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 打仗,要打仗了嗎……”
夕陽如燒,晚霞如醺。漫天的晚霞牽著暮星, 覆蓋了大荒的天空。
神木廳上,裴沐與裴靈一起看晚霞。
小姑娘抱著她的脖子,嬌嫩的聲音變得有些悲傷:“又要打仗。”
裴沐摸了摸她的頭:“阿靈也知道什麼是戰爭?”
“知道。因為, 總是發生。看了好多次,從神木上。”裴靈斷斷續續地說, 手指著遠方,“會死人,死好多人, 好多好多人。死了之後, 一些靈魂碎片飄上來, 很久以後, 就有了我。”
人死之後,會有靈魂。靈魂的本真將前往幽冥, 投入輪回, 而其餘部分變為碎片, 最終消失在天地間。其中一些碎片偶然依附在神木之心上, 就產生了裴靈這樣的小姑娘。
她說,裴沐的小樹苗也有這樣的碎片。很久之後, 也許也會產生靈。
裴沐將小姑娘捧在掌心,望著她小小的、悲傷的臉。
“阿靈不喜歡戰爭麼?”
“不喜歡。”裴靈搖頭又搖頭, “阿沐, 我是靈,可是,我想當人。人, 才有身體,可以去好多地方,遇到好多事。我想當人。為什麼,人自己卻要殺死人?”
她說得很破碎,像幼童做出的滿是裂痕的陶罐。但其中天真又真摯的悲傷,卻因此顯得更濃鬱。
“阿靈想成為人啊……”
裴沐想了一會兒,無奈一笑:“是,我也覺得當人更好。”
裴靈點點頭。她看著裴沐的臉,忽然飛起來,輕輕摸了摸她的睫毛。
“阿沐,像我這樣的靈,也許會活得很久,也許很快會消失,會死掉。”
小姑娘眼裡出現了淚水般的湧動,可是那眼淚終究滴落不了;因為她不是人,是靈。靈沒有淚水,隻有模擬成淚水的靈魂碎片。
裴沐沉默著。
裴靈沉睡的日子越來越長,她心中也隱隱有所預感。可是聽她自己說出來,她依然感到難過。
大荒上,生離死彆是如飲食一般尋常的事物,唯一的區彆大約是,飲食會膩,可生離死彆永遠帶來悲傷。
裴沐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學不會什麼叫對死亡感到麻木。
還是裴靈自己揉了揉眼睛,努力露出一個活潑的笑臉:“沒關係。阿沐,你想,也許我就投胎了,就去當人了。”
裴沐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臉頰,溫柔道:“嗯,肯定會當一個美麗聰慧又快樂的人。”
“嗯!”
裴靈用力點頭,好似真的欣悅起來。她依戀地靠在裴沐身邊,說:“但是,我想要,先完成阿沐的心願。”
“……我的心願?”
小姑娘笑了。她的眉眼生動細致,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小姑娘。
“找回神木之心,讓阿沐喜歡的人,不要死。”
……
這一天的夕陽格外絢麗。
於是,星空也就格外壯美。
夏季的星空清澈壯闊,星海璀璨,幾乎讓人迷失其中。
裴沐躺在山頂,眼睛半眯著,漫無目的地望著星空。
這裡是真正的烈山之巔,是最高的頂峰。旁邊有一個大洞,裡頭垂著茂盛的藤蘿,正好能看見星淵堂中那位無麵女神的頭發和冠冕。
另一邊則是萬丈懸崖。其實那裡該是神木廳,隻是由於大陣的存在,外麵的人無法窺探神木廳。
“你在做什麼?”
有人踏著夏季高高的草地,走到她的身邊。
裴沐沒動,還是望著星河,懶洋洋地說:“我以前在子燕部的時候,經常這麼看星星。跟人家說我在占星,不要打擾,其實每次都會睡著。”
“……真是個不稱職的子燕祭司。”
他在她身邊坐下,也抬頭望著星空。
“認出那顆星星了麼?”他拍了拍她的手臂。
裴沐單手捂住眼睛,哀歎一聲:“不要,我好累,我不要觀星。”
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你似乎心情不佳。發生了何事?”
裴沐其實很想拿裴靈的事問問他,也許他有辦法,可是軟乎乎的小姑娘極為抗拒這個想法,而且表現得異常固執。
裴沐不能違背她本人的心意,哪怕會有很多人都覺得她隻是一隻靈,是很多祭司會使役的仆從一樣的存在。
裴靈想當人,所以她就是人。她自己的心意,應當得到尊重。
她不能告訴大祭司她的憂慮。
不過,幸也不幸,她其實也不止這一件事可憂慮。
“我擔心你們。”裴沐說。
“我們?”
夜色下,大祭司眉頭微動,像極了一點微妙的不滿。
裴沐沒有注意,隻說:“無懷部這一次攻打我們,出動了大量軍隊,顯然誌在必得。可他們又隻停在壽張一帶,隻派少數人馬每日騷擾。”
“我總覺得他們是在等待什麼。媯蟬他們這次想必也要出征,還有你的身體,萬一對方暗算……”
他按住她的手。
“阿沐對我竟無信心?”他聲音很淡,眼中卻隱有鋒芒,“區區無懷部,能奈我何。”
“……他們都偷走了半顆神木之心,還能奈你何呢!”裴沐一骨碌爬起來,氣得一拳砸他胸膛上,“萬一他們故技重施……”
她話音未完,整個人便被拉過去,直直栽進了她懷裡。
裴沐想掙,卻被他按得很牢,掙脫不得。
她也就順勢環住了他。
好聞的青草氣息,也不知道是來自周圍草木,還是來自他的身上。
大祭司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他們自然會故技重施。無懷部久留神木之心而不毀去,就是為了得到我扶桑的神木。再過不久,他們埋伏在扶桑的人必定會動手。”
“你是說那個內鬼?”
“不錯。阿沐無須擔心,我自有布置。”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我帶了些果酒,你可要飲?”
“……說正事,不飲酒。”裴沐推搡了他一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在你眼中這麼嘴饞?何況正是戰爭。你以前清高嚴苛,怎麼現在連果酒都拿上了……你不怕彆人說你太奢侈?”
“本就是為你而釀。你若不要,才是浪費。”
大祭司略一搖頭,平淡道:“我是嚴苛不錯,可我終究是這扶桑的大祭司,該有的絲毫不少。我以前不要,是我不願要;現在不過幾壇果酒,誰敢多說一句?”
他說得如此平靜,也如此理所當然。當他發現裴沐在看著他笑,而且笑得很有點促狹的時候,他就變得疑惑起來。
“阿沐為何發笑?”
他不說還好,一說,裴沐更是笑了。
她悠悠道:“我笑有的人,以前跟我信誓旦旦,說絕不會將私情放在個人身上,更不會為了誰而損害部族,是不是?當時我就想,大祭司必定錯了,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讓你願意偏心袒護、傾儘所有的人。薑月章,你是不是遇到了?”
她話才剛開頭時,大祭司就已經扭開了頭,目光看向彆處。等她說完了,大祭司也還是盯著那裡。
若不是知道那裡隻有石頭和青草,裴沐還要以為那兒埋藏了什麼珍寶呢。
“你在看什麼?”她故意逗他,“我剛才說的,你聽見了麼?你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說得對?”
大祭司還是保持著扭頭的姿勢。他脖頸修長挺直,長發一絲不苟,神情淡如霜雪,好似真是在凝神思索什麼極為重要的事,聽不見她的話。
但是,在一點明晃晃的金色耳飾點綴下,他耳朵尖的紅已經透了出來,像薄薄的、泛紅的月色。
良久,他才以這種看似莊嚴實則倔強的姿態,發出了一個局促的“嗯”字。
裴沐差點笑出聲。
“什麼?我沒聽見。”她越發促狹,伸手把他的臉扳過來,“你看著我,說你是不是錯了?”
大祭司不得不正視她了。但是,他還是可以選擇不說話。
他抿著蒼白的薄唇,神情沉靜,眼裡的寒星卻亮得驚人。少傾,他一言不發地吻過來,頓時又顯出一點氣惱和急促來。
裴沐還是想笑,連親吻都不能專心。他們在山頂的草葉尖滾了兩圈,最後都變得狼狽起來。
嬉笑淡去了愁緒和憂思。
最後,他們並肩坐在最高的那塊岩石上,一起看星星。
石頭上刻了深深的扶桑圖騰,又有一枚開著桃花的、葉片似的圖案——大祭司個人的圖騰。
他忽然說:“明日,我會宣布提拔媯蟬為朱雀部下第一將軍。”
“明天?第一將軍?”裴沐不由驚訝,“為什麼?阿蟬雖然武藝高強,可子燕部加入的時間不長,也沒有做出過很大的貢獻……”
“子燕氏獻上了製糖法與曬鹽法。”
“其他氏族也各有貢獻,這不足以服眾。”裴沐仍是搖頭,心中已經有所猜測,“你提拔阿蟬……是在故意提高子燕部的地位?”
他並不言語。這是一個默認。
裴沐忽然明白了。
她已經明白,卻還想要他自己說,所以她沉下神情,說:“我相信阿蟬他們能憑自己的實力,掙得應有的地位。薑月章,你不要瞧不起我們子燕的人。”
他還是不說話,隻凝神仰望天空。
那安靜起伏的側臉輪廓,像極了遠方沉默守護一切的山脈。
裴沐握緊雙手,一時心裡酸澀。
“還是說,你……你是想為我打算?”她終究隻能自己說出這個猜測,“你是不是想,你活不了多久,所以要趁著你還是大祭司的時候,讓我擁有忠心可靠的屬下,才好穩穩接過你大祭司的位置?”
大祭司是一項重要的職責,也是一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他能坐穩,是因為他方方麵麵無可挑剔,不僅有能夠震懾四方的能力,更有能按壓住手下的手腕。
而裴沐作為才來不久的“外人”,短時間內不可能讓人徹底信服。
人心浮動,就會生亂。
“薑月章,我說了我不要當大祭司。”裴沐咬牙,“不是有仙花種子麼?神木之心我也會找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自己活下去,當一輩子大祭司罷,我才不要受這個累。所以你也彆做這些多餘的事……”
他靜靜聽著。
忽然,他歎了一聲,終於看來:“阿沐,若是有可能,我也想親自護你一生安穩。仙花我並未放棄,你勿要太過憂心。隻是,我不得不為最壞的情況打算……”
他的目光和語氣都變得柔和一些,正如四周安靜垂落的星光。
裴沐也望著他。
誰要你做最壞的打算?不可能發生的情況,做什麼打算!她一定,她一定……
……她已經不是可以說出“我不管我就要”的,天真無知而無畏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