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粗壯的主乾背後,走出一個人影。他沐浴在微光之中,手持烏木杖,神情冷漠,仍是穿得一絲不苟,哪有半點睡下的模樣。
裴沐卻注意到,他長發兩側的細辮已經解開。那些柔軟光滑的深灰色發絲垂落著,還帶著點波浪樣的微卷,令他臉上那份威嚴冷漠也稍稍變得可親了一點。
隻有稍稍和一點點。
“……見過大祭司。”裴沐扯出個虛偽的笑臉,“這麼晚了,大祭司還不休息?”趕緊休息啊您!不然要她怎麼換衣服?總不能天天穿同樣的服飾,人會發臭的。
大祭司不可能聽見她的心聲,但也許從她臉上發現了什麼端倪;因為他的神情變得更冷了。
他用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緊接著皺起了眉毛,令眉心繃出了一絲不悅,而緊抿的唇角也顯出一點挑剔。
“你都帶了些什麼,怎麼弄成這樣?”大祭司沉聲問。
她什麼樣子?裴沐低頭看看自己:雙手各拎個布袋,腰上再綁個長長的布包,裡頭鼓鼓囊囊塞滿東西。除此之外,她肩上還扛了一個更大的包裹,裡頭被裝得滿滿當當,沉甸甸的感覺讓人分外安心。
因為雙手給占滿了,所以青藤杖被她給綁在包裹係帶上,可憐兮兮地一晃一晃,像根破樹枝。
裴沐恍然點頭,再看大祭司那隱隱透著不快的、俊美過分也板正過分的臉,不禁立即露出一個喜滋滋又帶點促狹的笑臉。
“這些麼,都是我可親可愛的族人們給我的饋贈。有我換洗的衣衫、鋪床的獸皮和草席、刷牙的青柳條和海鹽,另外還有許許多多的好吃的。”
她格外在“好吃的”上麵加重了話音,因此也就更顯得得意洋洋,就差露出個長尾巴晃來晃去了。
大祭司聽著,臉色有些發青。
“裴沐,”他的語氣更加緊繃,“神木廳不是給你享樂的地方。”
“我哪裡是來享樂的?”裴沐瞪大眼睛,很是無辜,“大祭司勿要冤枉我,我過往都是這麼生活的。都說我們子燕部窮,扶桑部富有,可不能讓我在富有的扶桑部過得更慘啊?”
大祭司冷冷看著她,就像在看她還有什麼話說。
裴沐還真有。
她莫名被大祭司捉來,本就一肚子不甘心,現在能順口氣氣他,她就高興極了,巴不得多說幾句。
“大祭司甘於清苦,對待自己很是嚴苛,我非常佩服。可我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實在過不了這種苦日子。如果非要過,我肯定都沒力氣搭理神木了,那可如何是好?”
裴沐長籲短歎,搖頭晃腦:“為了整個扶桑部考慮,我還是活得舒服、開心,才更有好處。”
大祭司本是麵沉如水,可誰知道,等裴沐把話說完,他反倒放緩了神情。
“……巧言令色。”他搖搖頭,卻是又說,“不過,你所言有理。既然受不了清苦,也不必與我相同。就隨你吧。”
裴沐一怔。她歪頭瞧著大祭司,幾乎疑心他是在說反話諷刺他,可他神情平靜,麵色蒼白剔透如不化的寒冰,真是半點偽色也無。
這下,她反倒有些訕訕起來,覺得自己興許是太斤斤計較了。大祭司……有時候還挺好說話的。
這時,他又問:“你的神木在何處?”
既然裴沐今後要長住神木廳,必然要將子燕部的神木帶來,才好照料。
由於曾經被他強搶過神木,裴沐不由得有些警惕。她先解下身上的小包,再解下青藤杖,最後才放下肩上背的大包。
然後,她開始從大包裡掏東西。
獸皮、毯子、草席、披風、衣褲、各種各樣的吃食……
大祭司眼睜睜看著她一樣樣往外扔,很快就把旁邊的空地扔成了一座微型山丘。
“奇怪,我明明放在這裡……找到了!”裴沐嘀咕著嘀咕著,麵上露出欣喜之色。
隻見她雙手拽住什麼東西,再用力往外一拔,一樣被用皮子包裹著的、長長的東西就被她抓在了手中。
大祭司盯著那樣東西。他的眉心開始狂跳。
“你……”
“我們子燕部的小樹苗在這裡!”裴沐高興起來,順口叫出她給神木起的昵稱。她拉開包裹用的獸皮,手中果不其然就是子燕部那一株纖細的神木。
神木根部還有一大團泥土,特意用彆的獸皮好好裹著。
裴沐三下五除二將獸皮扯開,再左右看看,最後奔到扶桑部的巨木邊上,挑了個枝葉疏落、陽光和風比較充足的地方,作為小樹苗的“新家”。
她也顧不上旁邊不遠就是大祭司,顧自拿著青藤杖開始挖坑。
風力纏繞在杖頂,很快就鏟出了一個圓坑。
在大祭司沉默的注視下,裴沐飛快種好了小樹苗,再把土填上,最後召喚出一些泉水澆灌。
“……好啦!”
副祭司大人站直了身體,豪爽地一拍自家小樹苗,對大祭司炫耀:“彆看我們小樹苗不起眼,其實她是個很厲害的姑娘!”
大祭司:……
“……神木不是人。”他沉默許久,方才開口。那淡淡的聲音變得有點奇怪,像是極力壓製著什麼情緒。
“另外,雖說這是你們子燕部的小……神木。”大祭司頓了頓,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繼續,“你還是可以更仔細一些待它。”
裴沐眨眨眼,再看看自家小樹苗,心想:她都這麼拍了十五年了,要壞早壞了。可恰恰相反,每次她和小樹苗玩鬨的時候,她都覺得這孩子挺開心的。
不過,也許覺得神木也有情緒,本身就是有點奇怪的事。
她就溫順地點點頭,答道:“大祭司說的是,下回我注意。”
大祭司又頓了頓。她這麼乖巧,倒是讓他又有些不適應了。
沉默與夜色中,裴沐懶懶地打了個嗬欠。
“大祭司,現在是否該……”整理休息了?
裴沐一句話還沒問完,忽然神色一凜!
她抬頭看天,正要後退,可她的速度快,有人比她速度更快!
——嘩啦!
泉水從天而降,將她澆了個通通透透、徹徹底底。
裴沐淒涼地站在原地,成了隻落湯雞。
微卷的長發貼在她身上,濕噠噠地滴著水,如一大把黑色的水草;莊重的祭司袍也貼在身上,把她緊緊裹著,像一條被抓住的魚。
“大祭司大人……您這是……做什麼……!”
裴沐重重抹了一把臉,撥開眼前的頭發,咬牙切齒地盯著麵前的男人。
大祭司正仔仔細細地觀察她。
末了,他淡然一點頭。
“曾經有內鬼女扮男裝靠近這裡,以為可以汙染神木。”大祭司說,“以防萬一,任何要留在神木廳過夜的人,都會被搜查一番。”
裴沐喉頭微動。那點細細的、弱弱的、少年式的喉結也輕輕一動。但隻有她自己知道,這是假的。
“……很好。”她深吸一口氣,壓著火氣,“那請問大祭司看出什麼了?”
如果這不是錯覺……
那麼,裴沐向天神發誓,大祭司的目光絕對落在了她的胸上,並且停留了片刻。
“副祭司自是男子,無需擔憂。”大祭司點了點頭,平靜又了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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