沒走到門口,就見她妹妹跟隔壁姓孟的有說有笑。
何蓉皺眉,喊道:“玉茹,還不過來乾什麼?”
“來了,來了!”
等進屋,何蓉就問:“你怎麼跟她混一起去了?”
宋玉茹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才道:“混一起怎麼了?剛才回來我還載她呢。”
“什麼?你、載、她?!”
“嗯。”
“你有沒有搞錯,你知不知道你跟她什麼關係,你還載她?”
宋玉茹放下杯子:“姐,我覺得她挺好的,很合我脾氣。而且不就是一個男人嗎?他看不上我是他的損失,我至於為了他跟人鬥成烏眼雞嗎?”
“我宋玉茹又不是嫁不出去。”
“我單方麵宣布,雖然我還是看季嶼不爽,但跟孟秋沒關係,我倆是朋友。”
“姐我回文工團了,那是二斤野豬肉,你做給華華他們吃吧。”
宋玉茹機關木倉一樣說完,翩翩而去,留下她姐懷疑人生。
“朋友?姓孟的是狐狸精變得啊?這才幾天啊,就倒戈了,還朋友?”
外麵她妹還在邀請人家有空去看他們排練,何蓉更懷疑人生了。
她把那塊肉當成她妹妹,狠狠摔在砧板上,氣道:“我是為了誰啊?”
中午時間來不及,晚上孟秋就吃上了紅燒肉,不知道季二哥怎麼做的,明明是野豬肉,卻一點兒腥臊味都沒有。
她從廚房拿了一個乾淨的碗出來,將盤子裡的紅燒肉一分為二:“這一半是你的,這一半是我的。”
然後又數了數自己的那一半,夾出一半放在那個乾淨的碗裡。
季嶼不解,孟秋笑道:“我想把那一半留給宋乾事,他們文工團不方便做飯。她專門聯係省城的同學,幫我找元器件,我很感謝她,想讓她也嘗嘗。”
“原來是留給宋乾事的,吃完飯用幫你熱一熱嗎?”
“可以嗎?”
“可,以。”季嶼微笑。
沒兩天,孟秋發現桌子上多了一個包裹,季嶼訓練回來,一身臭汗,在院子裡洗臉,孟秋站在門口問:“有人寄東西來嗎?”
“嗯。”季嶼擦乾臉上的水,輕描淡寫道,“知道我結婚,朋友寄來的賀禮,你幫我拆開看看。”
孟秋應是,一分鐘後,她看著麵前黑紅兩色的物件,瞪大了眼睛。
“二哥,是收音機!”
季嶼擰乾毛巾,將盆裡的水潑出去,拿著毛巾臉盆進來,淡定道:“收音機啊?我用不上,你不是最近在找收音機嗎?你拿去用吧。”
“這不好吧?要一百多塊錢呢。”而且是和王同誌那台一個款式,他還說這款非常不好買,他都是專門跑滬市才買到的。
季嶼道:“你要是不用,我留著也是放那裡當擺設。就當我借你的?”
“我欠你的越來越多了……”孟秋感歎。
“五年時間,你還怕還不清嗎?五年不行,就十年。”
孟秋伸手抓住麵前的收音機,十年時間,她一定能還清。
季嶼見她看著收音機,眼珠子都不挪一下,在心裡默默補充後半句,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最好一輩子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