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這一夜(1 / 2)

裴沐才不願意和大祭司朝夕相對,可人在烈山下,哪能不低頭?

她隻能打起精神,又磨蹭半天,好讓子燕部其餘人能挨著安慰她。他們雖然也舍不得她,可自家祭司能被大祭司看重,他們也覺得光榮。因而,眾人安慰她一番,又給她塞了好一堆堅果、果脯、撕成小塊並用鹽醃漬過的肉乾,這才依依不舍同她道彆。

朱雀祭司在一旁等著。他一開始挺不耐煩,抱怨什麼“又不是從此見不到”,可過了一會兒,他就變得安靜下來,隻靜靜地看著裴沐和其餘人親親熱熱地說話、道彆。

他站在火光與夜色的交界處,似乎輕輕歎了一聲,隱隱露出些無人注意的惆悵。

費了好一番功夫,裴沐才終於站上了大鳥的脊背。

這隻羽毛紅得通透的飛禽抖了抖翅膀,似乎不大適應生人,但朱雀祭司拍著它的頭,低聲安撫了一會兒後,它就重新鎮定下來,還顯得有些神氣活現了。

裴沐挺感興趣:“這是你的大鳥?”

“不是我的難道還是你的?”朱雀祭司鄙薄了一句,又有些猶疑,“這話聽著怎麼怪怪的……”

“可能因為你人就比較怪。”裴沐誠懇地回答,並在朱雀祭司發火之前,就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朱雀暗自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哪裡不對,隻好悻悻道:“丹鳳,走,去山頂!”

丹鳳張開雙翼,肋下生風,轉眼便扶搖直上,一瞬似有遮天蔽日的氣勢。

裴沐對地麵上的媯蟬等人揮手道彆。

等他們已經變成了小小的影子、被層層疊疊的樹影枝丫遮蔽,她才回過頭。朱雀祭司正站在她身邊,昂首望著山頂的方向;因為安靜和專注,他濃密纖長的睫毛微顫如蝶翼,容貌中那份纖秀便徹底呈現出來,顯得柔軟美好。

一點不像滿身是刺的朱雀祭司了。

裴沐望著他,忽然問:“你很羨慕我?”

朱雀祭司對她很是警惕,一聽她的聲音,他就立即重新豎起渾身的刺,譏笑道:“我羨慕你?你有什麼好羨慕的!”

“羨慕我長得好看、實力強橫、受大祭司愛重,還能和他同吃同睡。”裴沐悠悠然說道。在炫耀的時候,她倒是一點都不介意用大祭司的名頭來誇一誇自己了。

“不過,”她又說,“我是在說,你羨慕我與阿蟬他們關係好。”

朱雀祭司冷哼一聲:“我們扶桑部的人關係也好得很!”

“是麼?”裴沐拿出逗小孩兒的勁頭,雖然朱雀的年紀比她還大幾歲。她笑眯眯道:“我們子燕部的人互相都是家人,可以同甘也能共苦,該偏心就偏心,絕不含糊。你們也是麼?”

朱雀祭司瞪著裴沐,看上去十分想硬氣地回答一聲“是”,但實際上他隻是憋了一口氣,半天都沒吐出來。等他臉都憋得有點紅了,他突然扭過頭,看向身邊倏忽而過的長風和山影,不肯看裴沐了。

他腦後長長的細辮子隨風晃來晃去。

裴沐自覺再一次勝過朱雀祭司,就心滿意足起來,開始站在鳥背上看風景,還順手往嘴裡塞了一顆果脯。

不過,她一顆果脯還沒嚼完,就聽朱雀祭司再次開口。

“你們那樣……很好。”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猶豫和淡淡的迷惘,隻在裴沐耳邊碰了碰,就倏然隨夜風去了。

裴沐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就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朱雀祭司的聲音重新變得不耐煩起來。

“你明明說了,說我們子燕部很好。”裴沐振振有詞,“你說得不錯,可以多說兩句。”

“聽到了還裝傻。”朱雀祭司哼了一聲。這一回,他的語氣卻變得輕鬆起來,隱隱帶著笑意。

“你們子燕部也不算壞。”他扭回頭來,神情有些認真,“副祭司大人,奉勸您一句,如果想要繼續保持子燕部的安樂……那就讓你們的首領少和姚森接觸。”

姚森?扶桑部首領?

裴沐心中本來也是這樣的想法,這會兒卻裝傻:“為何?你不是說你們扶桑部關係也很好?我瞧扶桑首領與大祭司關係也不差。”

“你懂什麼。”朱雀變得有些煩躁起來,語速加快,“這件事本來不該說……算了,誰讓你是副祭司,告訴你應該也沒關係。”

“姚森是先首領唯一的兒子。五年前,先首領因勾結無懷部、謀害大祭司,最後被大祭司處以滾石之刑,又斬首示眾。”

“滾石之刑”就是將罪人綁在巨石上,再將巨石從山頂推下,讓其被碾壓而死。和錘殺一樣,這也是極為淒慘痛苦的死法。

朱雀眼簾半垂,柔美的麵容因為陰鬱的情緒而染上了陰惻惻的影子。他似笑非笑:“姚森今年二十有二,五年前他十七歲,誰知道有沒有參與那場叛亂?即便沒有,誰會相信……他對先首領的死不會懷恨在心?”

裴沐盯著朱雀。

“朱雀,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扶桑部所有人的共同想法?”她並不立即相信朱雀的話,而是敏銳反問,“如果扶桑首領真如你所說,那依照大祭司那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性子,早該將他一齊殺了了事。”

朱雀的唇邊泛出一朵冷笑:“副祭司大人高見。然而,五年前告發先首領的人,正是姚森。他既然投靠了大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怎麼會殺他?嗬,誰知道這是不是他們父子做戲,好留人報仇。”

他眼中閃爍著對叛徒深深的痛恨。

裴沐想起,青龍曾告訴她,朱雀與上一任玄武祭司是至交好友,然而玄武祭司也參與了五年前的叛亂,最後也被誅殺。由於那位玄武祭司來自其他部族,自那之後,朱雀對一切外來人都極為警惕,連對自己部族的人也不免多疑心三分。

她所知道的情況極為有限,無法判斷朱雀祭司說的是否有理,又是否完全真實。

不過……那位姚森首領的確是個有心計的人。裴沐也並不希望天真的好友與他過多往來。

她便頷首道:“我知道了。朱雀祭司,多謝你的告誡。”

“這還差不多。”朱雀嘀咕道。

這時,載著他們的丹鳳一聲清鳴,再次盤旋而落。它並不敢直接飛上烈山最高處,而是停在了祭台下方。

裴沐從其背上滑落,回身時,正好見到丹鳳長頸低垂、雙翼交疊前方,恭謹地對著神木廳的方向行禮。而朱雀祭司也落在地麵,彎腰向那邊行禮。

大荒從來尊敬、愛戴祭司,但如這般發自內心的敬與畏……並不多見。

她站在祭台下,轉身踏上台階,朝他們俯首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與山道重疊,也與他們低頭的方向重疊。直到她消失在被藤蔓掩去的山洞之中,那一人一鳳也仍舊深深低頭,並未抬首。

……

要去神木廳,必須先經過星淵堂。

此時的星淵堂空無一人,空間便顯得更加幽深和開闊。僅有的星光自天頂垂落,隻分了一小束落在下方,剩餘的光芒則落在了那尊巨大的女神像上。

裴沐停下來,又看了一會兒神像。這回她看清了,神像的臉……

沒有臉。

本該雕刻五官的臉上,隻有一片空蕩的留白。

也許是還沒完工?裴沐想了想,也就放下了這事。

穿過甬道再撥開藤蔓,就是神木廳。一人多高的青銅燈沿兩側分布,圍成半圓,但隻有約莫一半的燈亮著光。但幸好,黑暗之中,還有高大的神木散發著隻有祭司才能看見的淡淡光輝。

裴沐站在門口,謹慎地探出頭,左右打量半天。看來看去,她也隻看見了一片寂靜和幽光,還有野草在石縫邊緣微微晃動的影子。

大祭司……應該睡了吧?

她又抬頭看了看天色。

透過橫斜的枝葉,她看見多雲的星空。今夜無月,隻見群星,可惜傍晚後起了些濃雲,到現在也未散。那些時濃時淡的雲懶懶地橫在天空中,令漫天的星星變得影影綽綽。

距離午夜也不算遠了。這時候誰都該睡了吧。

裴沐放下些心來,躡手躡腳地走進神木廳。她開始漫無邊際地琢磨:好呀,大祭司自己睡了,可他睡哪兒的?她又睡哪兒?中間有沒有遮擋,具體的換洗該怎麼來?

“——裴沐。”

年輕的、鬼鬼祟祟的副祭司渾身一個激靈!

“大大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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