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最多最多,隻剩兩年多一點點。倏忽即逝的時光,一眼能望到頭的短暫。
如果她麵臨裴靈的消逝無能為力,她憑什麼說自己一定能挽回他?
裴沐屈起膝蓋。她抱住自己,將臉埋在手臂之間。
大祭司來拉她的手,第一下沒有拉動,第二下和第三下也沒有。但到了第四次嘗試,他終究是將她的手握入掌心。
他將她的掌心攤開,在上麵一筆一劃畫著什麼。
裴沐不動,由他去。
她隻覺得掌心有點癢,癢得讓她的鼻尖也開始發酸。
她怔怔地胡思亂想了片刻,忽然喃喃說:“要是……要是每個人都有巫力就好了。”
“……哦?”
“要是每個人都有巫力,那每個人都能自己養神木,能自己保護自己。不需要有祭司,也不需要你一個人承擔這麼多職責。”
裴沐怔怔地抬起頭,眼裡含著一點希冀,哪怕她自己也明知不可能:“薑月章,有沒有一點點可能,讓祭司將巫力和神力都分出去,然後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而戰。
他卻已經用一個輕柔的吻打斷了她的話。
“普通人沒有使用力量的資質。即便有些許可能,但讓毫無資質的人掌握力量,本身就會釀成災難。”他淡淡一句就終結了這個渺茫的希望。
裴沐悶悶地坐著,心想,你們還說女人不可能成為祭司呢,那她是什麼,陰陽人?
“……就像女人不能成為祭司一樣。”
裴沐差點輕輕一抖。她簡直要以為大祭司會讀心術了,但抬頭一看,才發現他不過是隨口一說。
她盯著他,心中微沉:“你是說……如果女人掌握力量,會釀成災難?你怎麼能這樣說,像阿蟬她……”
“不是那樣的‘力量’。”他搖搖頭,仍垂眸在她掌中刻畫,一筆一筆極為耐心細致,“是巫力,以及神木中蘊藏的神力。”
裴沐一聲不吭。
她也一動不動。像有一點細微的、不重要卻確確實實存在的冰雪,在她心臟深處緩緩蔓延。
“為什麼?”她不動聲色,語氣也隻像純然的好奇——隨意的、輕率的、並不真正關心的。
“我聽說過,女人成為祭司是不祥之兆。不過,女人不是不可能擁有巫力麼?”她像是在開玩笑,語氣穩定得讓她自己都吃驚,“既然不可能,怎麼知道會不會造成災難?”
這時,大祭司似乎已經將她掌心的圖案畫好了。但他還是有些不滿意,在專注地看著,不時用拇指揩去一些細節,一點點地調整。
他沒有抬頭:“其實,女人並不是完全不可能擁有巫力。”
“……是麼?”
她不知道該回答什麼,隻能這樣乾澀地應了一句:“但都說……”
“巫力來自神力,就像建木也來自天神。這些力量並不區分男女,所以擁有巫力的女人應當不比男人少。”
他用這種淡漠的、毫不在乎的語氣說出這件事。
裴沐嘴唇翕動,最後“噢”了一聲。她乾巴巴地說:“聽上去很難相信……如果女人也能有巫力,為什麼又說她們成為祭司是不詳?”
大祭司仍在專注地端詳她掌心的圖案。
“因為女人和男人有一點不同——她們擁有生育的職責。”他說,“女人可以成為祭司,也可以培育神木。但當她們懷孕之後,母體會反過來吸收神木的力量,以養育胎兒。”
“根據古籍記載,在軒轅聯盟初期,都還有女人成為祭司。後來隨著神木枯萎,人類發現了這件事,從此就規定女人不得成為祭司,若有違抗,便作為不詳而處以極刑。”
“演變到今日,就訛傳為了‘女人不可能擁有巫力’的說法。”
大祭司終於完成了他重要的工作。他稍稍挑起眉,細微的神情變化說明了他的滿意。
他對剛才的話題沒有絲毫關切,隻不過是因為裴沐問了,他才順口提到。現在,他滿心想的已經是讓心上人來看看他認真畫出的結果了。
“阿沐,看。”大祭司握住她的手腕,唇邊露出一點微笑。
裴沐沒有更多追問。
她順從地看過去。
星光下一切都是朦朧的,但她手心的圖案在發著微微的淡青色光芒。一個立體的、鏤空的圖案懸浮在她掌心中,正顧自緩緩旋轉。
兩頭尖尖的橢圓形圖案,中間脈絡延伸,既像一枚葉片,也像一隻有些可怖的眼睛;一朵線條撲拙卻又意境細巧的桃花,悄悄開在圖案中央。
這是獨屬於大祭司的圖騰。
而這一枚,是他一筆一劃、認真細致地畫出來的,獨一無二的圖案。
他望著她的眼睛,輕聲說:“我的圖騰能保護你,為你阻擋這世上絕大多數的攻擊,因為沒有人的力量可以超過我。哪怕我不在了,它也依舊與你同在。”
裴沐凝視著那枚圖案。
然後,她慢慢將目光移向他。
她看清了他的臉是如何塗抹光影,看清了他的眉眼是如何同時凝結了冰雪和星光,也看清了他唇邊的弧度如何淺而柔和,卻也對其他一些事物如此漠然。
她想了一會兒。
她的心情有點複雜,好像有憤怒、不快,讓她想要生氣地拂袖而去;可那些柔軟的喜悅、感動,還有無能為力的悲傷,又阻止了她。
兩種相反的力量交織,讓她隻能靜靜地坐在原地。
她也許呆了很久,久到他都皺了眉,問她怎麼了。
怎麼了……
管他的。
裴沐閉上眼,狠狠撲進了他懷裡。
“我不管。”她咬了咬牙,使勁抱緊他,像要把所有憤怒和無力都用這個擁抱發泄出來,“薑月章,我不管!等你好了起來,等一切都結束了,你就繼續當你的大祭司,然後我要跟你認真地生氣、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我會逼著你去改掉一些想法,反正我都讓你有了私情了,彆的又算什麼……”
“……又算什麼。”
她的聲音低落在風裡。
良久,裴沐低聲說:“薑月章,你活下去吧。”
先有活下去,才有很多的然後和如果。
他沒有說話,隻是也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星空中劃過幾顆流星。
招搖三星愈發紅亮,如一柄滾燙的金戈,充滿殺意地瞄準了人間。
*
深夜。
裴沐已經睡熟了。
大祭司悄然起身。他立在床邊,本要朝外走,卻又忍不住回頭再去看他。
裴沐睡姿不佳,入夏以後尤其喜歡纏在他身上睡。他很費了一些工夫,才在不驚醒他的前提下脫身。
現在,他睡得正香。整個人趴在床上,赤礻果的手臂交疊在一起,微卷的黑色長發散落背後,更讓他沉睡的臉龐顯出了一點女子的柔弱美麗。
大祭司有些忍不住想要俯身吻一吻他,但他終究忍住了。
裴沐的巫力十分深厚,戰鬥意識也極好,隻不過稍稍欠缺一些技巧。他如果再有動作,恐怕會讓他醒來。
所以他隻再多看了一眼,便拿起烏木杖,朝外走去。
一點讓人沉眠的香風暗暗經過,令石床上的副祭司睡得更加安穩。
大祭司走出石室。
後半夜裡,夜更深,四周更寂靜。清澈的夜空中,星星的數量多得恐怖;現在它們一點也不柔和了,一個個都明亮到刺眼,過分凜冽,如無數不懷好意的目光。
他敲響了烏木杖。
頃刻間,大祭司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神木廳中。
而在遠離烈山,甚至快要離開扶桑部範圍的某個荒野上——
“見過……大祭司大人。”
詭異的黑煙繚繞。
在黑煙的中間,跪著一個獸形的影子。
它似鹿非鹿、似馬非馬,額頭緊緊貼在地上,渾身止不住微微的顫抖,卻是一動也不敢動。
竟然是一頭妖獸。
而且是渾身死氣與怨氣極重的妖獸。
這種氣息通常說明,它吃過無數多的人類,甚至包括一些高貴的祭司。
實際也的確如此。這是一種名為“幽途”的凶獸,以人為食,秉性凶惡。它在大荒上橫行霸道,唯獨不敢招惹的就是扶桑部。
誰知道,扶桑大祭司卻親自來抓它了。
幽途抖著聲音:“不知道,不知道大祭司大人找賤仆……”
大祭司站在距離它幾步之外,嫌惡似地,並不靠近。
“幫我做一件事。”他說。
“砰”的一聲,一柄白骨匕首被仍在妖獸麵前。這匕首形狀怪異,兩側都是凹凸不平的鋸齒,中間兩麵都開有凹槽。
幽途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是嗜血刃……不不不,大祭司大人,賤仆發誓絕對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扶桑族民……!”
嗜血刃是一種特殊的兵刃。它用特殊的獸骨製成,內含極其精密複雜的陣法。
兵刃是用來殺戮的,嗜血刃也不例外。
但相比其他兵刃,嗜血刃更加殘忍:所有被它所傷的獵物,都會血液流乾而死。
這些血液會被嗜血刃吸收,化為它的養料。
與其說這是兵刃,不如說這是靜止的凶獸。
幽途以為自己大禍臨頭,抖如篩糠。
大祭司皺了皺眉,不悅道:“怕什麼,拿著。”
“……大,大人?”
“拿著匕首,為我辦一件事。”他說,“去找擁有巫力的女子,年齡不論,隻一點,擁有的巫力越濃厚越好。找到之後,用嗜血刃殺了她。”
幽途如蒙大赦,立時喘了口氣。它又生怕惹大祭司不高興,飛快收起嗜血刃,謙卑而諂媚道:“大祭司大人放心,賤仆一定為您找到合適的獵物……”
“不準對人類用那個詞。”
“啊,是……是!賤仆一定找到合適的女人。”幽途突然卡住了,猶猶豫豫地問,“大祭司大人,假如,賤仆隻是說假如,合適的人是扶桑部的人……”
“在所不論。隻要合適,便可。”
這個平淡的聲音,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