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弘玖一路氣勢洶洶地衝到了章宮。
在宮中來去的下仆看到他後都紛紛避讓,唯恐觸了這位小殿下的黴頭。先前有奴仆冒犯到了這位,直接入罪籍,發配辛者庫;這還算輕的,嚴重者都是拖出去亂棍打死,草草扔到亂葬崗內。
守在門口的內侍見他來,連忙上去迎接:“九殿下,您有何吩咐?”
他一邊問,心裡一邊暗自叫苦。
淵帝一向不喜歡在處理政務的時候被打擾。但九皇子確實受寵,若真的有事,內侍還真不敢不進去稟報。
“何事?”
聽到響動後,從殿側忽然走出位須發皆白的老仆。
宗弘玖見到他,囂張跋扈的模樣沒有絲毫收斂,反倒迫不及待地道:“元嘉,本皇子有要事要找父皇商量,你趕緊進去通報。”
老仆沒說什麼,倒是一旁的小宦官聽著瞪大眼睛。
元嘉是淵帝幼時就陪同身邊的老奴,跟隨著淵帝一起經曆了上一代風起雲湧的變革,曾親眼看著聖上帶領軍隊於章宮外發起血腥政變。
在上一代皇子全部慘死,淵帝繼位後,元嘉的身份也自然變得舉足輕重起來。
難得可貴的是元嘉並不因為如此就自傲自滿,反倒行事低調,每一步如履薄冰,算是淵帝眼前說得上話的紅人。
說句難聽的,朝中高官大臣,甚至連那位素來清高自持的年輕丞相見了元嘉,都得禮讓三分,稱一聲公公。隻有九皇子,上來就直呼名姓,頤指氣使,當真稱得上受寵二字。
“喂,你聽見沒有,快去?”
宗弘玖命令過後,見老仆依舊沒動,頓時怒火中燒:“怎麼?是本皇子指揮不動你了?”
“哪能呢。”元公公低眉順眼,笑容慈祥:“方才丞相大人進去了一趟,正同陛下在內商談要事。陛下吩咐了不準進去傳令,雖說未曾特地吩咐不準殿下打擾,但到底國事為重,咱家以為......”
宗弘玖現在正在氣頭上,哪裡聽得下這個。
他冷冷地道:“既然元公公不願通報,那本皇子就隻好自己進去走一趟了。你們這群下奴至少不會膽大至此,妄想攔住去路吧?”
“九殿下嚴重了,老奴自然不敢。”
元嘉似乎對他這個答案毫不意外般,直截了當地側過身,露出背後章宮殿門。
事實上,在剛說完這句話後,頭腦發熱的宗弘玖也稍加回神。
說來也怪,明明淵帝一向對他有求必應,但或許是見識過那大權在握,生殺予奪的手段,宗弘玖打心底裡畏懼自己的父皇。
但既然已經這麼衝動的說了,若是就此不進,未免有些丟麵。
沒關係,父皇最疼我了。他想。
上回有個臣子惹他不高興,淵帝二話不說降旨砍頭。如今隻不過和丞相談個國事而已,都沒吩咐關殿門,打擾一下又有何妨?
這麼一通心理準備後,宗弘玖裝模作樣地理了理衣服,直截了當地跨了進去。
章宮內的裝飾極為冷硬,就連熏香也是點的冷香,不大好聞,但勝在提神醒腦,明目靜心。
忽而一陣穿堂風過,將殿內前堂用來遮擋的厚重帷幕吹起些許,露出背後影影綽綽的人影。
宗弘玖走進來的時候,正好聽到幾句斷斷續續的聲音。
“巫祭大典推後已久。如今大淵軍備強大,數年連下幾國,一統中原在即,正是士氣高漲之時。來年春社日節若是能與大典一同舉辦,想必更能穩固民心,吸引他國賢才,為攻打豫國和衛國做準備。”
“此言有理。”
淵帝頷首,語氣平靜:“然,我大淵曆年來巫祭大典上都得宣布儲君的人選。”
“這正是臣今日前來勸諫的緣故。”
清冷鬆竹擊玉的聲音自帷幔後響起:“陛下,國不可一日無君,也不可日久無儲。即便前朝禮崩樂壞,立儲一事也依舊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還望陛下三思。”
宗弘玖一驚,下意識停下腳步,內心驚疑不定。
儲君?丞相竟然在和父皇商討立儲一事?
雖說平日裡乾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不學無術,但涉及到這種大事,宗弘玖心裡不免活泛幾分。
既是龍子,敢說對那把龍椅沒有任何渴求,想來也不可能。隻是他年紀小,母妃去的也早,宗弘玖朦朦朧朧也清楚,他常年身在宮中,雖說得父皇寵愛,但少了母妃這一條途經,根本發展不出自己的勢力。
再者,他幾位皇兄實力深厚,不論按輩分還是按實力,都排不到他這個九皇子的頭上。除非淵帝是昏了頭了非要廢長立幼,不然都沒宗弘玖的事。很顯然,雖然淵帝是個暴君,但他絕不會在國家大事上拎不清,不然也不可能造就大淵數百年來的宏圖霸業。
這種情況下,宗弘玖隻能另辟蹊徑。例如提前選擇好站隊,這樣也能等皇兄繼位後,為自己討個好去處。
許久,淵帝才道:“那依裴卿看,朕應當立哪位皇子為儲?”
宗弘玖心裡一下子揪緊,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
大淵丞相裴謙雪,法家高徒。當年百家宴上,曾力壓能言善辯的名家,善音律書畫的各家,輕鬆奪取書、樂、辯三場魁首,入大淵前就在列國內享有極高聲望。
他出身布衣,因實績一步登天官拜丞相後,也不曾和朝中各個勢力站攏,更不屑與世家同流合汙。這些年不知道多少臣子借題發揮,上書多封彈劾,也未能影響裴謙雪半點,可見淵帝對其重視。
如今丞相提起儲君一事,難道是不打算當清官隔岸觀火,而是已經決定好站隊?
裴謙雪不慌不忙地拱手:“臣以為,四皇子行事沉穩,頗有老練之風;五皇子有領兵作戰的才能,驍勇善戰;六皇子則在朝中支持率居高不下,想必也有過人之處。陛下或許應當從幾位皇子中擇一位,於巫祭大典後立儲,東宮組建一事,也可早日提上日程。”
沒能聽到自己的名字,宗弘玖心裡不大舒服。
但是接下來的話......
他預感到接下來他們說的話或許不是自己能夠聽的範圍。正打算主動從帷幕後出來,卻猛然聽見淵帝的笑聲,嚇得一激靈。
淵帝站在蘭錡麵前,凝視著麵前橫擺在架上的湛盧寶劍,仰頭大笑。
末了,他才道:“裴卿竟然也學會睜眼說瞎話了。”
身著玄色龍袍的帝王負手道:“那朕也不妨同裴卿說說,朕為何不選這幾位皇子。”
正在偷聽的宗弘玖心頭一跳,還沒能想清這句“為何不選”的具體意思,又聽淵帝道。
“老四行事沉穩?那是縮在背後,玩弄權術心機,上不得台麵。”
淵帝語氣嘲諷:“老五兩次帶兵,頻頻失誤不說,竟將副將拋在戰場,自己跑回關內,事後還下令三緘其口,若不是副將是朕的人,恐怕都得被糊弄過去。”
“至於老六,他不就靠著那幾個世家的支持?沒了背後支撐他的家族,他什麼也不是。立他們為儲,如何能穩住我淵朝江山大業?”
裴謙雪就站在淵帝身後,姿態出塵淡漠,不置一詞。
許久,他才歎氣,言辭難得褪去往日的冷漠辛辣,多了些人情味:“陛下,三皇子乃人中龍鳳,數百年也難出一位的大才。若是拿其他幾位皇子同他相比,未免過於苛刻。”
裴謙雪想起夢中那一幕,眸光低垂:“殿下以身殉國,守住國門,為的也是淵朝大業。斯人已逝,陛下還應以大局為重。”
什麼?三皇子??!這又關死去的三皇兄什麼事?
宗弘玖麵容驚愕。
就算裴相和三皇子關係好,當著父皇麵說這樣的話,這是不要命了?!
宗弘玖不自覺倒退兩步,冷靜下來,隻覺得嗤之以鼻。
父皇平日裡從來不在朝堂多提三皇兄一句,就連掛帥出征也未曾到城門口去送過。要知道深得淵帝寵信的北寧王都有這待遇,三皇子卻沒有,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位根本不得淵帝寵愛。
雖然淵帝當著裴謙雪的麵把其他幾位皇子都批了一頓,裴丞相也不至於口不擇言到這種地步吧,當真以為父皇是那種好相與的君主不成?怕
就在帷幔後的宗弘玖以為下一秒裴謙雪人頭要落地的時候,他終於聽到了淵帝的聲音。
“你倒是越發揣摩聖意,膽大包天。”
淵帝冷哼一聲,眸光晦暗,看不出喜怒:“念在你敢直言勸諫的份上,朕今日暫且饒你一命。”
“舉辦巫祭大典,可以。朕隨後便就擬旨奉常,讓他準備大典諸項事宜。至於儲君人選......誰?!”
下一秒,擺放在蘭錡之上的寶劍赫然出鞘。
“噌——”的一聲,厚重的帷幕登時被亮如寒芒的劍鋒刺破,凝成一道白練般的弧光。不遠處的地方,堆在桌案上的案牘全部被勁風掃落,砰砰砰砰散落一地。
宗弘玖呆愣愣地站在那裡,隻覺得脖頸刺痛。下意識伸手去摸,才發現沾了一手的血,整個人如同虛脫般癱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