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2)

天光亮起時,銅鑼巷的積水還沒退儘。

家家戶戶拿盆子往外潑水。應小滿家的賃屋在巷子裡頭,地勢偏高,情況還好一些。巷口有淹得厲害的人家,一家老小在屋瓦上蹲了整夜。

滿屋子漂出去的鍋碗盆勺彆指望了,人平安就是萬幸。

還好早上雨勢逐漸停下。蒙蒙亮的天邊現出魚鱗雲,今天或許能轉晴。

義母抱著積水泡透的兩床被子,應小滿踩著梯子往屋頂上攤開,指望出太陽能曬一曬。

院子裡泥濘到無處落腳,義母抱怨,“當初三百文賃下銅鑼巷的屋子,還以為咱們占了便宜。唉……活該這裡便宜。”

說話間,視線不經意轉到緊閉的西屋,立刻被蛇蟄似地轉開。

“說起來,昨夜你拖回來的那東西……”

義母以“東西”兩字含糊帶過:

“你還真往家裡搬!幸好夜裡沒詐屍。咱們跟他無冤無仇,他死了還敲咱家的門,今天趁天光亮堂把他趕緊送義莊,儘快入土為安罷。停在家裡,我心裡瘮得慌。”

昨夜受了驚,油燈掉進水裡熄滅,應小滿黑燈瞎火地摸索,把隨著水勢撞門的浮屍磕磕碰碰順著積水拖進屋,放在西屋炕上。西屋的門關上就再沒打開過。

但應小滿敢把屍體拖進屋裡,自有她的打算。

“先不急著送義莊。我昨夜瞧著像是淹水新死的,說不定……”說不定這兩天家人會一路沿著河道尋過來。能順利送還屍首的話,必定會得一筆不薄的酬謝金。

但這麼打算,屍身在家裡不定要停個幾天,義母隻怕不答應。應小滿有點犯難。

正躊躇如何說通自家老娘時,遠處又響起一陣細細的哭聲。

哭聲斷斷續續,仿佛失了母貓的幼貓兒,嘶啞得聽不清。

有人砰砰地敲門。對麵楊嬸子的嗓門高喊,“應家嫂子!”

義母把被褥往上遞給應小滿,轉身開門,兩人在院門邊議論好一陣,義母心酸地抹了下眼角,回身在灶上摸索片刻,捧出兩個熱蒸餅,硬塞給楊嬸子。

楊嬸子抹著淚把蒸餅收進竹籃裡,又去砰砰砰敲另一家鄰居的門。

“怎麼了?”應小滿坐在屋瓦上看得清楚。

“真是造孽。”義母唏噓,“斜對門徐家的寡婦昨夜沒了。聽說被水衝走一床新被子,徐嫂子心急火燎地蹚水去撈,又不舍得燈油,黑燈瞎火地在門檻邊絆了一跤,摔在水裡沒爬起來就……她家早沒了男人,跟我們家一樣立的女戶。如今娘又走了,剩下個小女娃怎麼活?”

應小滿踩著木梯下來。經過放錢的吊籃時,義母叮囑她,“拿一貫錢下來。街坊鄰居家裡出事,出點份子應該的。待會兒帶錢去徐家看看。”

“哎。”應小滿伸手把細繩紮好的整貫錢撈在手裡。

屋裡到處都是退水後的泥濘,兩人仔細地清掃地麵,義母不住地歎息,“好好在自家裡住著,誰想到會發大水淹進門?如今還死了人,造孽啊。”

視線不經意又轉到緊閉的西屋,義母眼皮子再度劇烈一跳。

“剛才話沒說完。西屋這個你還想留著?昨夜運氣好沒詐屍,誰知道今夜會出什麼狀況。趁白天陽氣重,趕緊叫人拉個車送義莊——”

兩人才提起西屋停的屍身,西屋裡突然砰地一聲響動。

義母驚得手一抖,“什麼動、動靜!”

應小滿三兩步擋去前頭,把鐵門栓提在手裡,謹慎推開西屋門。

屍體依舊穿昨夜那身濕透的單衣,從仰麵躺著的姿勢變成麵朝下的掙紮姿態,一隻蒼白的手搭在炕邊。

義母隔門一眼瞧見,頓時驚得麵無人色,“詐……詐屍……”

應小滿臉色同樣有點發白。但她畢竟從小跟義父進山,鳥獸屍體見得多了,年輕少畏,提著門栓進門,砰地把門反關起。

隔門高喊一聲,“我把西屋門反閂了。哪怕是詐屍,新死的法力有限,又和我們無冤無仇,我和它鬥一鬥。娘在外頭聽著動靜。動靜不對的話,你彆管我,跑出去尋鄉鄰幫忙。”

義母驚得細微發抖,牙齒咯咯戰栗,扶著桌子側耳聽半日,屋內靜悄悄的,什麼動靜都沒有。

……這就更可怕了。

“小滿,裡頭到底怎麼了。你、你說句話啊。”

西屋門打開了。

應小滿腳步虛浮,目光發直,人幾乎是飄出來的。

她恍惚地走去屋簷下,麻木地扯動繩索,降下吊籃。麻木地把吊籃裡剩下的一貫錢提起,揣在懷裡往門外走。

義母惶喊,“去哪兒!”

應小滿: “請郎中。”

“請郎中做什麼!”義母大急,“我又沒發眩暈!那貫錢是咱們娘兒倆整個月的飯食錢!”

應小滿捏著家裡僅剩的飯食錢,目光裡也帶出點茫然。

事情急轉直下,大出意料之外。她混亂中著實想不通——

原本好好的偏財路子,水裡撈屍,等家人尋找過來,把屍身完好送回,得一筆不菲的酬謝金……穩賺不賠的生意,怎麼變成這樣了呢。

“娘,必須請郎中。”

她恍惚地說,“昨夜撈回來的屍體……他還在喘氣。”

……

郎中當然是平時相識的李郎中。

“昨夜發水時,從水裡救起的活人?” 李郎中連連搖頭,“不是我說,這等來曆不明之人,是個大麻煩。”

屋裡不是閨女就是寡婦,李郎中隻得自己拿布巾坐在炕邊,擦乾淨“屍身”麵孔,再擦拭水草般糾結成一團的烏黑長發。

“人死在水裡倒好,直接報上官府,拉去義莊了事。你們瞧瞧現在半死不活的樣子。”

郎中邊擦邊歎氣,“高熱不褪,肺裡嗆水,身上多處淤傷,左手手背一個血窟窿,瞧著好生可怖,興許牽扯進謀殺命案。人活著進你們家門,如果又死在你們家裡,必定要引來官差問話。搞不好把你們孤兒寡婦家都牽扯進去。”

義母聽著聽著,嘴唇哆嗦起來,“昨夜才拖進來,我們現在就把他扔出去——”

郎中眼皮子一陣狂跳, “那老夫豈不是謀害共犯,不行不行!”

應小滿的想法倒是簡單得很,“那就想辦法救活了。等把人醫好之後,勞煩郎中給我們家做個見證。”

“醫者父母心,當然儘力救治。”郎中眼皮子突突地跳,感覺自己似乎踩進個泥坑,“但治病抓藥,可不是嘴上說說的小事。救人也不是靠嘴上說說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