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內鬼是他?(1 / 2)

這一年的春狩,始於一個雲霞清爽的日子。朝霞既不過分濃鬱,也不流於疏淡,恰如女子裙擺上一抹淡雅的色彩。

朝陽照耀神木廳,令新生的翠色更加濃鬱。

裴沐坐在神木上,扒著樹乾,眼睛緊緊貼在上麵,正仔細搜索著什麼。

大祭司抱著一筒蓍草站在樹下,不時搖動一下竹筒,令其中被曬乾的、寫好卜辭的蓍草草莖相互碰撞。

他本該專心致誌,卻忍不住抬頭去看樹上。如是重複了好幾次,他變得越來越心神不定,最後有點煩躁地放下竹筒,乾脆徹底抬起頭。

“你在做什麼?”他終於忍不住問出這句話。明明更多是好奇,可那冷淡的聲音聽上去卻像嚴厲的斥責。

好在,副祭司早已習慣了,一點不在意。

“……沒看什麼。”裴沐戀戀不舍地離開那條樹縫,含糊道,“我聽見有聲音,許是什麼小鳥?”

大祭司看了神木一眼,神情微動,最後淡淡道:“胡思亂想。未經準許,任何生靈不得進入神木廳。”

“那便是我看錯了。”裴沐並不分辯,笑眯眯地認了下來。

可大祭司盯著她,反而微不可察地蹙眉,隱約像在煩惱什麼。不過他倒也沒再多說,就是又看了一眼方才吸引裴沐注意力的樹縫。

裴沐沒注意他的神情變幻;她已經湊到他邊上,低頭去瞅他捧著的蓍草筒 ,還想用手去抽一根。

“彆鬨。”大祭司回轉目光,舉起雙手,不讓她抽。

“……小氣。”裴沐撇嘴,不死心地踮腳去夠,“讓我抽一根,問問今日春狩收獲如何嘛。”

蓍草問卜是最古老的占卜方式之一,據傳源自天帝。使用方法也很簡單,隻需要采下一把蓍草,晾乾後再寫上卦辭,之後按照祭司自己算出的時間,抽取問卜,就能得到答案。

不過,就是因為很簡單,就是普通人也能裝個樣子,所以真正能用蓍草占卜的人反而顯不出來了。

裴沐不知道彆人行不行,但她知道自己肯定不行,而大祭司肯定行。

看他占卜,她就想蹭個便利。

她左搖右擺地想去搶蓍草,可總也搶不到。等她反應過來,她已經快整個撲到大祭司懷裡,而他垂首看她,俊美蒼白、麵無表情的臉離得極近,近得她幾乎能數清他眼中每一絲星光。

此時,他目光微垂,深灰色的眼睛裡滿是專注之色。也不知道是專注地在躲她,還是在專注地看彆的什麼。

他的聲音和氣息也過分接近:“裴沐,彆鬨。祭司之間不輕易問卜,你該知道的。”

裴沐的心思在彆處,慢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沒錯,是有這個說法。

祭司都是能窺測天意之人,占卜問卦已是奪天之運,因此務必要恪守諸多顧忌。其中之一就是,祭司不得輕易卜算另一位祭司的命運,否則便會折壽。

而若是雙方力量差距太大,被占卜的祭司就會被奪去壽命,用以平息天怒。

她聽他說話,卻和沒聽見也差不了多少;她仍舉著手、抬著頭,也仍看著他,就像他的目光也凝聚在她臉上一樣。

初春的風從懸崖外吹來,若無其事地嵌入他們之間並不多的縫隙。裴沐的耳朵在發燙,但她竭力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我當然知道……我就是同你開個玩笑。”她這才收回手,退了一步,語氣輕快得太多,就隱隱透出點慌張。

她逞強說:“不算就不算,反正我一定能獵回十頭野豬,然後把肉乾全部掛在神木上。”

山風吹來陽光,吹來遠方的青草香氣。它們混合在一起,襯托著大祭司的身形。

在高遠的天地之間,在這一刻,在她注視的前方不遠處,他仿佛微微露出了點笑。如春陽,似薄霧,又像深邃的海麵閃現一點轉瞬即逝的溫柔波光。

“你不是說要參加春狩?快去吧。”他的語氣也似柔和了不少,“第一場狩獵即將開始,再不去就晚了。我也將登台祝禱,祈求接下來的七日晴好無憂。”

“好……又祝禱?”裴沐才要笑,卻又笑不出來了。她尚還存了些方才的恍惚,心裡卻已經像被條細細的線捆了起來,莫名難受:“你上回不是才祝禱了?現在又……那你的身體……”

她皺眉說:“你更重視自己一些,不好麼?”

說到這事,大祭司的神情便冷淡下來。也可能他的神情一直都這樣冷淡,其餘種種,不過春陽帶來的幻覺。

“無礙。”

他說得簡單直接,而後就轉過身,麵對天地、背對裴沐。這是一個拒絕的標誌,也像某種無言的象征。

裴沐盯著他的背影,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惱怒:“大祭司,請多少也保重自己。彆人會擔心你……我會擔心你的。”

但那個冷硬的背影沒有任何動搖,反而冷冷道:“多事。男人如此磨磨蹭蹭,算什麼樣子?夠了,快去罷。”

他的聲音裡藏著一點突如其來的怒氣。方才的柔和,果然都是春陽光影的幻覺罷了。

裴沐完全不知道他在氣什麼。她隻知道,自己也真有點火了。

“磨磨蹭蹭也比逞強要好得多。算了,大祭司自己的身體,反正不歸彆人操心。我是不是擔心,總也不叫你在乎!”

她扔下這句話,一敲青藤杖,便有清風流轉,擁著她飛離而去。

一轉眼,副祭司就成了風中的黑影,輕靈敏捷如歸來太早的燕子。

大祭司抿著唇,無聲地望著那個背影。他緊握烏木杖,發白的指節似乎透露出微妙的懊惱。

“……說了無礙。”他對著空氣低聲重複了一句。

就像不肯認輸似地,他迫使自己移開目光,去看氣勢磅礴的闊大天地,去想他心中偉岸的計劃。每當這時,他就會忘記其餘一切。

但漸漸地,他卻發起呆來。因為他看見山腰上有一對雎鳩。

它們不知何時在那裡做了窩,此刻正伸著脖子曬太陽,更不時交頸親熱一番,彼此發出愉悅的鳴叫。

春回大地,萬物蘇生,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幕。

但大祭司卻緊緊盯著它們。他幾乎是震驚地、魂不守舍地發現,那對親密的雎鳩……竟都是雄性。

不錯,他向來知道,雖說陰陽和合方有萬物演化、男女和合方有人類百代,但有時候也會出現同性相吸的事。所謂天衍四九,剩下的一就是變數。這是正常的,他向來是知道的。

男子之間也會發生種種,種種……不錯,他向來是知道的。

仿佛有無形的力量施加在他身上,讓他的思緒一片混亂——前所未有的混亂。他一時像在延續自己清醒的、冷靜的思考,一時像沉浸於雜亂的過去和夢境,一時又像見到了不可知的、迷惘的未來。

他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在回憶中聽見,還是真的山下有人唱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唰啦!

大祭司忽然重重一甩袖。

疾風如刃,削去大塊山石;烏木杖發出低低嗡鳴,帶著他的身影如幻夢消失。

他不見了。像一隻震驚太過而潰敗逃竄的鳥。

當山石跌落懸崖,連最後一點碎響也聽不見後,神木廳便重新恢複了寂靜。

再過片刻,一雙怯怯的眼睛在神木樹乾後睜開。

它探出頭,看了看副祭司的氣息遠去的地方,又看了看大祭司的氣息遠去的地方。

片刻猶豫過後,它展開翅膀,追著裴沐的方向而去了。

……

裴沐很生氣。

通常來說,她不會為這種小事而生氣,但她這次就是莫名不痛快。

可不痛快歸不痛快。她在空中使勁翻滾了幾圈之後,還是怒氣衝衝去了狩獵場,打算依照原先的計劃,去探探那幾個有內鬼嫌疑的人。

她生氣大祭司是她自己的事,可既然她說過會為他處理好這一切,叫他繼續當他的大祭司,她當然就會這麼去做。

她這個人最大的問題就是為人太好、太正直了,真是無法可想!

裴沐怒氣衝衝地表揚自己。

當她降落在曠野上時,第一場狩獵的號角聲已經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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