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應小滿向來覺得自己運氣不錯。

被親生爹娘拋棄荒野的女嬰,既沒有被野狼野狗拖走吃了,又沒有餓死凍死,還被上山打獵的義父撿回去,從此有了個家。

被撿回去的時機正好,不早不晚。

“小滿”這名字也好聽。

她七歲在私塾旁聽,響亮報上自己大名時,“小滿”兩字在滿屋子的“狗蛋”,“鐵柱”裡仿佛一股清流,私塾先生眼前一亮,連聲稱讚,“好,好。”

先生搖頭晃腦吟道,“儒家經義忌不滿,又忌太滿。‘小滿’者,滿而不損,剛剛好之意。給家中的女孩兒起如此好名,小滿呐,你父親可是秀才出身?”

應小滿老老實實說,“我爹不識字。”

先生一愣,“不識字,如何取得這般好名字?”

滿屋小子們哄然大笑。鄉下村子知根知底,小子們七嘴八舌道,“因為小滿是她爹山上撿的。”

“撿回來那天剛好是小滿節氣,就起名叫小滿。”

“差兩天就是芒種。要是她爹在芒種那天把她撿回來,她就得叫芒種。”

先生一口氣噎得上下不得,怒喝道,“旁聽的小丫頭站在屋裡作甚,出去外頭站著!還有你們這些目無尊長的小子,讓你們接話了麼?接著背書!”

滿屋響起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聲響裡,應小滿從兜裡抓了把山核桃,雙手捧去先生桌上,乖乖站去外頭窗下旁聽。

義父家裡窮。出不起束脩。

先生學堂規矩嚴,不收女娃娃。

但鄉裡渴學又沒錢的男娃女娃站在私塾窗外頭一溜排,旁聽整個上午,屋裡的先生睜隻眼閉隻眼,從不趕他們。

應小滿雖然沒正式上過一天學堂,但千字文自小背了個囫圇,磕磕碰碰也能讀幾篇詩詞。

義父體格壯得像頭熊,可惜瘸了條腿,不常去深山打猛獸,外山打獵的營生勉強能糊口。

小時候家裡窮得叮當響,義父念了幾百遍“等存夠錢,給你和你阿娘一人扯一身綢緞衣裳”,年年歲歲過新年,始終沒能存夠錢,她和阿娘始終沒能穿上綢緞衣裳。但爹娘疼她,沒綢緞衣裳,年前咬牙扯兩尺新布,她穿一身新布衣裳也能喜氣洋洋過年。

鄉裡百來戶人家,爹娘嫁女兒、賣女兒的事年年都有。應小滿長到豆蔻年紀,出落得遠近聞名,提親的媒人、張羅采辦的牙婆幾乎踏破門檻,百裡外的鎮子上都有大戶托人上門拐彎抹角地問。

義父鼓起一身腱子肉,提起門栓把人一律打出去,怒喝,“自己睜開狗眼看看,配不配我家小滿?”

鄉裡議論紛紛:“應家當家的是個心思大的!”

“連開布莊的東家都看不上,存心要把他家女兒獻給城裡貴人!”

閒話歸閒話,應小滿長到十四五歲上,初見的人往往看呆,人人都覺得鎮子裡的幾家大戶確實配不上她了。

然而天下諸事大抵是此一時彼一時,好運氣實難持久。

應小滿長到十五歲這年,義父生了場重病,藥石難醫,黑熊似的壯實身板眼看著瘦下去。

到了冬天時,義父的病情越發不好了。這天強撐著病體起身,揮舞門栓憤然趕走上門提親的吳員外家的媒人後,義父吃力地扶著門喘息,胸腔深處仿佛破洞的風箱,呼啦啦地漏氣。

“這處不能待了。”義父站在新砌沒兩年的三間瓦房院子當中,目光卻越過了四野落雪山頭,遙望向山巒儘頭的北方,“等我不在,留你們孤兒寡母在鄉野裡,容易招虎狼。”

義母抹著淚說,“你歇著!我去灶上燉隻雞。你好好喝碗湯,發身汗,明早病就好了。”

義母的背影乍離開屋裡,義父立刻吩咐說,“小滿,關門。我有重要話說給你聽。”

應小滿吃驚地關門。“什麼事要瞞著阿娘……”

“喊義母。”義父嚴肅地說,“這麼大了,還喊什麼阿娘!你是有自個兒親生父母的。我不是你親爹,隻是你義父!記好了。”

義父生氣起來,聲響隆隆的在瓦房裡回蕩。應小滿耳邊震得嗡嗡的,卻早習慣了,乖巧地坐在土炕邊,“義父要說什麼。”

義父滿意地一點頭,把炕頭的瓷枕頭搬來,揭開覆蓋布套,伸手進去掏了半晌,摸出一錠沉甸甸的雪白紋銀。

應小滿驟然一驚,失聲說,“爹你竟然背著阿娘藏私房錢!”

義父當即咳得幾乎吐血。

捂住胸腔劇烈咳了半晌,憤然說,“不許……咳咳,喊我……咳咳!不是……”

“義父!”應小滿知錯立刻改口,替義父拍肩安撫順氣的同時委婉說,“義母她老人家雖然不喜歡你藏私房錢,但錢太多了,義母還是會歡喜的。咱們告訴她罷。”

義父又露出欲吐血的表情,憤然道,“不是私房錢!不許告訴你義母知道!”

他招呼應小滿坐近,指著銀錠道,“這五十兩銀不是我的,我隻是替人保管。如今銀子還在,人卻……唉,早不在人世了。”

義父盯著窗外光禿禿覆雪的山頭,露出罕見的懷念傷痛的表情,再次叮囑說,“不許告訴你義母知道。若她知道了,這五十兩銀必然被她拿去辦喪事。我死都死了,何苦糟蹋錢!阿滿你拿著,等喪事辦好,我入了土,安頓好你義母,你揣這五十兩銀替義父去一趟京城。”

應小滿張了張嘴,想要說話,眼淚卻搶先一步落下來,滴在土炕上。

她忍著哽咽說,“去京城做什麼,投奔親戚麼?眼下才入冬,路不好走,等開春我們再做打算罷。”

義父衝她咧嘴笑了笑。

他長得又黑又壯,麵相凶惡,乍看確實像山裡的黑熊,如今人重病中,笑起來比平日更不好看。但看在應小滿的眼裡,天底下再沒有比義父更和善可親的笑容了。

義父抬手替她捋了捋滿頭柔順秀發,把沉甸甸的五十兩銀塞進應小滿手裡,說,“義父等不到開春了。”

棉布簾子從外掀起,義母捧一碗熱騰騰的雞湯裹著滿身寒氣進來,迭聲說,“快點趁熱喝湯,再多吃點肉。看看你瘦成啥樣了。”

義父接過雞湯,問土炕邊上坐著發愣的應小滿說,“我交代的話都聽清楚了?聽清楚回自己屋裡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