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裴沐搖搖頭,握緊好友的手,“就算隻有我一個,我也會救你們。”
媯蟬問:“朱雀大人呢?”
裴沐頓了頓:“死了。”
媯蟬瞪大眼睛。她露出一種震驚的神情,卻又帶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了然。
“這麼說,果然是……”
裴沐點點頭。
兩人一時不再言語。
媯蟬翻出懷裡的糖包,將最後一顆浸了血的果脯塞到裴沐嘴裡。
裴沐頓時皺起了臉:“有血!”
媯蟬沒好氣:“有的吃就不錯了!”
兩人瞪著對方,瞪了一會兒,又齊齊笑起來。
裴沐等著媯蟬問她更多的事,比如問她如何知道他們遇險,或者問她大祭司在何處。
但是,媯蟬都沒問。
戰場特有的帶著腥氣的熱風吹過,吹開她淩亂的頭發,露出一雙沉凝的眼睛。
她注視著戰場:“阿沐,雖然你為我們殺光了無懷祭司,但我們人數差距實在太大,如果援軍遲遲不來……難道說,我們是被放棄了?我們……隻是引誘無懷主力出擊的誘餌?”
裴沐沒想到,媯蟬竟然自己猜出來了。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十分正常。媯蟬是部族首領,自幼學習征伐之道,對其中種種謀略,她也十分擅長。
裴沐忽然感到了一種難言的羞愧。她也不明白這羞愧從何而起;也許是因為這是大祭司做出的決定,而大祭司的決定,即便她不讚成,她也感到其中有自己的責任存在。
她的沉默讓媯蟬明白了。
可讓裴沐驚訝的是,好友沉思片刻,便平靜地笑了笑。
“我知道這一定是大祭司的決定。”媯蟬站起身,順手抽出一旁死人的缺口刀,反手殺死了偷襲的敵人。
她說:“阿沐,你不要難過。如果是我在那個位置,或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裴沐一怔:“阿蟬,你怎麼會……”
“因為這就是首領的職責。誰都想兩全,但做事的過程總是不能兩全。而有些決定,有些舍棄……首領不做,誰來做?”
媯蟬彎下腰,溫柔地摸了摸裴沐的頭發。
她並不是個頂漂亮的美人,可那生機勃勃、永遠不屈而堅韌的眼眸,比任何美人都更加出色。
“既然我們的職責就是在這裡拖住無懷主力,那我相信,這就是今夜此戰最大的意義。”
她拔起屬於自己的長/槍,精鐵鑄造的鋒刃已經有了缺口。
“阿沐,我知道你有能力保護自己。你已經做完了你該做的事,現在,我就去繼續履行我的職責了。”
裴沐望著好友的背影。
這個背影喚醒了回憶,讓她倏忽間想起了過去。
她想起了先首領,想起了她們兩人的童年,想起先首領曾經說過,阿蟬繼承首領之位不是因為她是首領的女兒,而是因為,她就是最適合當首領的人。
先首領說過,媯蟬最適合當首領,因為她能做出決斷。
他也說過,裴沐最適合當祭司,因為她總能提醒彆人,不要將任何犧牲當作理所當然,哪怕那犧牲十分微小。
裴沐抹了把臉,笑了笑。
然後,她站起來,背著她的小樹苗,握著她的青藤杖。裴靈正寄托在小樹苗裡沉睡。正如媯蟬所說,這個小姑娘也努力完成了她的職責。
她走上前,走到媯蟬的身邊。
“說什麼漂亮話啊,阿蟬。”
祭司大人的聲音,再度變得懶洋洋,那雙漂亮的眼睛,也再次變得淡然又明澈,如被雨水洗淨的天空。
“要打仗,就一起上。”她對好友粲然一笑,“我們在一起時,就該這樣才對。”
媯蟬怔了片刻,也笑起來。這個笑容和以往任何時候同樣開朗。
“好!”
她提起槍,裴沐則舉起青藤杖。
長/槍飛舞似銀練,巫力閃爍如星光。
血雨腥風,也無懼怕。
“我們也經曆過許多艱苦的時刻,這一次隻是更艱苦一些……”
“但是每一次,隻要我們並肩作戰,就總是會迎來勝利。”
裴沐狠狠一杖壓下去,砸飛了一名舉刀刺殺媯蟬的無懷將領。
媯蟬在一旁大笑:“你一個祭司,怎麼打得這麼莽!”
裴沐怒道:“你試試用完了巫力再打架,我看你能如何!”
媯蟬笑嘻嘻:“那不知道,我又沒有巫力!”
忽然,東邊的大地傳來一陣響亮的號角。
僅有的尚未被攻克的城牆上,扶桑戰士激動舉旗,大呼:“援軍來了!是援軍——是首領的旗幟!!”
媯蟬一聽,當即往上衝去。
裴沐跟在她身後,有點不滿:“你不能一聽彆人的名字,就把我扔了!”
“那是援軍!”
媯蟬一口氣衝到城牆頂。
裴沐也耗費積蓄起來的巫力,支起了防禦屏障。
她看見,在東方的原野上,大隊人馬如洪流滾滾而來。那明黃的旗幟上,除了扶桑的圖騰標誌,便是一個古體的“森”字。
為首的姚森一馬當先,怒吼而來。
媯蟬再次大笑。
她舉起武器,大吼:“扶桑必勝——”
裴沐望著這一幕,終於也笑了。隻是她的笑淡得多,像被某種往事阻隔並過濾,於是隻剩下一點代表欣慰的笑意。
她回身欲走,打算收攏下方戰士,與援軍彙合。
但電光火石之間,她猛然回頭!
“阿蟬——!”
裴沐憤怒地、狠狠地撞了上去。
她的巫力在剛才已經被再次消耗,現在她隻能用自己軀乾的力量,狠狠撞上去!
砰——!
撞擊聲連接著一串沉悶的撞響——裴沐抓著偷襲者不放,兩人一起從城牆上滾了下去。
裴沐雖然巫力接近於無,但她一點不情願受苦。所以,她竟然硬是憑借著這股子咬牙切齒的勁頭,惡狠狠地壓製住偷襲者,把他當成了肉墊,接受了每一次翻滾碰撞。
而她本人倒是沒有什麼損傷。
偷襲者發出扭曲的驚呼:“你這個祭司怎麼力氣這麼大——”
“我力氣大怎麼了,吃你家糜子了啊!”
兩人翻滾落地,裴沐一把掐住偷襲者的脖子,看清他的樣子:“你是……妖獸幽途?”
她對幽途並不陌生。此番相見,裴沐冷森森地磨了磨牙,獰笑道:“怎麼,看人類打仗,你趁機來偷口吃的?”
幽途瞪著她,身體一個哆嗦。天魔在下,它怎麼碰到這個人了!
作為在大荒上橫行無忌,肆意吃人的妖獸、凶獸,幽途充分掌握了一份“不能惹的祭司”名單。
比如扶桑大祭司。
還比如子燕祭司。
可惜它的消息實在不夠靈通。它隻知道子燕部並入了扶桑部,卻根本不知道……今天這個煞星會在這裡啊!
它隻不過是看上了那個女將軍的血而已,誰知道會遇上這個煞星!要是知道,它絕對,絕對……換個時機下手啊!
要不是因為被大祭司下了咒術,不能開口談論和他相關的事,幽途一定立即賣了大祭司。
現在,它隻能哭喪著臉:“子燕祭司大人,賤仆有眼不識昆侖山……”
——阿沐,這是怎麼回事?!
話音未畢,幽途忽然目露凶光。
原來它探明裴沐已經是外強中乾,心一橫,決定搏一把!
到底也是縱橫多年的上古凶獸,又保全了實力,幽途大喝一聲,發出含有凶煞妖力的吼聲;與此同時,它手中有什麼煞白的利刃劃出一道凶狠的弧線——
“唔……!”
裴沐用力抓住傷口,連帶也狠狠奪過了幽途爪子裡的匕首。她捂住右肩,感到傷口處的血液源源不斷地消失。
頃刻間,她已是臉色慘白。
裴沐眼前犯暈,勉力道:“嗜血刃,你哪裡來的……等等,這個術……”
她忽然閉口不言,麵色卻更是一片雪白。濃鬱的情緒在她眼中翻騰,但隻一瞬間,它們都重新歸於平靜。
堅定的平靜。
“阿沐!!”
媯蟬憤怒撲上來,連同四周戰士一起。
幽途害怕裴沐,卻並不害怕這些凡人戰士。它四蹄落地,冷笑數聲,就張開大嘴,想吃了他們。
但是,裴沐卻說:“按住它!”
幽途一怔,卻見四周扶桑戰士們合身撲上,寧肯被它咬住也要抱緊它不放。
這凶悍的舉動拖住了它片刻。
而下一刻,裴沐已經重新壓製住它。
並且,她乾脆地拔/出長刀,一刀割開幽途的喉嚨,毫不猶豫地俯身下去,大口吮吸幽途的血!
腥臭的妖獸之血,伴隨著濃鬱而妖異的力量,齊齊湧入裴沐的體內。
四周的人呆了。
幽途也呆了。
它死命地掙紮,絕望地掙紮,它發誓它一生中從未如此全力以赴地掙紮——
可是,沒有用。
剛剛還外強中乾的扶桑祭司,此時此刻如山嶽泰然,又如神鬼之力,牢牢扼住了幽途的要害。
在她體內,神木發著無人可見的微光,並自枝頭開始,一點點地崩碎。
無人知道,連裴沐自己也不知道。
她隻是同樣用儘了全力,狠狠啃噬著幽途的血肉。
此時此刻的副祭司大人滿臉是血,神情凶狠,一點不再像那飄逸美麗的山鬼,卻像妖異惑人又讓人害怕的惡靈。
“吸我的血……你還想吸我的血?!”裴沐森然道,“那就拿你自己的給我補回來!”
吸……血?
幽途的意識快速地陷入模糊,但它還在本能地思考,在疑惑。
大祭司大人分明說過,他下了咒術,隻有巫力足夠濃厚的女人的血才會……它剛才隻不過是順手而為之……
等等……
巫力濃厚的女人的血……
難道……
“你,你……!”
幽途瞪大眼睛,半割斷的喉嚨裡發出淒慘的“嗬嗬”聲。
然而,它已經再也沒有機會說話了。
——砰!
裴沐扔下幽途的屍體,站起來。
四周的戰士們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望著她。
“看什麼,沒見過搏殺麼?”裴沐撇撇嘴,抹掉臉上的血,肌膚上已經重新浮出一點血色,隻是仍舊蒼白。
大荒多戰事,每個能活下來的人都見慣血腥的生存之戰,戰士們更不例外。
媯蟬恍惚片刻,才連忙來扶住她,無奈道:“你平時一副溫溫和和的樣子,誰想得到你還有這樣一麵。”
“對自己人不溫和,難不成凶巴巴麼!”裴沐繼續沒好氣。
但現在誰都願意捧著她。
媯蟬笑著將她摟緊。
此時,援軍已經進入戰場。他們帶來了戰士,更帶來了祭司。
戰況已經漸漸分明。
裴沐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