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2)

門下搬來兩個小杌子。應小滿坐左邊,西屋郎君坐右邊。

剛才屋頂上攤開曬乾的穀子堆在麵前,兩人手裡拿細竹篩子,把砂石顆粒細細地篩出去。西屋郎君慢悠悠地開始說事。

出事當夜,正逢好友前來探望,兩人相邀吃席。

他領幾名家仆赴宴。宴席中推杯換盞,那晚的酒格外地烈,喝到中途他便感覺不對,借著酒意起身告辭。

赴宴時騎馬,回程半途漸漸坐不住馬鞍,家仆們商議著回家趕車來接,於是走了幾個。馬兒原本乖順拴在路邊,突然不知為何發狂掙脫韁繩奔走,幾名家仆急追過去。剩下的提議去附近店家買醒酒湯,又走了兩個。最後隻剩兩人跟隨左右。

那時他已經醉得分不清南北,隻記得依稀是個漆黑深巷,兩名家仆扶他醒酒,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巷子前方走,走出巷口儘頭,前方居然是波光粼粼的河道。

“那夜星光閃爍,我所在的巷口又黑,星光倒映進河水裡,我記得清楚……家仆在身側起了爭執。”

一名家仆抱怨為何把主人扶來如此偏遠的河邊。等下馬車回返尋不到人,如何是好。

另一名家仆笑說,“你再不必擔憂了。”

說話的腔調很奇怪,他醉酒中聽得也覺得不對,眼前卻模糊看不分明。幾個黑影不知從何處竄出,三兩下便把抱怨路遠的家仆按倒塞嘴,頭按入河中。河裡停著一艘船,溺死忠仆屍身被送去船上。

他眼睜睜瞧著,因為他隨後也被按倒。蒙眼捂嘴,卻沒有被即刻扔進河道。巷子裡行出一輛馬車,把他接去不知名處。

耳邊時而水聲,時而車馬滾動聲響,蒙著黑布也感覺到天光漸亮。突然水聲大盛,兩人把他抬出馬車,在清晨小雨中換船。

船在水上又行了不知幾個時辰。春雨連綿不絕。當平穩行駛的船突然在水中央停下時,他心裡一緊,知道綁他的人準備下手了。

“然後我便暈乎乎不辨東西,飄蕩蕩不知南北,被人解開綁縛,身上穿戴起一件格外厚實沉重的氅衣,繩結紮死,佯裝醉酒失足,推入河中央。”

西屋郎君笑說一句,手腕捧著竹篩子抖動幾下,細沙簌簌地從篩子眼裡漏下去。

應小滿早就聽得忘了手裡的活計。

“這樣你也能活,真是命大。”她盯著西屋郎君紗布包裹的左手。想起幾乎貫穿的血窟窿,不知當時他如何下狠勁,幾乎紮穿手背。

“你感覺不對,提前把發簪子拔下藏在手裡,所以後來在水裡才能掙開活命的?”

“裝醉不醒的人,哪能提前拔下發簪,讓人瞧見這麼大個破綻。”

西屋郎君笑歎,“還好我略識水性,不至於下水便嗆死。下手之人見我入水便沉底,絲毫未有掙紮,以為我醉得不省人事,船在原處沒停多久便走了。我沉下水底,忍耐多時,那時已快到極限……掙紮中拔下發簪紮向手背,借著疼痛勉強清醒過來,浮上水麵,撿回條性命。”

“真不容易。”

現今說來輕描淡寫,不知當時如何地驚心動魄。

應小滿看向對麵的目光不由地柔和三分,帶出些許同情。

“艱難活下來,又碰著河水倒灌,衝到我家門口,真是難得的緣分。你不想家人擔心,想把傷養好再回家?讓你多住幾天也不是不可以。”

西屋郎君莞爾。

望向她的目光裡帶出幾分溫柔意味。

“確實不想提早歸家。但原因麼……那日邀我赴宴的是我生平摯友。對我下手應不是他。我懷疑幕後籌劃之主謀中,有我自家族人。”

應小滿:“……”

應小滿驚愕地半晌說不出話,默默地又取過穀子,低頭猛篩起來。

兩邊默不作聲地篩完穀粒,連最細的沙礫都篩了個乾淨,應小滿緩過一口氣,這才開始問,“你懷疑自家的人要害你,那你打算怎麼辦。萬一猜對了,回家讓惡人再害一次;萬一猜錯了,又平白冤枉了家裡親近的人。”

“說得很對。直接回家,麻煩眾多;倒不如人在暗處,等查出幕後的主使再做打算,所以我原本想再留些時日。”

說到此處,西屋郎君頓了頓,顯出幾分為難神色,“沒想到你們打算搬家。短短五六日功夫,籌措錢財倒是沒問題,但想查出真凶,實在是有點……”

應小滿把篩子往地上一放,打定主意。

“我得空跟我娘說說。你放心,等搬家之後,你跟我們去新家住段時日,把害你的人查清楚了再走。”

西屋郎君愉悅彎起一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並未推辭,直接道謝。

“大恩不言謝,無以為報。我在京城多年,各處都認識些人脈。應小娘子初入京城不久,家裡如果缺什麼,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隻需和我說一聲,我儘力幫忙辦下。”

應小滿心裡嘀咕,家裡最缺的當然是人手。

晏家深宅大院,宅子上百間,仆婢幾百人。她摸進晏家報仇,門外缺個望風的……

但她自己也知道,報仇有風險,殺人需償命。這位想要報答她,心腸是好的,但會不會願意幫她殺仇家,那可說不準。

應小滿謹慎地沒提這樁事,改提起家裡第二缺的物件:

“我家缺錢。你每天的飯食藥湯和衣裳鞋襪,我要一筆筆記賬的。等搬走時,你可不許欠賬,一筆筆都得還回來。”

西屋郎君毫無遲疑,當即讚同,“還有新屋的租賃費用,也可以一並折合算上。京城屋貴,哪有免費占著屋子常住的道理。”

應小滿驚奇之餘,對眼前這位極度自覺的郎君升起幾分好感:

“沒錯,我們搬的新屋在城北,賃屋月錢很貴的。你打算付一部分最好。”

她起身去灶上尋些小食,看看日頭還早,“娘,我出去看新屋了。看好的話,今天就當場定下。”

義母在屋裡回道,“好生看契書,莫被壞人騙了!再看看周邊靠不靠河,當心下雨又淹水!”

“早看過了。城北那邊的好宅子都不淹水。”

應小滿拉下吊籃,取出裡頭幾張紙交子,義母果然不放心,追出來喊,“交子在身上收好了!”

應小滿衝後頭揮了揮手,輕快地出去。

京城的小買賣用銅板,大買賣用交子。那天玉墜子送進當鋪,換來麵額一貫錢整的薄薄兩張交子,在鄉下住了幾十年的義母眼裡,算是極大的一筆錢了。

但應小滿前陣子在城北走街串巷,見識過京城大酒樓盛酒菜居然用全套銀器,滿滿當當的一桌光亮耀眼。聽人說京城最好酒樓裡一桌上等酒席,叫價上百兩銀。

街邊普通的小茶肆,坐下點一壺茶,幾個小食,聽段說書,也得花掉幾百個大錢。

她看中的小宅子,在城北好地段算是要價便宜的,但幾貫錢絕對不夠。

她今天出門時,懷裡揣著義父給的五十兩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