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深情之外(2 / 2)

他的副祭司——他的少年——埋首在他懷裡,發出一陣陣的笑。裴沐必定又在笑他,他好像總是覺得他這種無趣的性格有很多可以取樂之處。

無妨。甚好。

大祭司冷靜地想,隻要裴沐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那就什麼都好。

他的目光穿透如煙的陽光,落在了神木上。

在他眼中,參天神木處處斷裂,缺失了半顆神木之心的空洞格外刺眼。

大祭司定定地看著那僅存的半顆神木之心。最後,他冷淡的神情變得更加冷淡,並且堅硬而漠然。

他想,必須要加快了。

……趁裴沐尚且一無所知的時候。

*

接下來的四個月,如果要裴沐自己認真總結一番,她大約會說……

她感覺自己在雲裡,而且始終沒有跌下。

其實,明明是和以前差不多的日子:照看神木、學習卜算、練習巫術,天天在烈山和平原兩頭跑。

不過是與喜歡的人互相表明了心意,這是多大一點事,能帶來多大變化?

可在她眼裡,這根本不是“多大變化”;這是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大祭司表麵還是冰雕雪砌樣的一個人,高潔凜然、身披星光,如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肅殺星空。

然而實際上,他在她麵前……好像隻是薑月章了而已。

他似乎天生沒有多麼大的神情波動,笑也淡淡,怒也淡淡,但奇怪地,裴沐從未錯認過他的情緒。

她知道他會在親吻她時微笑,知道他會因為她久出未歸而生悶氣,還知道他在麵對她那些亂七八糟的測繪星圖時,覺得無奈而頭痛,下決心要好好地、嚴厲地教導他,卻被她親一親就軟化下來,連句重話都說不出了。

裴沐生來有種好奇心,讓她發現了什麼就要探索到底。

她既然發覺了大祭司是這麼個……對她束手無策、無可奈何的人,就忍不住一點點地試探,他到底能對她縱容到什麼程度。

朝霞初升,她明知他嚴於律己,還硬要給他塞果脯、塞一切她喜歡的食物——他接受了。

午時陽氣最盛,她跟著他練習與太陽有關的巫術,順手就將裝飾了火焰的琉璃燒製成豔麗花朵,再促狹地非要讓他戴上——他推拒不了,就真的將那琉璃花係在手腕,戴在了眾人麵前,還惹來了許多奇怪的、悄悄的議論。

夜晚星月升起,他仔細教導她辨認星空,她實在頭痛得很,一點不想學,就給他搗亂:一會兒去親一下他,一會兒拉著他、給他看一個什麼新鮮的巫術使用方式,一會兒又去拽他、攀他,還要去把他那頭一絲不苟的柔軟長發弄亂。

這麼些過分的、幼稚的舉措,他竟然也都歎著氣接受了。

沒有一句重話,最多不過一句:“真是胡鬨。”

可裴沐促狹起來,就最喜歡看他無奈蹙眉的樣子。這時候如果她上前吻他額心,他就會一點點鬆開眉頭,最後抱著她深深吻下。

好幾次,她都察覺出了他的極力隱忍。

在親吻和耳鬢廝磨的邊緣,他咬著牙、臉色泛著紅,身體每一根線條都繃緊如拉滿的弓弦,但即便如此——

他還是忍住了。

那天,裴沐不禁問他:“你怎麼總是忍著?”

對男女之事,大荒上並沒有多少忌諱,總是想如何便如何。就是有婚姻嫁娶,大多也並不講究什麼過往。

呃,對於男男之事、女女之事……雖然明麵上不大提,但其實倒也不算很少見。

大祭司地位尊崇,按理應該沒有什麼忍著的意識。

可他偏偏就是在邊緣忍住了。

“你竟還問我為何……”

大祭司凝視著她,又一次忍耐地歎了一聲。他倒在她身邊,單手捂住臉,低低喘氣:“阿沐,我知道你不願。我不會強迫你。”

她必須承認,不得不承認……

她當時真的徹底怔住了。

是的,她不願意。因為她不敢。

她連徹底褪去衣物都不敢,害怕暴露身份、為子燕部帶來災禍,又怎麼能和他更進一步?

她原本還在猶疑應當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可誰知道,他連她這一點隱藏的憂心和抗拒都察覺出了。

而且,選擇的是這樣沉默而體貼的做法:一字不提,獨自忍耐。

裴沐側臥在石床上,一點點地讓自己鑽到他的懷裡。她摟住他的腰,用力抱住他,過了一會兒卻還覺得不夠,乾脆一口咬上了他的肩,在上麵留下兩排深深的牙印。

“薑月章,”她悶聲悶氣地說,“你是我一個人的。你不可以再喜歡彆人,不能再多看彆人,更不能跑去和彆的女人或者男人好……”

他任她咬,甚至按住她的頭,像在無聲地暗示,讓她咬得更深刻、再深刻一些。

“又說胡話。”

與他隱忍又激烈的動作相比,他的聲音淡得像霜,好似輕輕一吻就會化開,消失不見。

裴沐不管,牢牢霸住他,顧自說:“今天開始,我睡你這張床。”

他頓了頓:“我呢?”

“……你當我的枕頭和被褥!”裴沐無言,鬱悶地一頭撞在他胸膛上,“這麼說,你開心了麼!”

他及時接住她的額頭,不讓她碰上那些叮叮當當的飾品,方才道:“仔細傷著。”

說完這句,他又接道:“枕頭與被褥便算了。若你喜愛這一頭,我便換去你那一邊,也無妨。”

裴沐撇嘴,翻身過去不理他了。

他卻來抱她,低低道:“怎麼這樣就生氣了,真是個小心眼的副祭司。你總是同我開玩笑,我便不能戲弄你一回?”

聲音有些無奈,還有極淡的、淡得一不留神就會忽略的笑意。

裴沐腦海中閃過了模模糊糊的一幕,似乎是個很久沒再見過的夢。

“……阿沐?”

大祭司還在哄她。多奇怪,他這麼冷冷淡淡的模樣,她也能辨認出這是在哄她。

她不吭聲,還在回憶那個模糊的夢。

他思索了片刻,試探說:“莫氣了。你不是愛鮮果?秋收剛過,我明日便選些上好的果子,給你釀些果酒罷。”

裴沐立時便忘了那個夢。

她猛一個翻身,興致勃勃一通追問:“你會釀酒?你怎麼會釀酒?你不是連飲食都不怎麼愛?還有,你不總說喝酒費糧,厭煩得很?你怎麼肯給我釀的,你怎麼……”

大祭司默然許久,方才道:“你說得不錯。我是不該這樣做。”

“但我無法可想。”

他為她拂去眉梢碎發,眼裡隻映著她。

“阿沐,我好似……總是不能拒絕你。”

他抿起唇角,好像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懊惱,但他終究是說完了這句話:“凡是你想要的、歡喜的,不論是什麼,我都想為你取來。”

裴沐捂住臉。

她麵對不了他,因為那會暴露她的傻笑。她覺得就算是自己,傻笑起來還是會顯得很傻、很不聰明,更沒那麼好看了。

她想:她怎麼會遇到薑月章。

怎麼會有薑月章這樣讓她喜歡的人。

她總是時不時地想起這個感慨,總是不得不在心中一遍遍地重複。

每次她都喜滋滋地回答自己,她就是遇到了,她總是運氣很好、好得出奇,所以她能遇到這麼讓她喜歡,也喜歡她的人。

那幾個月裡她都如在雲端,過得飄飄忽忽,隨時都在笑,隨時都覺得開心極了,希望生活能永遠這樣繼續。

也因此,她對大祭司相關的事更加上心了。

她仍在仔細觀察星淵堂的祭司們,尤其著重觀察青龍、朱雀,還有其他一些同樣位高權重之人,思索著誰最有可能是內鬼,誰會想來偷取剩下的半顆神木之心。

她也更加念著大祭司的身體,查詢每一絲線索,想找到傳說中的神草仙花,來治好他心脈中的損傷。

至於那一粒奇怪的種子,她也沒有忘記拿給他看。

她又不是個傻子,雖然覺得這種子應當是無害的靈物,可它出現得太詭異,不能不讓她多心。

大祭司拿到種子後,也像她一樣細細研究半天,最後他確定地說,這應當就是某種仙花的種子。

聽說了她是如何得到這粒種子後,大祭司就皺起眉毛,毫不猶豫地沒收了這種子。

裴沐抗議:“你也說了這是仙花的種子,為什麼……”

“來曆不明,還是我拿著更妥帖。”他說得毫不猶豫。

裴沐指責道:“你明明說過不能拒絕我的!”

大祭司怔了怔,為難片刻,忽然俯身在她麵頰一吻:“乖。”

“……”

裴沐就那麼糊裡糊塗,兩手空空地走掉了。

她生氣半天,最後還是認下了:誰讓他也是擔憂她的安全?雖然她覺得他憂思太過,可種子讓他收著,說不準更可能找出什麼辦法,讓仙花開放。

大祭司似乎也這麼想。

那段時間,裴沐發現他變得更忙了。當他忙碌完畢屬於大祭司的種種職責,在夜深燈亮時,他還抱著不知道哪裡翻找出的厚重資料,仔細翻閱。

她想幫忙,他卻讓她先睡。還是她假裝生氣,才獲準和他一起讀書。

那是些傳自上古的散籍,零零散散地描繪出曾經的天神、曾經的世界。

裴沐總是滿懷期待地問:“你找到辦法了麼?”

他也總是搖頭。

等扶桑部所有古籍都翻遍了,他們得到的也仍是失望的結果。

大祭司安慰她說:“等攻克無懷部,說不得能從他們的典籍中找到方法。既然有了種子,總會有個結果。”

能有什麼結果?裴沐暗想,誰能保證?

況且,即便找到了培育種子的方法……誰知道這花有沒有用?

他的生命最多隻剩三年不到,誰能保證這剩下的時間裡,他們一定能栽種出管用的仙花?

裴沐盯著他。

憑借著他們之間那古怪的默契,還有她天生一般的對於他的直覺猜測,裴沐意識到:麵前這個輕聲安慰她的、看似淡然的男人,其實已經乾脆地放棄了繼續活下去的念頭。

他一定是覺得,培育種子太耗費人力物力,希望太渺茫,所以不該把時間浪費在這苦苦的祈求上——就像他以前說過的那樣。

裴沐垂下頭,沒有多說,似乎在難受中接受了他的說法。

但她暗中盯著了他將種子放在哪裡,並耐心地等了一段時間,等到他已經不再掛念這事,她就偷偷去將種子拿了回來。

她將種子貼身藏著,換了一粒她特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