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有預感, 今年一定會發生什麼。
自然,隨著戰爭的開啟,也隨著招搖三星越來越亮,星空下的人們都有類似的預感。
但她的預感似乎要更加強烈, 並且更加古怪一些。
不過, 就連她自己也說不好, 這種古怪的感覺究竟是因為她身為祭司, 對天地之間氣機流轉更加敏銳……
還是因為, 她自己始終處於一種憂心忡忡的狀態。
這種憂心來自於她關心的人們的生命,也來自於大祭司那矜持平靜的態度背後, 那種不可忽視的高傲與漠然。
在媯蟬率領子燕眾人出征的五天前, 裴沐前去看望她們。
她一一地看望所有要出征的人, 一一地、認真地凝視每一張臉龐,並用心為他們許下祝福。
神木的點點力量隱沒在子燕眾人的身上,就像過去每一次出征前那樣。這些力量可以提升他們軀體的強度,也能加快他們傷勢恢複的速度。
大祭司會對扶桑所有人進行祝禱, 但裴沐私心裡卻總想要多為自己的族人做一點什麼。她必須承認,在這方麵, 她的私心太重。
她畢竟是擔憂的,因為這一回, 她無法和子燕一同出征。
按照扶桑部的劃分, 子燕氏從屬於媯蟬將軍,而媯蟬雖被拔擢為第一將軍,卻仍屬於四大祭司之一的朱雀部下。
既然有朱雀祭司作為保障, 自然不需要彆的祭司跟隨。這也是星淵堂的規矩和驕傲。
況且,裴沐不得不留在後方,看顧烈山上的神木。對一個部族而言, 神木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所有的族人祝福,並祝願他們一個也不少地回來——哪怕明知道這是很難實現的願望。
那天晚上,她和媯蟬兩人躺在山麓的草地上,看著秋日星夜緩慢變化。
裴沐抬手指著北方天空一顆明亮的星星:“看,那是帝星。”
“哪一顆?”
媯蟬努力看了好半天,最後才算認出來:“真亮啊。”
“嗯。”裴沐繼續說,“傳說那就是天帝的命星,一麵黯淡、一麵璀璨,意味著天帝遭劫,卻仍有餘力反擊。”
“哦……神靈也會有劫難嗎?這樣看來,他們也沒有比我們強很多。”
媯蟬雙手枕著頭,滿不在乎地點評神靈,又說:“阿沐,你最近好奇怪。”
“奇怪?”
“你以前可討厭看星星了。”媯蟬斜眼看去,突然伸手一戳好友玉色的麵頰,“快說,你是不是被大祭司的巫術迷惑了!你還是不是我的阿沐,是不是是不是?”
“哈,你偷襲我!”
兩個人開始打來打去,像兩隻嬉戲的山貓,不把對方搞得灰頭土臉決不罷休。
鬨了一陣,裴沐重新癱在草地上,還凝結出一團水球,懶洋洋地喝著。媯蟬來撓她癢癢,非要讓她給自己也弄一個不可。
於是,場景就變成了一位將軍、一位祭司,全無威嚴地並排躺在草地上,“咕嘟咕嘟”地喝水球。更像兩隻山貓了。
“阿沐,”媯蟬忽然說,“你變得比以前更認真了。”
“哦?”
“討厭,不要擺出大祭司一樣的架子嘛。”媯蟬輕咳一聲,眼睛靈活地轉了轉,確定四周無人,“以前讓你占星,你就睡覺,真氣人。要不是你巫術高明,還能調用神力……哼哼,我阿父一定天天提著你耳朵訓你。”
媯蟬的阿父,就是子燕部的先首領。
“是啊,一定會被先首領教訓的。他可囉嗦了。”裴沐笑了笑,注視著遙遠的星空,“但是阿蟬,你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其實也很努力地學過占星。”
“……啊?”
“真的很努力。日落時分就站在高地,一整晚都在畫星圖,畫星星運行的軌跡,計算星辰交彙的意義。”
裴沐用一種快睡著似的、無所謂的輕鬆口吻說著:“不光是占星。蓍草卜算、龜甲裂紋、伏羲八卦……我每天隻睡三個時辰,剩下的時間不是在練習巫術,就是在拚命練習這些技能。”
“阿沐,我都不知道,我以為……”
媯蟬怔住。
“以為我就是偷懶嗎?哎呀,後來也差不多了。”裴沐瀟灑地揮揮手,“但最開始的那幾年,我是拚過命的。有一次測算到忘記吃飯,餓暈過去,還被先首領狠狠責罵了。”
“什麼時候,阿父分明向來寵愛你……啊,我想起來了,是你哭得很厲害那一次!”
兩人回憶起童年往事,一起笑出聲。
裴沐望著無數星星。聽說每一顆星星都蘊藏了對命運的暗示,可惜她從來都看不到。
“我很努力了。”她輕聲重複,“可是我還是什麼都算不到,也什麼都看不到。所以,先首領才猜測,也許是因為……才不行。”
女人不能得到神靈的信任,不能看見世間的命軌。人人都是這樣說的。
媯蟬側頭:“不是嗎?”
“……不知道。以前我相信是這麼回事。”裴沐揉了揉額心,“但果真如此麼?大荒上這麼多祭司,有多少人精通占星、卜算?總是因為他們可以培育神木,就說他們是祭司,連帶也認為他們會占卜。但既然我能瞎說,為什麼他們不可以?”
那麼多胡說八道的、神叨叨的男人裡,有幾個是真的通曉天機?
“所以我在想,會不會占星也是一種天賦?隻有很少一部人才擁有。這個天賦,其實……也許和祭司無關。”
“如果世上存在既能使用巫力也能占星的人,就很可能存在隻能使用巫力,或者隻會占星的人。”
“而如果男人可以,女人為什麼不可以?”
“究竟是不可能,還是不允許、禁止嘗試?”
媯蟬聽著聽著,一點點睜大眼睛。她忽然想起在很小的時候,她在幼小的神木苗旁邊睡著,那時她曾經看見過有青色的光點呼吸一般亮起。但人人都說,那是她在做夢,因為隻有祭司能喚醒神木的力量。
而她是女人,女人不可能成為祭司。如果成為祭司,就是不祥。
她記得那時人們臉上不安的神情。
後來,她也就沒再見過那樣的景象了。
所以她也再沒想過這個問題。
媯蟬感到了一種無來由的、說不出的恐懼和不安。周圍的夜色忽然不再清澈,而是變得鬼氣森森,像隨時會撲上來,逼她看清某種事實。
她抓住好友的手,低聲說:“阿沐,彆說了。”
裴沐沒有堅持。
她隻是摸了摸好友的頭,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
媯蟬閉了閉眼,又睜開。她看著好友那微微含笑的臉,還有總是懶散卻又十分可靠的眼神,心中忽然浮起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阿沐,你……你不會做什麼吧?”
裴沐搖搖頭,但片刻後,她又若有所思起來。
“我目前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打算。”她慢慢說,“但我覺得,隻是覺得……也許很快,我就會做出一點什麼來。”
“做什麼?”
“不知道。”裴沐安撫地揉了揉好友的頭發,像安慰一頭陷入迷茫的小花豹,“但我會注意,不去連累你們的。”
媯蟬搖搖頭:“不要隻顧慮我們。阿沐,你要隨時記得,我們也希望你平安。”
“我會的。”裴沐露出了今夜第一個明朗的笑容,“我會儘量做到。”
媯蟬也笑了。忽然,她將聲音壓得很低,也很細。
“對了,阿沐。我打聽到了一些關於朱雀祭司、青龍祭司,還有姚森的一些事……”
……
即便是裴沐自己也沒聊到,她的“做一點什麼”會到來得那麼快。
這件事發生在媯蟬出征前的第三天,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
因為扶桑出征的事,部族各處都一片忙碌,裴沐也需要處理種種事務。但這個早上,她忙裡偷閒,乘著水汽彌漫的風雨,在岐水邊散步。
裴靈難得清醒,也藏在她的頭發裡,和她說一些天真可愛的話。
裴沐給小姑娘講一些神話傳說、曆史故事:
“……很久以前,烈山是神農氏的居住地。那時岐水還叫薑水,所以神農氏姓薑。天帝就出自神農氏……”
裴靈積極發問:“那大祭司也姓薑呀。”
在看不到大祭司的時候,裴靈也不是那麼害怕提起他。
裴沐笑道:“現在的部族,多少都號稱自己和天神有關,連古時候的軒轅聯盟也說自己是天神的後代。扶桑部姓姚,子燕姓媯,都源自古時候的軒轅八姓。而另一些人為了彰顯自己血統更高貴,便直接宣稱自己與天神姓氏相同。”
裴靈歪著腦袋想了想:“大祭司……也需要彰顯麼?”
裴沐也想了想,忍笑道:“他大約是不需要的。不過,他的父母也許需要。隻是他和我一樣,都是被部族撿回來的孤兒,無父無母,身上隻帶著個刻了姓名的木牌,誰知道是怎樣一回事……”
她們走著走著,就在岐水邊遇到了旁人。
是朱雀祭司,還有姚榆和她的女奴。
明明天空飄著雨,岐水上彈奏出一片高高低低的漣漪,那三人卻站在河堤上,試圖放一隻**的風箏。
朱雀負責吹起暖風,姚榆負責奔跑,她的女奴則抱著貴重的棉布站在一旁,每當姚榆停下來,就上前給她擦一擦雨水。
他們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姚榆很沮喪,拽著女奴的手,眼巴巴地看朱雀:“朱雀哥哥,飛不起來。”
朱雀祭司一臉無奈:“下雨啊。我就說要等下一個晴天……”
“可是你都快出征了!反正占卜出來也說這幾日都下雨,今天有什麼差彆?”姚榆一臉憤憤,反而顯出點小姑娘對親近之人的撒嬌,“阿穀,你說,你說是不是必須今天放風箏?”
女奴溫柔地笑著,點點頭,並不說話,隻細致地為小姑娘打起一把傘。她比姚榆年長,約有十六歲,眉眼溫柔、身段如柳,令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裴沐見過她幾次。到現在,她發現這位少女雖然被認為是低賤的奴隸,但她的溫柔中已無怯怯之意,反而有一段水似的柔韌。
他們三人圍繞風箏說了好半天,才注意到裴沐。
姚榆揮著手,邀請她一起來放風箏,裴沐含笑拒絕了。
朱雀祭司在一旁故意氣姚榆:“對,副祭司大人拒絕得好。小孩子越寵就越任性,阿榆便是如此。”
“哼!”姚榆鼓起了包子臉,躲在阿穀身後,不理他了。
裴沐定定看了朱雀一眼,便揮手告辭,帶著裴靈繼續散步。
她有些出神,小姑娘則在她耳邊羨慕地咿咿呀呀:“風箏,我也想。”
“下雨呢。”
“風箏,想放。”
裴沐無法,隻能悄悄用草葉編了個輕巧的金蟬,再用一根柔韌的蒲草係住,全當給裴靈表演了。
小姑娘高興極了,笑得很甜。
裴沐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她想,她其實很理解朱雀祭司寵愛姚榆的心情。
也正是因為十分理解,當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站在了朱雀一邊。
或者說,她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姚榆一邊。
……
殘陽如血之際,星淵堂仍是人來人往。
自夏末開始,由於戰爭的開啟,星淵堂便臨時取消了休沐製度。祭司們常常待在星淵堂,有時要忙上一宿。
但至少在晚飯時,祭司們可以稍稍放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