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侍從推開門, 琢盤上盛著一碗藥,他將藥送進屋,轉過身把門合上。
宋知禮抬手, 勻稱的指骨抵在瓷碗邊沿。
陳在溪沒見過他喝藥的樣子,側過頭, 有些好奇地看著, 又膽怯地收回目光。
“從前,從前。”想到表哥的話, 她一邊回憶著一邊開口,卻滿腦子空白,不知道說些什麼。
宋知禮放了藥碗,轉頭看她, 神色平和。
明明是極溫潤的模樣,陳在溪卻更緊張了, 結巴了半天, 隻好低下頭小聲說:“……從前表哥教過我習字。”
“是嗎? ”男人平和地詢問。
“是,”陳在溪點頭,“表哥不想教我習字, 我說了好久, 表哥也不願教我。”
“是表哥不小心將長懷哥哥贈我的字帖弄臟了,”她皺起眉,想解釋:“嗯……長懷哥哥就是, ”
“習得如何?”宋知禮未聽完。
“就, ”陳在溪頓了頓, 憋出來兩個字:“一般。”
表哥的字, 是很挺勁的字體,力透紙背。
當時他說她“學不會”不是沒有道理, 現在想來,既是學不會,又何必去學呢?
陳在溪歎了口氣:“好吧,一點也不好。”
橘黃色餘暉漸漸淡去,光線黯淡下來後,室內點起燭燈。屏風旁的長桌邊擺著紙筆,宋知禮忽而起身,抬手展開一張白紙。
他執起筆,修長的指骨抵在筆杆上,片刻後,他放下筆杆,回頭:“如何?”
陳在溪湊過去看。
紙張上的黑字,筆鋒淩冽,她曾對照著臨過。
“和以前……”話說了一般,陳在溪才發覺紙張上是她的名字。
在溪。
她頓了下,“表哥的字還和以前一樣。”
宋知禮將筆遞給她,桌上的紙張被他調轉了個方向。
書桌前,燭燈落下的光很暖,陳在溪站在光下,她彎下腰認真寫。
她照著臨,也寫在溪二字,隻是才落下兩筆,宋知禮便開口: “太輕了。”
“表哥你想起來了?”陳在溪雙眸一亮,有些激動地想將筆擱下:“表哥你以前也說我寫字輕飄飄。”
宋知禮上前,白衣靠著粉色,這樣的距離,讓兩個人幾乎緊貼。
他用手掌將眼前人的手和筆一同攏住,緩緩疑問:“是嗎?”
許久未接觸旁人,陳在溪有些不習慣,下意識掙脫,右手卻被緊緊攏住,強硬的力道,她推不開。
還沒來得及細想,便聽見他又問:“是這般教你的嗎?”
宋知禮帶著她往下寫,一筆一筆,每一筆都是淩厲的,蓋過她沒用力氣的書寫。
“表哥從前讓我自己臨。”
陳在溪反應過來,知道他什麼也沒想起,便有些失望。
臨完字手背都紅了,她皺著臉:“那在溪再想想,還有乞巧節的,乞巧的時候,我喝了許多久酒去找表哥要,要玉佩。”
說到這,陳在溪記得自己走時,將玉佩和翡翠葉子都留了下來。她抬眸去看白衣男人的腰間,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一時間茫然。
“那,那我還記得……”陳在溪的聲音漸漸無力。
該說的好像都說了,她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一時間犯了難,有些挫敗地咬著指甲。
“罷了,”宋知禮仍舊平和,問她:“困了嗎?”
她搖頭:“我要再想想。”
春日裡的夜,風拂過時,有些微冷。宋知禮走到窗邊,將支起的窗戶合上。
陳在溪看著他合上窗,心境漸漸轉變。
她原本覺得表哥失了記憶也無妨,可現在看來,他也是想要找回記憶的。
一個人沒了記憶,應該很不習慣吧?
陳在溪往一旁的圈椅上靠,還是想再努力一下,便開口問:“表哥你能過來一下嗎?”
宋知禮什麼也沒說,隻是緩步靠近。
他的麵龐熟悉,可神色卻是陌生的。
陳在溪看著,忽然有些緊張,她緩了緩,指著一邊道:“我現在會好好臨字,等我臨完,表哥可以給我一個獎勵嗎?”
她記憶力不好,在宋府呆了好一陣,那些畫麵卻慢慢模糊,唯一清晰的,竟然是那些羞恥的畫麵。
陳在溪很想把這些都忘了,可是夜裡睡不著時,便時常想起。
表哥是怎麼回來著?
陳在溪眨著眼,期待地看著白衣男人,希望他能想起來一些畫麵。
宋知禮點頭:“可以。”
陳在溪便執起筆來去臨字,她一直是極認真地臨摹,但手腕就是不聽使喚。
她隻寫了二字便放了筆,繼續期待地開口問:“寫完了,表哥你覺得我寫得好嗎?”
“尚可。”
得到肯定地回答,陳在溪呼出口氣,一鼓作氣地問道:“那,那表哥你可以親親我嗎?”
室內忽然寂靜,陳在溪知道這般問很沒有禮貌,她甚至不敢抬頭,隻盯著桌沿蒼白地解釋:“這是,這,這是方才那個獎勵……”
她在等一個拒絕,可是下一瞬,耳邊卻傳來平穩的男聲:“好。”
“啊……??”
女聲不可置信,她想說些什麼,光影晃動,一道黑影卻壓下來,將她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之間。
宋知禮半彎下腰,有力的指骨抵在她下顎,使得她被迫仰起頭,力道強硬。
原本隻是一個很輕的吻,吻在她唇瓣上後,男人下意識地加深,眸間被染上幾分欲色。
直到細碎的嗚咽聲從她喉間溢出,宋知禮的才平靜下來,緩緩鬆開她。
他用指腹壓在她唇瓣上,將掛在她嘴角邊的晶瑩抹掉,淡聲詢問:“是這樣嗎?”
被他鬆開時,陳在溪兩眼淚汪汪,她大口呼吸著,唇瓣濕濡。
“不是!!”
緩了好一會兒,她搖頭,嬌聲反駁,“不是,不是這樣,表哥應該讓我換一個獎勵。”
“是嗎?”他還是這一句,大概什麼也沒憶起。
暖色燭光落在白衣男人身側,明明是暖光,卻給他添上幾分寡淡和冷清。
陳在溪忽然不敢抱怨了,想到這裡,她有些難過。
她覺得自己有很清晰地意識到,表哥沒了記憶。
表哥從前不會這樣。
“我有些困了我明日再想想。”陳在溪推開門跑出去,隨意找了個房間。
客棧很乾淨,連隨意推開的房間都是整潔的,陳在溪一愣,往床榻上去靠。
在獄牢裡呆了幾日後,她越來越不講究了,隻埋頭倒下,捂起臉來。
雖然陌生,但其實方才,那股窒息的感覺又讓她很熟悉。
第82章
陳在溪想用心去理一理, 可是逐漸提不起精神,自出了獄牢,她又開始嗜睡。
這種感覺, 像是回到冬日,她能明顯感受到身體的無力, 隻是也不能做什麼。
春日的夜, 溫度適宜,她睡得很好, 醒來時已經到了正午。
金色的光芒透進屋,將室內照亮,陳在溪恍惚了下,才想起這是在客棧。
她連忙起身, 腳剛觸碰到地,便全身一軟。這摔得很茫然, 膝蓋落地, 疼痛就一陣一陣的襲來。
怎麼連路也不會走?
陳在溪挫敗,緩了會兒後,她像是意識到什麼一般, 抬起頭。
宋知禮推開門, 隻是看著她,並未走近。
陳在溪看著光落在他身側。
男人穿著白衣,靜靜地站在門邊, 便是高不可攀的模樣。
她揪著裙擺起身, 小心翼翼地往後退, 為自己解釋了句:“是不小心摔到了。”
“急什麼?”宋知禮遠遠看著她。
“睡醒了, 想去找表哥你。”陳在溪還有些懵。
大抵還是磕到了,疼痛讓她清晰, 陳在溪隻好將裙擺掀起來,就看見右膝處多出一道紅印。
她湊近去看,抬手觸了下,又快速將手縮回來。
“表哥……”陳在溪張唇,一邊抬起頭,就看見白衣男人轉過身。
其實她原是想去找宋知禮說話,她想說自己又想起一段記憶。
但表哥好像並不想聽,陳在溪隻得坐回塌上,有些挫敗。
這間房間過於空曠了,幾案上連朵花都沒有,彌漫著枯燥和乏味。
十一帶著醫女推開門時,陳在溪躺在榻上小憩。
她素著張臉,烏發披散在肩側,閉著雙眼,沒有生氣的模樣。
剛進門的醫女不由得放輕了動作,她掀開陳在溪的裙擺,卻見她右膝的傷口上,竟已經覆著一層淺淺的藥膏。
醫女一頓,拿著藥膏的手有些無措。
那還叫她來乾什麼?
陳在溪沒想到自己又睡著了,揉著眼睛起身。
她杏眸在光下有些濕漉,好奇地看著眼醫女,軟聲道:“醫師你彆走,我心裡還有些悶,你也幫我看看好不好?”
她才剛醒,一頭烏發略有些毛躁,說話時會小幅度晃蕩,無意識著撒嬌。
鄭悅年紀很小,一時間看呆了,回過神,她忙點頭,一連說了幾聲好。
鄭悅抬手,認真感受陳在溪的脈象,片刻後,她有些無措。
她醫出江州沈家,自小便在醫館裡學習,雖是才及笄,但自認為手藝學得還不錯。
可是這個脈象怎麼這麼混亂?
“姐姐,我師兄就在樓下,他會的比我多,我讓他幫你看看。”
“好啊。”陳在溪欣然同意。
鄭悅挎著小竹箱下樓,她匆匆跑到一間房間,語氣急促:“林師兄你幫我看看,樓上的小姐脈象有些不穩,我有點理好。”
林安剛到白淮,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煩悶道:“你都快出師了,怎麼看個脈象都不好?”
“不是,是那位姐姐的脈象真的有些奇怪,”鄭悅歎氣:“師兄你都陪我來了,就在幫我看看嘛?”
這一次來白淮,林安並不是無事,但醫者仁心,他是大夫,本就是為治病才存在的。
林安拿起藥箱,隨鄭悅往樓上走,剛到三樓時,他微微蹙眉,極輕聲地詢問:“這是哪家小姐?”
方才未細想,直到現在,林安才品出一絲不對勁。
客棧裡太空蕩了,若是沒記錯,這是一處是官家的房,並非有錢就能盤下,此番陣仗,來頭不會小。
“有什麼不對嗎?”已經行至裡間,鄭悅未等林安開口,便將門拉開。
這是一間極其通透的屋子,正朝南,光線透亮,將室內的每一處都映照得清晰。
陳在溪乖巧地坐在榻上,正有些無聊地看著窗戶發呆,暖光落在她眉眼,是很平靜的模樣。
林安提著藥箱,他沒想過會這般巧,手腕都激動地顫抖起來:“在溪。”
沈嵐師姐找了數日的人就這般出現。
陳在溪也認出他,在舅母的醫館裡,她曾見過林安前來送藥。
她知道林安也是醫師,但沒想過會在白淮遇見他。
自來了白淮,在江陽的一切都緩慢淡去,再次看見熟悉的人,她眼眶濕潤起來。
林安將藥箱放在一旁,大步走上前:“今日剛到白淮,是師姐讓我來找你的。”
“舅母……”陳在溪還未從欣喜中緩過神,她哽咽了聲:“家裡還好嗎?”
“家裡一直很好啊。”林安不懂她為什麼哭,又害怕她在這兒受了委屈,忙安慰:“家裡人都在找你,你彆怕,我會將你帶回去的。”
“我都知道。”
她知道舅舅和舅母一定會來找她的。
隻是前日獄丞說得話,讓陳在溪心裡有些難受,她忍不住問道:“舅舅也無事嗎?舅舅不能將賬簿給出去嗎?”
“什麼?”林安被她這幾句話問懵了。
陳在溪便輕聲重複了遍,再多說幾句,她又要落淚。
林安忙打斷她,笑道:“什麼賬簿,茶鋪裡的那些本?”
“不是……”
在舅母的醫館時,林安會給她熬藥喝,陳在溪對他沒什麼隱藏,將經過輕聲說了一遍。
林安皺起眉,語調沉重起來:“誰同你說得這些?”
陳在溪雙手緊緊揪在一起,又糾結又可憐。
林安便沒繼續問,正色道:“不要多想,師姐怎會由著你舅舅亂來?你既是無事,等明日回江陽,親自去問問便好。”
舅舅和舅母還在等她。
陳在溪低垂眸,心口有些悶,“我現在回不了江陽。”
這幾日發生的事情有些難解釋,她省略了些說完,仰起頭看林安:“得再等我幾日……”
話未完,鄭悅打斷她說聽見有人來了。
藥箱裡還備著定心神的藥丸,林安快速打開藥箱,將藥遞給陳在溪:“心悶時可服用。”
“好。”陳在溪接過藥,手一抖。
她不適合撒謊,心裡藏著事情時,會忍不住地緊張。
宋知禮並未隱藏腳步聲。
他朝床榻靠近,一襲白衣,輪廊被光虛化,如剛同晨霧裡走出一般,讓人看不真切。
陳在溪捏著瓷瓶的手顫動起來,沒什麼底氣地喚他:“表哥。”
一旁的林安正收著藥箱,轉身時,林安忍不住抬眸。
隻看了一眼,他忙低下頭,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步伐急促地往外走。
鄭悅也跟著他往外走,她個子小,跑了兩步忍不住抱怨道:“師兄?”
林安搖頭,快速道:“找到師姐交代的人了,我回一趟江陽同家裡報個平安,醫館裡你自己照看。”
“好。”
說話間行至客棧門口,站在院前的侍從麵無表情,生硬的唬人。
“怎麼比來時還要多?”鄭悅小聲嘀咕了句,上前去推門,卻沒推開。
***
陳在溪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些什麼,她不安地揪著瓷瓶。
白衣男人語調平緩,隻是問:“心悶?”
“嗯。”陳在溪也不知他聽見了多少,想到林安說得話,她抬起眸。
她有話想問,她想說她相信舅舅沒有藏著賬簿,
隻是在對上男人那冷靜的雙眸後,陳在洗不知怎得,說出來的話便換了一個調,“表哥怎麼回來了?”
宋知禮朝她靠近,就這般看了她一會兒。
室內本就安靜,他站在一邊,周身氣勢讓人無法忽視。
陳在溪更緊張了,等了許久,聽見耳邊落下一聲 :“去食飯。”
宋知禮未留下來,他走後,來了一個布菜丫頭。
陳在溪想問些什麼,卻見小丫頭一副不理人的模樣。
她長得難道很可怕嗎?
陳在溪張了張唇,還是什麼也沒說。
走到窗邊往樓下看,大門仍舊緊閉,黑壓壓的人將客棧圍了起來,給人一種極致的壓抑。
也就是這時,陳在溪緩慢且遲頓地,意識到了什麼。
當夜,她睡在同樣的位置上,心臟卻跳個不停,始終無法入眠。
月光是柔和的,從支起的窗透進屋,落在窗邊。
陳在溪還是沒有睡著,她起身往窗外看,見那些人仍未離開,仿佛可以徹夜不眠。
長廊儘頭,一門之隔的室內,月光同樣透過窗,散落一地。
宋知禮的睡意一向很淺,他遊離在清晰的邊緣,睜開眼。
“表哥,你睡了嗎?”
陳在溪在門口等著,想了想,她又問,是商量的語氣:“我可以進屋嗎?”
得到一聲平靜的“嗯”以後,陳在溪呼出口氣,一鼓作氣地將門推開。
半夜被人叫醒,宋知禮並未不耐,甚至好脾氣地替她將圈椅拉開。
男人站在月光下,平和的反而有些可怕。
陳在溪沒坐,她隻攏了攏寢衣,仰起頭就問: “表哥你是想起來了嗎?”
她已經很久沒失過眠了,來找宋知禮以前,她想過自己要如何試探,要如何去問,表哥會如何回答,又到底是何意思。
她挑了最直接的方式,仰起頭時,纖細的脖頸緊繃著,像緊繃著的琴弦,要斷不斷。
宋知禮看著她,注意到她未坐在圈椅上,難得有些失望。
“嗯,想起來一些。”
相比於她的緊繃,宋知禮語調平靜,話落以後,他抬手指著圈椅:“坐。”
陳在溪完全沒有想坐的心情,搖頭:“我……”
宋知禮將目光落在她頸側,又說了一次:“坐。”
第83章
室內沒有點燈, 月光透進屋,隻有一點光亮。
陳在溪勉強看清眼前的椅子,不太情願地走過去坐下。
這個位置, 她需要仰起頭,才能同表哥對視
陳在溪不安地彆開眼, 有些不敢看他。
她盯著地板, 說話時聲音很沒有底氣,“……表哥想起來什麼?”
她大概不知道, 她刻意平靜的樣子,如同幼獸失了巢,然後□□在風雨中,連說話都變成嗚咽。
宋知禮看了她一眼, 走到長桌前,身影藏匿於黑暗。
片刻後, 桌上的燈盞亮起, 散發出瑩瑩的光。
一盞燈足以將這個小範圍照亮了。
宋知禮點完燈,仍舊未說話,隻是平靜地看著陳在溪。
昏黃色暖光同月色交織在一起, 讓室內變得清晰。
陳在溪感受到他的視線, 雙頰越來越紅,連帶著脖頸泛癢,她伸手抓了抓。
“表哥……”陳在溪往圈椅上縮, 單薄的衣裳稱得她極瘦。
宋知禮隻好收了目光, 朝她走近。
直到完全靠近, 落下的灰黑色的影子, 將陳在溪單薄的身影籠罩住。
他語調平緩,禮貌地詢問她:“婚期想好了嗎?”
寂靜的室內, 男人的每一個字都是清晰的。陳在溪仰起頭,杏眸中有些慌忙:“我……”
重逢以後,宋知禮的雙眸中,第一次有了明顯的情緒,“去清平寺算婚期,然後呢?”
陳在溪忽然不知道說什麼了。
男人背著光,她需要眯起眼睛,才能勉強看清他是什麼神色。
陳在溪聽出了一絲質問。
表哥說他想起了一些,他說婚期?那後麵的事呢,他沒有想起嗎?
這種感覺太糟糕了,陳在溪發現自己分不清他是否騙人。
春日的夜裡要比白日冷許多,偶爾有一陣風吹過來,連帶著屋內的光也跟著晃動。
陳在溪冷得顫了顫,宋知禮等她回過神,先走到一邊將窗戶合上。
“我……”陳在溪忙抬手,纖細的指尖扯住他衣擺。
男人腳步一頓,垂下眸看她,相隔很近,他雙眸清晰起來。
隻是她還是看不出他的情緒,也看不出他有沒有騙人。
陳在溪討厭他總是絕對冷靜,她呼出口氣,在心裡做好決定。
表哥沒必要騙她的,那麼她也想,試著和他商量一些。
隻是還沒想好怎麼開口,男人退後一步,淡淡地疏遠了她。
捏在手心的布料隨之滑落,陳在溪眨眨眼。
耳邊落下男聲:“去睡覺,明日再說。”
“那好……”
她本就沒想好怎麼開口,此刻聽話地站起身。
隻是才剛起身,忽得聽見宋知禮問了句:“婚期想好了嗎?”
陳在溪一句話也不敢說,站起身以後,才發覺右膝上的疼痛正隱隱作痛著。
像一根刺,直直刺入心尖,但她努力粉飾太平,平穩地走出房間。
***
翌日是個好天氣,晴朗極了,連空氣都比往日乾燥。
江菁抱著一套新衣裳推開門,屋內大亮,她看著床榻上的人影,輕手輕腳地走進屋。
這是用花錦做出的衣裳,布料柔軟輕薄,又找了全白淮最好的繡娘,裙上繡花平整精致,還用了極細的金線。
江菁沒摸過這種料子,觸碰著裙擺的手都小心翼翼,她將衣裙放在案上後,往床榻邊走。
榻上的人還在睡覺,江菁見她縮成小小一團,長長的烏發散在裘被上,極細膩。
江菁原是江州李家的丫鬟,李家在江州也算是大戶,比起旁人,她已經算有見識了。
江菁沒見過她這般的陣仗。
這些人,這麼多人隻守著她一個。
已是午間,廚房那邊做了點心送過來,江菁本想著等陳在溪醒,眼瞧著她遲遲不起,才上來叫人。
白淮這邊,喜一種花餅,花瓣用糖醃漬,吃起來泛著清香。
江菁細致地觀察到她昨日吃了一整塊,今早便又叫人做了送來,此刻花餅裝在白釉蓮瓣碗中,另配了壺白茶。
陳在溪洗漱完,嚼著泛甜的鮮花餅,眼下泛著青黑。
實際上她一夜未睡,隻要一閉上眼,她忍不住去想表哥到底是何意思。
表哥提起了婚期,那之後呢,他就一點也不知道嗎?
陳在溪咬了一大口鮮花餅。
可以表哥這般的公子,即是沒人同他說,他也能猜出之後發生了什麼吧。
為什麼還要娶她。
想到這裡時,口腔中充斥著甜膩,是今日的鮮花餅過於甜膩了。
陳在溪抬手給自己倒了杯茶,熟悉的香氣入口,她喝出來這是白茶。
是產自江陽的白茶。
陳在溪不願在細想了,不論表哥是否生氣,她都是要回江陽的。
她已經習慣在江陽的日子了,她哪兒也不想去,隻想同舅舅舅媽生活。
想到這裡,陳在溪拿著茶杯,抬眸問,“表哥在嗎?”
江菁搖頭,沒人說她可以說話,她除了搖頭便不敢做什麼。
陳在溪一頓,忽而將手中的花餅往碟子中一扔,嬌氣道:“我不喜歡吃這個。”
照顧了她幾日,在江菁眼中,陳在溪脾性極好,總是一副乖順地模樣。
眼下說著不喜歡,也沒見她真的發脾氣。
不管她有沒有脾氣,江菁都不敢怠慢她,收拾了下就將花餅端出去,沒一會兒,她端來了兩疊新的點心。
陳在溪掃了眼,發現全是她喜歡的點心,心裡有些古怪,卻試著又說,“我不喜歡。”
江菁什麼也沒說,跑下去,沒多久,她又換了兩疊上來,但始終不開口問一句。
來回兩次,陳在溪泄氣,還是吃了一些點心。
用過了點心後,方才的丫頭不知跑到何處去,再找不到人影。
陳在溪跑到宋知禮的房門前,推開房門,也未見人影。
走廊的儘頭擺著一個花瓶,卻沒有花點綴在其間。兩側,房門都被合上,陳在溪一間一間的推開,還是一個人也未曾看見。
她忽然生出一種恐懼感。
陳在溪不願相信,抬步走到院中。
這一處客棧,是多年前聖上微服私訪時修建的,共建了三層,一樓有處園子,園中移植了許多花,春日時,可以在這裡看見所有顏色。
陳在溪曾在樓上,遠遠地看過一眼這個園子。
她特意繞過去,磚塊堆砌起的高牆旁,仍有穿黑衣的侍從守在此處。
陳在溪試著同這些侍從說話,但沒人願意搭理她。她有些茫然,於是在客棧門前呆坐了一下午。
春日的午後,整個院子裡都充斥著青草的香氣。
不知過了多久,想見的人仍舊沒有出現。
等到了日落,雲層被染上太陽的餘暉,許多種顏色混在一起,天空是一片橘紅。
陳在溪抬步走到客棧的門邊,她今日穿著白裙,手搭在裙邊,纖細的指尖捏著裙擺,怯生生地模樣。
落日餘暉也將她瓷白的小臉染上一絲紅。
侍從麵無表情,連餘光也不給她。
陳在溪同侍從商量著說:“不去食飯嗎?”
無人應她,她眨了眨眼。
不知表哥說了什麼,整個白天,還無人同她說過話。
她忽然覺得好悶,杏眸中染上水色,委屈道:“表哥還不回來嗎?”
她又問:“他去哪兒了?”
問到最後,陳在溪失望地收回目光,
她守在院中守一天都沒等到人,所以在看見十一的那一刻,陳在溪幾乎哭了出來。
兩個人對視,十一卻心虛地移開目光,什麼也不敢說。
陳在溪看著他,焦急道:“十一,表哥呢,我心口好悶,表哥若是不回來,能讓昨日的醫師來幫我看看嗎?”
十一自是點頭,然後帶過來一位新的女醫,仍舊一句話也不說,
當天晚上,陳在溪支起窗戶,在仍舊寒涼的夜晚,她踢了裘被,隻穿著單薄的寢衣入睡。
原先是冷的,冷風吹在身側,冷得她泛癢。
這種感覺極其不適,陳在溪強忍著不去蓋裘被,然後冷著冷著,她覺得自己熱了起來。
整個後半夜,陳在溪陷入昏迷之中。
翌日一早,江菁從繡娘那取了剛製好的新衣,又去了廚房一趟。
準備好一切後,她照常推開門。
太陽已經出來,整個屋子都敞亮乾淨,但房間裡卻沒有聲音。
江菁已經習慣,知道是這位小姐還在睡覺。這會兒已是正午,大人曾交代過她,說這個時間小姐該用膳。
走過去以後,江菁才發現有什麼不對勁。
用綾羅織成的裘被被隨意仍下,床榻上,女人靠著牆,縮成小小的一團。
她手腕腳腕都裸露在外,肌膚蒼白,沁著層汗。
烏發蓋在臉側,她露出的半張臉,也透著一股病態的紅。
江菁忙抬手,小心翼翼地去觸她,觸到一片滾燙,她單薄的寢衣都已經濕透了。
屋子裡沉靜,如死寂一般。
江菁嚇得六神無主,忙扔下手中的東西跑下去叫人。
第84章
來白淮小半月, 今日一早,從知州府邸搜出的賬簿被送到上京,私鹽一案徹底解決。
刑獄司裡, 宋知禮寫完上奏,正低垂眸看著手中的信紙。
十一的聲音清晰:“除了這些, 昨日我回宅院時遇見表小姐, 她說要找醫師。”
“林安是沈嵐醫館裡的人,表小姐同他相熟, 對他很信任。”
宋知禮眸色未變,放下了手中的信紙,“哭了嗎?”
這話問得突然,十一愣了愣, 才明白男人是何意思,當即便回憶起來。
表小姐昨日雖是有些鬨騰, 但她守在院中, 並未掉過淚。
十一如實說道,見宋知禮似是滿意,也鬆了口氣。
殿內平靜, 十一今日還有任務, 此刻終於能轉身離去。隻是沒走幾步,便看見有人匆忙地跑進殿內,麵色焦急。
午後, 天氣驟變, 層層雲層遮蓋住陽光, 天色陰沉。
客棧的院中, 站著一排醫師。
醫師已經替陳在溪看過,她隻是發熱, 醫師便開了好些藥。
但整個白日,陳在溪都未曾醒來。
江菁不由得慌亂起來,她替陳在溪換好衣,又用羅帕將沁在她肌膚上的冷汗一一拭去。
做完這些後,她看著仍緊閉雙眼的女人。
退熱以後,陳在溪白的瑩潤,麵龐是平和的,臉頰上有一抹很淺的紅。
江菁守了她一個白天,發現她原是白瓷,雖是好看,隻是太過易碎。
宋知禮午時來了一趟,他麵無表情,身影越發冷肅起來。
醫師都不知換了幾個。
十一的頭越垂越低,不敢看他:“大人,已經讓王太醫的學生趕過來了。”
床榻上,陳在溪安靜的樣子,唇瓣漸漸失去顏色。
宋知禮看了她良久,“等她醒來,將她要見的人帶去。”
“大人,那個醫師還押在……”
“那便放出來。”
***
一直是這樣的,她生起病來便極其磨人,在江陽時,陳在溪也曾昏迷了整整兩日。
她隻會覺得自己睡了一覺,至於睡了多久,便不知了。
陳在溪醒過來時,天已經亮了。
這一覺睡得有些不太好,不知是不是錯覺,睡夢中,她總覺得有人在扯她的頭發。
她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手去收攏頭發。
一轉頭,對上男人冷漠的眸子,黑漆漆的,她嚇了一大跳。
室內不似往日那般整潔,藥箱擺在案上,就這般敞開放了一夜。
宋知禮站在床側,黑色長袍上,幾道壓痕褶皺很明顯。他不像是是守了一夜,因為雙眸清明,眼底沒有一絲倦意。
陳在溪張唇,很快便克製住那聲表哥,她什麼也沒說,翻了個聲。
心裡還有些悶,她這會兒知道蓋裘被了,將整張臉都藏進被子裡,還是不說話。
宋知禮也什麼都沒說,他轉過身,門合上的聲音清晰,落在陳在溪耳畔。
隻是很快,門便又被拉開,他端著個瓷碗進屋。
晨日裡的光將他影子拉長,男人沉著張臉,將瓷碗放到榻幾上。
陳在溪聽見聲響,沒忍住又往裘被裡縮了縮。
沒等她將自己裹起來,宋知禮走近,大手落在裘被上,摁住她那雙不安分的手。
陳在溪劇烈反抗,那大手便落在她腰間,準確地將她整個人禁錮住。
他不帶情緒,動作緩慢卻強硬,一點一點,稱得上是慢條斯理地將裘被從她身上剝下來。
方才悶在裘被中,陳在溪的一張臉已經悶紅,此刻被拉出來,她呼吸著,黑發亂糟糟。
宋知禮將她淩亂的發絲一一收攏,他指尖很涼,偶爾觸在女人脖頸上,讓她忍不住往後縮。
發絲被彆她耳後,宋知禮將手錮在她下巴,迫使她仰起頭。
日光明朗,將男人眉間的冷漠映照得清晰,他板著張臉,問她:“你多大了?”
陳在溪聽出他的話外之音,她被他眼底的冷漠嚇到,連抬眼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她不老實地想往後縮,抵在下巴上的力道卻加重,她吃痛,當即便哭了出來。
“我還是個小姑娘的……”陳在溪隻好悶聲道。
大病初愈,她嗓音很沙,不似往日的清透。
此刻被迫仰著一張臉,露出來的臉頰清瘦,臉上一點顏色也沒有,白的有些病態。
她哭了出來,宋知禮不在問她什麼,抬手給她擦淚,又將榻案上的藥碗遞給她。
從白瓷碗裡氤氳開一股苦澀,陳在溪沒接,她就是不喝,
宋知禮未強迫她喝藥,見她低垂眸不看人,他收了目光,將藥重新放在榻案,便轉過身走出屋。
這一次他沒有回來。
門緊緊閉上,陳在溪看著,又想起那些圍在客棧裡的侍從,心臟悶透了。
片刻後,門被拉開,她剛想收回目光,卻看見進屋的是林安和鄭悅。
林安挎著個藥箱,見她醒來,也實在是鬆了口氣。
“林師兄……”
在醫館時,陳在溪也跟著大家一起喚他師兄,跟著他,她還認識了好些藥材。
林安卻對著她輕輕搖頭。
“喝藥吧在溪,”他歎氣:“你現在這般,嵐師姐看見定是會心疼的。”
陳在溪聽話地拿起藥碗。
她喝藥的樣子極乖巧,見她這般,林安藏在袖中,正顫抖的手平靜下來。
他站在原地,“聽旁人說,在溪你前幾日在找我和鄭悅?”
“前幾日?”陳在溪反應過來,想說些什麼。
林安適宜地打斷她,自顧自說了一堆,皆是在叮囑她要按時喝藥,照顧好自己。
說到最後,陳在溪也察覺到一些不對勁,她捧著藥,整個人被一股溫熱的苦澀環繞住。
林安緩步走近她,極認真的模樣。
在陳在溪心中,他很少露出這樣的表情,林安多數的時候,都不會這般正色。
“在江陽時製的藥丸還剩下一些,若是心臟悶,記得按時吃藥。”
可他上回已經給了她一個瓷瓶的……陳在溪意識到什麼,忙抬手接過,又點頭:“好,林師兄我會好好吃藥的。”
她說這句話時,宋知禮正坐在隔壁的房間。
明明未見人,卻仿佛能看見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宋知禮輕扯嘴角,神色冷淡。
十一嚇得直冒冷汗,試著開口提醒:“大人,這林安本就是來找表小姐的,現在讓他同表小姐接觸,怕是不好……”
宋知禮又怎會忘記。
他閉上眼,額頭隱隱作痛,在沒有記憶的每時每刻,他腦海中浮現出的仍是陳在溪。
獨獨不能見她閉上眼的模樣。
養小姑娘,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
麵前的長桌上放著封信,宋知禮將信紙展開。
信是從上京傳過來的,私鹽一案了結,聖上讓他回京奉命。
他看了許久,抬手將信紙遞給十一。
十一接過,這封信已經送到兩天了,但大人始終沒有表態,他當即道:“我讓人回京去……”
“明日啟程。”
***
林安隻陪了她一會兒,陳在溪緊緊捏著他遞過來的瓷瓶,躺在床上不說話。
宋知禮進屋時,她正發著呆,聽見聲響,陳在溪翻了個身,仍不看他。
日光落在床榻邊,將縮在裘被裡的小姑娘照得清晰。
隻會拿生病來要挾人,可不就是個小姑娘。
陳在溪就這樣悶了一會兒,但身旁的表哥既不離開也不說話,她覺得有些難熬。
她想到被留在客棧的那一天,明明那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理她。
表哥不是想起來一些記憶,難道不知道她會害怕嗎?
陳在溪默不作聲地擦眼淚,隻好開口和他商量:“表哥你不要逼我,我隻是還沒準備好,但有在認真想。”
“沒有逼你。”
宋知禮看著她,“明日我回一趟上京,你好好想想。”
陳在溪沒聽懂,緩了好一會兒以後,她緊捏著手中的瓷瓶,小臉緊張:“我,我會想婚期。”
隱約察覺到男人今日很好說話,陳在溪將裘被拉開,露出有些毛躁的腦袋來。
“表哥你讓那個小女醫來陪我吧。”
宋知禮看著她泛紅的唇瓣,沉默良久,他朝她伸出手:“過來。”
陳在溪猶豫著,還是從裘被中起來,抬眼望去,暖光落在男人的眉眼上,連帶著他都柔和了起來。
她隻穿著單薄的寢衣,這幾日她瘦了許多,眼下掛著淚漬,可憐巴巴的模樣。
宋知禮單手便能將她環住。
男人用指腹替她擦淚,有條不絮地給她順著發,又將她的衣領理正。
最後,他的大手覆在她削瘦的肩上,感受著那股甜香。
“會乖嗎?”
陳在溪點頭。
第85章
沈老醫師為人慈和, 桃李天下,沈嵐想了許久,想到白淮的一間藥鋪老板也是她師弟。
宋知禮走得第三日, 林安收到消息,推開房門往樓上走。
走到儘頭的那間屋前, 他鬆了口氣:“在溪, 該回江陽了。”
回江陽。
在白淮竟已住了小半月了,陳在溪在心中念叨著回江陽, 還是覺得很恍惚。
抬眼往窗外看,夜色濃稠,黑壓壓一片。客棧已經看不清了,他們正緩慢地遠離那處。
是表哥臨行前, 將客棧裡的侍從撤走了大半。
就好像,他一直知道她決定要走一般。
陳在溪根本不敢細想, 雖是在回江陽的路上, 但她心中沒有解脫,反而被恐懼彌漫。
馬車勻速往前,白淮江陽兩地相隔很近, 從白淮到江陽隻要一個夜晚。
江陽的春天同冬天是沒有一點相似的, 在這個水鄉小鎮,冬日隻有清冷,春日的顏色卻極其繁多。
等天亮的那一瞬, 晨光透過薄霧, 春日的顏色雖被水霧淡化, 但仍舊是亮眼的。
在陳在溪離開的這幾天, 院子中的花開得更豔了,她走以後, 沈嵐每日也會給它們澆水。
林渝因此內疚了多日,他不得不去找關係,該花錢打點的花錢,該懇求的懇求,隻是石進落馬,知州自儘,官衙內整頓了數日,再沒有人有膽量插手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