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漸漸也和他們熟悉了,時常一起用餐。有時她還會抓著大祭司過來,可惜每每這時,堂中俱是寂靜,人人都低眉垂首,擺出嚴謹恭肅的模樣。
到了後來,如果裴沐和彆人一起用飯,大祭司常常是不在的。
當喧鬨傳來時,她也和所有一起吃飯的祭司一樣,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更摸不著頭腦,隻迅速站起來往外走。
“誰敢在星淵堂外吵鬨?!”
囂張的吊梢眼——白虎祭司,甫一躍出星淵堂,人還沒落地,聲音就嚷了出來。
邊上有人扯了他一把,沒好氣說:“副祭司大人在呢,你衝到前頭做什麼?”
祭司之間階級分明,很講禮數。
在眾祭司的躬身行禮中,裴沐走上前去。
麵前的景象,分外“熱鬨”。
落日最後的餘輝中,本該空蕩蕩的古樸祭台上,竟黑壓壓擠了一大堆人。
一群高舉火把的人,麵色激憤、神情激動,即便暫時按捺住說話的衝動,也令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將要爆發的怒意。
另一邊則是朱雀祭司和姚榆。朱雀祭司護著姚榆,而姚榆背後則跪著一名被五花大綁、垂頭不語的狼狽少女。
“怎麼回事?”
裴沐沉下神情,冷冷問道。
那群人齊刷刷一顫,紛紛低下頭。但是,為首的兩人卻仍是激憤,麵上流露出一種由極度痛心而催生出的失去理智的狂怒。
砰——!
竟是一具石棺被抬了上來。
棺蓋掀開,露出一具麵目猙獰的屍體。這是個少年,看上去新死不久。
死者穿著星淵堂低級祭司的衣服。
裴沐什麼也沒說,隻是看似無所謂地一勾唇角:“怎麼,還讓我自己猜?”
那群人又是一顫,忙出了兩個人,拉著為首的兩人:“父親,哥哥,你們冷靜一些,這是在副祭司大人麵前……”
那兩人似乎才清醒一些。隨即,這剛才還凶狠的兩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起來。
“求副祭司大人為我們做主!”
哭聲刺耳,穿透殘陽。
與之相對,另一邊的姚榆和女奴都是沉默不已。
唯有朱雀的憤怒烈烈不熄。
“閉嘴!”他柔和秀麗的麵容籠罩了一層燃燒似的怒焰,“姚櫟,你若膽敢讓阿榆傷心,我現時便殺了你!”
裴沐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打了個轉,冷聲道:“再不說,都打出去。躺個十天半月,也學一學如何把話說清。”
話音飄落,如雪輕淡。
卻讓整個場麵凍結了。
帶頭鬨事的人,也就是被朱雀叫做姚櫟的,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這才想起,這位年輕的副祭司大人,乃是整個扶桑部中第二有權力之人,連首領姚森都比不過,更有傳言說他未來會接任大祭司一職……實在得罪不得。
姚櫟垂頭抹臉,臉上淚水縱橫,卻也衝刷出一股驚人的恨意與狠戾。
“副祭司大人,我可憐的幼子被那賤奴殺死了!”他淒聲道,“我不敢向青龍祭司大人的女兒討個說法,隻需要殺那賤奴祭祀我兒亡魂,卻被如此羞辱……請副祭司大人為我做主!”
他所謂的“祭祀”,並非祝福,而是在祭台上以殘忍的手法殺死女奴,並做法祈禱讓她的血肉和靈魂都奉獻給死者,讓死者來世投個好胎。
“是麼?姚榆,果真如此?”
裴沐一挑眉。她分明記得,姚榆的女奴是個溫柔秀美的少女。
“——不是,你胡說,你騙人!”
姚榆突然尖聲叫道:“是你兒子奸了阿穀,阿穀才會反抗的!是我給阿穀的防身武器,你們有本事,就把我殺了!”
姚櫟暴怒:“區區一個奴隸,也敢反抗我兒!我兒是扶桑祭司,身份貴重,區區一個奴隸——賤奴,也敢!”
他呼喝如泣血。
“你真是找死——!”朱雀祭司也陷入了怒火。他抬起手杖,眼看是想再眾目睽睽下打殺姚櫟等人,卻被姚榆拉住了。
姚榆氣得聲音發抖:“你們就是欺負我阿父不在……”
姚櫟寸步不讓:“便是青龍祭司大人在,也沒有第二個道理!”
青龍祭司是四大祭司之首,已於五日前出征。
素日溫和可愛的姚榆,現在麵色通紅,像一隻憤怒又說不出話的小獅子。
但她還是努力保持了理智。
“不要理他。”她拉住想動手的朱雀,充滿哀求地朝裴沐看來,“副祭司大人,副祭司大人一定知道誰對誰錯。那個人死了活該,他欺負阿穀……是他不好,憑什麼要抓阿穀祭祀……”
她眼裡已經含了淚。
身為青龍祭司的女兒,她深深明白,奴隸根本不算個“人”。哪怕是普通的族民欺負了阿穀,她都不能在明麵上做什麼,何況對方還是星淵堂的祭司。
就算隻是低階祭司,那也是正式的祭司。
是性命遠比阿穀貴重得多的男人。
姚榆身邊的女奴依舊低垂著頭。她一聲不吭,身體顫顫,似在發抖。
仔細看去,她身上衣衫破碎、頭發淩亂地遮擋住麵容,四肢帶著血跡,的確是一副淒涼的模樣。
裴沐沉默地聽著。
聽完,她輕輕咬了一下嘴唇,並感覺到一股淡淡的鐵鏽氣——她剛才太用力了。
“原來如此。”她慢聲說道,“既然你們雙方都認可,死者是被這女奴所殺——”
人們的視線,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姚櫟一方,滿臉的理所當然,還有提前備好的一點耀武揚威。
姚榆和朱雀,則一個含著期待,一個麵露嘲諷,似乎已經知道她會如何處理。
她身後的祭司們,也在風裡漫不經心地竊竊私語:
——這有什麼好說的?
——就這也要來星淵堂鬨。
——就一個奴隸,殺就殺了,也就是因為那是青龍祭司大人的女兒……
——說不準還是女奴自己勾引的人家。
——是啊,那些奴隸能是什麼好東西,阿榆被騙了吧。
——朱雀祭司大人也是,竟把阿榆也帶來了,女人明明不能接近星淵堂。
——朱雀祭司大人就是那樣,當年不也……
——噓……
最後,他們閒聊的話題,終於來到了裴沐身上。
一道道目光也聚焦在了她的背上。
——副祭司大人會怎麼處理?
——要在祭台祭祀麼?
——那會弄得很臟,最後還不是我們清掃……
——女人,就不該來這兒添亂。
——死也不該死在這裡。
裴沐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
——副祭司大人怎麼思考了這樣久?
是啊,她為什麼思考了這麼久?
答案豈非顯而易見。
“既然事實這麼清晰,那沒什麼好說的。”
她的聲音——她自己聽見了——也同樣地懶洋洋、漫不經心,好像麵對的不是一次奸汙、一次反抗導致的死亡、一次因為反抗傷害而被迫麵對更多傷害的事……
輕飄飄得……就像這如血殘陽下輕飄飄的風一樣。
她看見姚櫟他們的臉上,已經提前露出了振奮的笑容。
姚榆已經滿臉是淚,而朱雀的嘲諷和隱隱的恨意變得更深。
裴沐卻反而露出了一點笑容。
那是下定決心的人才能露出的笑容——毫不猶豫,冰冷無情。
“死者身為星淵堂祭司,大戰在即,不思如何保衛部族,反而玩弄女奴。其身死一事,實乃自作自受,反而引起這場風波,是第一錯。”
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晰。
“由於死者的過失,導致姚榆喜愛的女奴無辜受損,是為第二錯。”
人們的眼睛,一個個睜得極大。睜得這樣大,簡直讓人懷疑他們平日裡是否沒睡醒。
裴沐更加微微一笑:“死者家屬貿然綁縛女奴,冒犯星淵堂,更試圖趁青龍祭司在外征戰之際,逼迫其幼女,是為第三錯。”
她背負著所有人的視線,走到祭台中央。
姚榆在她右手側,眼睛越來越明亮;朱雀則麵色怔怔,不聲不響地瞧著她。
裴沐回頭望著祭司們。他們神情各異,卻都可以大致概括為三個字——不讚成。
但在最後一縷血色夕暉中,祭台上的副祭司大人含著笑,那笑比夕暉更冷,比精鐵更堅硬。
她說:“罰死者曝屍荒野,三日不可收屍。至於今日鬨事之人,全都削去職位,罰俸一年,戰功不抵。”
“朱雀祭司放任諸人衝撞星淵堂,也一並罰俸一年,戰功可抵。”
“姚榆及其女奴並無過錯,且快回去便是。”
朱雀祭司回過神,忽然露出笑容。他響亮地答道:“好!”
地上的女奴也抬起頭,呆呆地望來。她眼裡似有一種奇異的光在閃爍。
“阿穀,太好了阿穀……!”
姚榆撲上去摟住她的脖子,忍不住帶出喜悅的哭腔。
姚櫟這才反應過來,嘶啞吼道:“不,我不服——副祭司大人,我不服——!”
他不敢挑釁裴沐,便惡狠狠地看向地上的女奴,並顯出一種失去理智的瘋癲。
突然,他高舉手中的刀,撲了上去!
“都是你,是你殺了我兒,我兒是星淵堂祭司——!”
砰!
朱雀祭司毫不留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