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休息日,祭司們都待在山下的家中。
因此裴沐乘風而出時,一點都沒注意前方來人,結果差點跟對方撞個人仰馬翻。
“嘩啦”一聲,對方滿懷的竹簡散落得到處都是。
“……青龍祭司?”
最後時刻,裴沐雖然成功側身避過,卻還是撞翻了青龍手中的東西。她連忙想去撿。
“不要緊,副祭司大人,我來就行。”青龍祭司擺擺手,自己匆匆一抬手杖,就以巫力將竹簡重新收攏起來。
這些竹簡堆了快有他半人高。如果從正麵看,裴沐都要看不見他的頭了。
“這是什麼?”她猜測,“是給大祭司的?”
“正是。”青龍笑了笑,詳細解釋,“這些是這一月當中,我扶桑部地界中發生的要事,遵大祭司大人令,送來與大人過目。”
“原本該送進神木廳。但五年前的叛亂之後……神木廳便禁止他人進入,因而隻能將文書放在神木廳門口,以特殊禁製保存。”他又說,“不過,既然副祭司大人來了,今後大祭司大人不在時,便可由副祭司大人將文書帶入。”
這位穩重謹慎的中年祭司,用頗有些欣慰的目光望著裴沐。
“這麼多……才是一月的?”裴沐望著高高的竹簡堆,咋舌不已。她不禁設想了一番若是自己被要求處理這些竹簡的畫麵……
懶怠的副祭司大人暗暗打了個寒顫。天神在上,希望她的預感是錯誤的。
這時,青龍祭司又問:“不知副祭司大人現下要去何處?若是回子燕氏,那方才我正好瞧見,媯蟬將軍與首領一齊去了岐水的方向,說要比賽捉魚。”
子燕部已經正式並入扶桑部,改稱“氏”,按照此前慣例,媯蟬也被封為將軍。
裴沐對稱呼不大在意;她在意的是青龍祭司說的話。
“首領?”她心中蹙眉,麵上帶笑,“姚森首領?”
“副首領大人見過首領了?”青龍笑道,“媯蟬將軍與首領關係頗佳。”
……佳什麼佳!裴沐氣哼哼地想,等她回去,一定要再好好勸阿蟬一番,彆和那位問題多多的扶桑首領往來。
不過現在……
“我要去尋大祭司。”她說,“青龍祭司可曾見過他?”
“這時候麼……”青龍思考片刻,很快答道,“若無意外,大祭司大人此刻應在東南山麓的田地附近。春日將近,大祭司大人每日都會去看看。”
裴沐點點頭,道了一聲謝,便禦風而起,往東麵而去。
來扶桑之後,她一直都是從西北上山,還沒見過東南麵是什麼樣。
在她背後,青龍祭司忽又高聲說:“副祭司大人若是有意,不妨仔細看看東南情景。假若您有什麼發現——”
“——請您記住,這一切都是大祭司大人的功勞。”
這句話隨風而起,與雲氣共生。
它的尾音消失時,裴沐正好翻過山脊。
淡淡雲氣流過,道道金光四射;東南的景象披著金色光霧,一覽無餘。
與西北麵一樣,自山頂往下,先是積雪和苦寒的灰黑岩石,接著是頑強的大片青草。
再往下……
不一樣了。
她看見牛群與羊群在山間徜徉,在扶桑族民身邊悠閒地甩著尾巴;藥田與菜地交替,在山上錯落成一個個齊整的大方塊。
繼續往下,當空氣變得更加溫暖,積雪也化為潺潺瀑布,更多的作物也就出現了。甚至還有魚塘。
而遠處——是海。
有人在海麵劃船。他們撒網撈魚,還有人直接跳進海裡,不一會兒就抱起一條肥美的大魚來。
遠處的波浪中,有海中妖獸躍出水麵,似乎不懷好意;但很快,海邊結陣的扶桑祭司就齊齊舉起手杖,合力將妖獸驅逐出去。
除此之外,還有桑田,有棉麻地;木頭圍起的院牆中,有繅絲和紡織的大型木機,連沒有巫力的普通族民也能使用。
裴沐一直知曉扶桑部的富饒。
但這是她第一次直麵這一切。
她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其他部族的影子,就像那邊的曬鹽、撒種,他們子燕部也會這樣做。
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規模。
裴沐屏住呼吸,一直到她覺得血液被曬得有點發燙。
她想起從青龍那裡聽過的話,他說大祭司是為了整個扶桑部、整個人類族群而竭心儘力……
當時她不以為然,可現在……她不得不鄭重地麵對這句話了。原來他眼裡是真的能看到許許多多的人,多到超乎她的想象。
她再一次認真地告訴自己:裴沐你看,你和大祭司的確完全不同。
他能養活這麼多人,能讓這麼多人活得好,而她隻能看見自己身邊的幾個人,隻要能快快活活地與那幾個人待在一起,她就心滿意足。
“不愧是……大祭司。”
假如這一切真的都是因為他……
那“大祭司”這個少有人能得到的尊稱,他當之無愧。
裴沐站在山巔,想了好久。
忽然,她微笑起來。
一麵水鏡浮現在她麵前。屬於她的巫力往外釋放、流淌,肆無忌憚地探尋著眼前的土地。
很快,真正統治這片土地的人發現了這一無禮的窺探,並立即反過來控製了水鏡。
水麵波動,出現了大祭司的臉。
見到裴沐,他眼中警色一滯,麵上寒霜似有緩和。不過,那對深灰色的、鋒利又不乏秀麗的眉毛,卻反而深深地皺了起來。
大祭司神態冰冷,很是不快地問:“裴沐,你又犯禁?”
見狀,裴沐卻反而笑得更開懷了些。
“我有事要稟告大祭司。”她說。
“何事?”
他的眉頭略鬆了一些。
裴沐看他臉色冰寒,不禁促狹之心又起。她倉促間也沒多想,就抱著十足玩笑的意思,裝模作樣地柔聲道:
“我想你了。”
“……”
假如水鏡能完完全全地還原一個人的樣子。
假如水鏡能徹徹底底地傳達一個人的聲音。
假如每一絲細微的神態變化、顏色改變,都能被準確無誤地反映。
那麼,裴沐驚訝地發現,在那倉促的瞬間……
大祭司那俊美又蒼白的臉上,除了震驚之外,還有一絲暈紅閃過,如飛鳥的影子匆匆掠過封凍的江麵。
她忽然後悔起來。她覺得自己玩笑開得太過,實在不應該,尤其她分明剛才還決定要更尊重大祭司一些……
但接著,她又鬆了一口氣。
因為大祭司正皺眉看著她,還是威嚴淡漠又沉靜,連不快都是淡淡的。
那飛鳥掠去般的紅暈,連帶那帶著局促的震驚,必定都是她的錯覺。
“勿要胡言。”他說,“若是要事不便說起,便直接過來。”
不等裴沐說什麼,他烏木杖一頓,整個身影便從水鏡中消失。
裴沐麵前的水鏡更“嘩”一聲破碎,又回歸繚繞的雲氣。
她站在風中,訕訕低頭。
“……對,對不住。”她對著空氣嘟噥,“下回我不這樣開玩笑了。”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