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肉/體歸於塵土,思想歸於虛無。
明餘渡沒有體驗到影視劇中的“走馬燈”,與之相反,意識下沉的途中,他恍惚間忘了很多,忘了自己是誰,忘了經曆的過往,忘了曾經出於他手的作品……
他好像回到了母體之中,回到了被明姝孕育的時期,蜷縮在母親的子宮裡,思想還未萌發,身體還未長成,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潮濕又溫暖的水,母親收縮的心跳,還有……
“明餘渡。”
濃鬱的黑暗裡,合上的眼睫緩緩睜開,他麵前站著一個長發雪白,瞳仁也是銀白色的“人”。他聲音帶著些許淡漠,聲調也有點怪異: “假如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選她還是自己?”
明餘渡的思維變得無限緩慢、卡頓,他有些聽不懂這句話,目光落在對方的臉上,能看清五官,卻詭異地不能組成一張完整的臉的印象。
他能感覺到,自己下意識想要回答這個問題。但努力的調動思維,思索出答案前,先在心裡想的是:她是誰?
“明姝,你的母親。”他伸出食指,點了下明餘渡的眉心:“我給你機會,這次,由你來選擇。”
他的眼前飄忽過很多畫麵,不,是記憶。幼時小小的手拿著狗尾巴草,指骨一點點抽長,身邊的環境飛速變幻,有時在星際,有時在藍星,直到最後躺在病床上,中指鏈接上監控心跳的儀器。
恍惚間,明餘渡感覺自己仿佛成了一抹幽魂,窗外的月光穿透了他的身體,他看著病床上,那個心跳歸零,臉上浮現出笑容的自己。
接著,一切畫麵開始飛速後退。
參天的大樹縮小為幼苗,碧綠的植被縮回濕潤的泥土,凋謝的花朵回歸繁盛又縮回成花骨朵,屬於他的手也慢慢地收攏,變回細弱的幼年的手掌,又變回蜷縮在母親子宮裡,手指緊握成拳的嬰孩。
在紅色的腹腔裡,被臍帶連接著。
畫麵停滯了很久,又開始緩慢地向前流去。
明餘渡像是一個旁觀者,看著自己帶著血腥出生,看著明姝在筋疲力儘的情況下,努力按在他脖頸上、最後又顫抖收回的手。
那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她將一切的過錯歸咎於你,但明餘渡,你也是無辜的。”
"
你並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
屬於幼時的記憶再次浮現,在那些充斥著饑餓、貧窮、冷意的日子裡,他試圖向母親貼近汲取溫暖,又一次次被掀開,被試圖扼殺。他們之間的相處,好像從沒有像彆的母子一樣,有過互相依偎的溫馨時光,隻有無儘的怨恨和痛苦。
那個聲音繼續道: “她的死亡,亦不是你的過錯。”
在明姝最後一次試圖逃出去時,小小的明餘渡乖乖坐在對他來說很大的椅子前剝紅薯。他臉上洋溢著的幸福還沒褪去,就看見明姝被幾個人架著胳膊和腿,再次拉了回來。四目相對,明姝眼裡崩潰和絕望溢出。那時她已經完全瘋了,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沒逃出去”,接著又質問幼年的明餘渡:"你為什麼要出聲!"
他出聲了嗎?
畫麵給到了他沒見過的視角。
明姝獨自一人在晚霞萬裡的天空下狂奔,耳朵裡風聲呼呼而過,她恍惚地聽見明餘渡叫媽媽的聲音。她略停了下來,接著,又捂著耳朵繼續瘋跑。
那句“媽媽”,其實是她的幻覺。
畫麵定格在這裡。明餘渡試圖伸手去觸碰母親的臉,指尖卻穿了過去,連一絲觸覺都沒有。他眼睛緩慢地眨了眨,卡動的思緒像是生鏽的零件在緩慢運作: “我知道,我隻是……隻是無法原諒自己。"
他的出生就是原罪。
他本來就該承擔她的不甘,該承擔她的恨意。最後的那一分罪孽,不過是一切過錯中的細微浮毛。
明餘渡就這麼隔著虛空描摹母親的輪廓:"在那種絕望之中,她光是想活下來就已經用儘了力氣。假如怪我,恨我,可以讓她好受一些……"
“我寧願她恨我。”
而不是在已經完全瘋了情況下,竟然還會對他愧疚,還會聽見那聲“媽媽”的幻聽,還會在臨死前握著他的手,說對不起。
明餘渡眼珠細微的動了一下: “我希望她恨我。”
黑暗中,他銀白色的發絲漂浮,用那張明餘渡能看清又無法看清的臉慢慢湊近: “所以,假如給你選擇,你選她,是嗎?"
“這個選擇沒有意義。”明餘渡低垂下眼: “她已經死了。”"倘若你能付出代價呢?"
>畫麵再一次流動、後退。幼年的明餘渡一點點變小,他回歸出生的節點,又回到母親的肚子裡。明姝肚子上圓鼓的弧度一點點平複,紅色的腹腔中,嬰孩從長成有五官的大小,逐步退回生命原始那種模糊的狀態,又成為拳頭大小的血肉。
再一次停滯時,明餘渡看見自己母親像是被凍結在那一寸的時光裡:她停留在墜崖的途中,她臉上定格著發現丈夫對自己痛下殺手的驚懼和不可置信。
“你可以讓你母親活著回家,”他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落在明餘渡眼尾的紅痣上: “但這樣,你大概率不會降生。"
"即使萬分之一的機會,你母親留下了你,這個世界的明餘渡依舊會被抹去。"“你熱愛的遊戲,你創作的電影,那些屬於遊戲裡和電影裡的故事,都會湮滅。”“你將消失在時間和空間的夾縫裡,沒人會記得你曾來過,哪怕是孕育你的母親。”他銀白色的瞳孔開始擴大,直至占據整個眼球: "即使是這樣,你也會選她嗎?"
死亡,是人的終點。但也有人說,真正的死亡,是被遺忘。
明餘渡唇邊微微彎起一點弧度: “華夏的娛樂圈沒有明餘渡,還會有更多優秀的導演,星際時代沒有《諸神之戰》,還有更多好玩的全息遊戲。但明姝的名字,隻有我深刻的記得。"
“我永遠會選她。”
寂靜了幾秒後,他再次出聲,語氣仿佛微涼的風,清清淡淡: “我明白了。”
畫麵繼續流動,明餘渡看見明姝墜下懸崖,順著河流漂浮,又被衝到岸邊。但這一次她隻是嗆了水,受了輕傷,腿沒有斷,也很快清醒了過來。她一個人瑟瑟發抖地抱著肩膀,向附近的城鎮走去。
他看見明姝走近警局,被一名警員披上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