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九嶷山?”
一陣夜風吹來詭異的氣息。
裴沐站在山腳, 舉頭望見沉默不言的青山。
青山如屏,一星燈火也無;萬籟俱寂,蟲鳥不鳴。招搖三星懸在山尖, 放著冷冷的銳光, 成了唯一的光源。
梧桐樹遍植山中,碩大的葉片掩映著無數壁虎腳似的梧桐果;果葉相撞, 在夜風中簌簌著。
裴靈趴在她頭頂, 累得吐舌頭直喘氣:“阿沐……呼呼,這裡, 不對勁……陰森森。”
“是啊, 不太對。”
裴沐觀察夠了,便往山中走去:“九嶷山是無懷部的重要據點,他們不可能拋棄這裡。”
九嶷山中,有舜的陵墓。舜是二百餘年前的軒轅古國的帝王,而扶桑部就以其後裔自居, 稱自己為軒轅的繼承人。
但扶桑部南遷已久,九嶷山被無懷部占據近百年。這件事向來被扶桑部引以為恥, 也是南北不和的重要因素之一。
更不用說,九嶷山地處交通要地,以險峻之勢據守北部千裡平原。
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傳承意義而言, 九嶷山都是絕不會被舍棄的地方。
現在,這裡卻儼然是一片陰森冷寂。
“有瘴氣。”
裴沐忽然停下來。她閉上眼睛, 側耳傾聽。
青藤杖憑空懸浮, 如指南車一般自行轉動,最後指向了山林深處的某個方向。
“有人在施術,是不祥的術。瘴氣的源頭……與神木之心的位置一致。”
青藤杖散發清氣,清出一條細細的小徑。裴沐跟隨其後, 身影漸漸被泛著暗紫的黑霧淹沒。
來者不善,但似乎並沒有阻礙裴沐前路的意思。
正相反,汙穢的瘴氣一路相引,與邀請無異。
“阿沐,我,有點害怕……”
裴沐腳步不停,輕聲安慰:“彆怕,我會護著你。如果有危險,你就趕快逃跑,不要管我。”
小姑娘卻忽然生氣了,揪住裴沐的頭發:“不!不跑!和阿沐,同生共死!”
她還學會一個複雜的四字詞語了。
裴沐啼笑皆非,卻是溫柔地應了一聲。
“阿靈。”
“阿沐!”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小姑娘趴在裴沐腦袋上,把臉探下去,倒著看她。
“大祭司險些害了你性命,我……卻還是想要救他。”
裴靈歪頭想了一會兒:“這個,有什麼不對?阿沐,一直想救他。想做什麼,就去做。我想跟阿沐一起,就一起。”
她稚嫩的聲音單純快樂,沒有任何陰影。
裴沐禁不住笑了。她感歎道:“還是女孩子更好啊。”
“更好,更好!”裴靈覺得這是在誇她,便喜滋滋地飛起來,原地繞了個圈,又趕忙重新趴下,睡在了裴沐微卷的頭發上。
山林間的瘴氣非常古怪。
裴沐看似在平地上行走,四周草木卻毫無變化,更沒有任何上升的坡度。
但當她再一次停下腳步時,四周卻倏然一空。
再回頭,她已經身處山頂,四下是沉沉的夜色,和無聲無息的山林。
她已經來到了九嶷山的最高處。
前方終於有一處山丘起伏,最上方長著一顆枝葉葳蕤的大樹。這樹木姿態舒展,通身卻詭異地透出黑氣,本該清靈明亮的氣息也變得一片混濁。
樹枝伸展的模樣,甚至很像無數雙死前苦苦掙紮的乾枯手爪,如一聲聲沉默的淒厲嚎叫。
那竟分明是一棵被瘴氣汙染了的神木!
“無懷部的神木被汙染了……難怪,先前在戰場時,我便覺得奇怪,無懷部的祭司再弱,也不至於被我輕易連殺七人。”
裴沐眯了眯眼。她正要繼續往前,卻突然停下了步伐。
青藤杖後退,飛回她手中。
淡藍風力盤旋而起,聚集成球,又猛地向四周散射開去。
嘩啦——!
像是有巨大的魚一個用力擺尾。
星光忽而亮起,空蕩蕩的四周……也忽然出現了無數閃亮的銀色蛛絲。
不,那不是蛛絲。
而是透明的、堅韌無比的線。
無數的線密密麻麻交織成網,橫亙在裴沐與神木之間,好似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
銀網之上,又處處裹著密密麻麻的枯骨。他們似按照某種特定的規律分布,都保持著向天掙紮的模樣,神情驚恐扭、肢體扭曲。
從身上的服飾來看,這都是無懷部的人。
“真可惜……隻要再走一步,你就會在這萬骨迷障陣中粉身碎骨,隻給薑月章留幾點血滴碎肉。”
“那這沒有法子,你這陣布得太粗糙,我實在不能裝沒看見。”
裴沐收回目光,望向樹下。方才還空無一人的樹下,出現了一個裹著暗紅長袍的女人。她兜帽後垂,長發散落,形容枯槁,神色勉強平靜,眼神卻如淬毒。
夜風吹得密密麻麻的屍體輕輕搖晃。這麼輕,大概血肉都被吸收了。
裴沐古怪地看著女人:“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在動手之前就把自己人全殺了的敵人。”
“……你懂什麼!”女人的表情猛地波動了一下,“這些人,這些人通通該死……他們該死,薑月章該死,世上所有男人……都該死!”
裴沐搖了搖頭:“我不是來這裡同你爭論的。我要的東西在哪裡?”
女人收斂了她的憤怒,儘管她已經用手指在樹木表麵抓出幾道發黑的痕跡。
她再伸手望樹上一探,半顆散發著淡彩光芒的神木之心便出現在她手中。
“我知道自己贏不過你。”女人出乎意料地直白,眼中的怨恨也沒有絲毫隱藏,“神木之心,我可以給你。但是……我要親眼看見你做出選擇。”
“選擇?”裴沐思索片刻,“選擇讓你怎麼死?這,似乎不大好意思。”
女人:“……”
“少廢話!”她厲聲道,“將仙花種子拿出來,我要看看……看看薑月章唯一重視的人,如何流血而亡!”
種子……
隔著重重死亡的影子,裴沐端詳著女人怨毒的臉。她敲敲青藤杖頂端;一粒外表普通的種子從玉石中飛出,落入她的掌心。
“原來這種子是你給的……是你同朱雀有聯係?”
女人想說什麼,卻忽然彎腰咳嗽;大片暗紅的血液灑落在地,被土地迅速吸收。沉沉的祭司衣袍也遮掩不住她突出的脊椎骨。
這儼然是個命不久矣、怨毒又絕望的人。
這種人最危險,因為他們不被災難打倒,反而將災難當作養料,最後必然焚向他們憎恨的對象,也不會猶豫焚儘無辜。
“朱雀祭司……是少有的好人。”女人慢慢直起腰,啞聲說了一句,“裴沐,我算到了你……我知道你也是女人。”
“像你這樣巫力深厚,還足夠聰明、足夠幸運到能扮作男人的女人……最可惡!”
她眼神如針,往裴沐刺來。
“我和兩位姊妹,空有卜算天賦而沒有巫力護身,隻能任人欺負,被淩虐,被當個稀奇又不祥的玩意兒隨意玩弄……而你,想必和那些男人一樣,站在旁邊,看著我們這種人受苦……!”
“選吧!”她說,“像你這樣自私自利的人,究竟願不願意為了薑月章而流乾自己的血?不管哪一個選擇——我都感到快慰!”
她神經質地笑起來,仿佛透過自己的語言,已然見到了那尚未發生的未來情景。
裴沐靜靜聽她說完。或說,聽她發泄完。
她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如何當上無懷部的祭司的,也不知道她具體經曆了什麼。但她知道,女人剛才殺死了無數人,形容淒厲怨毒又可悲,可她心中噴薄的憤怒與怨恨,竟隻能在死前朝敵人傾訴。
這應當是一種傾訴。
“我為你和你的姊妹感到難過。但是,我也不能就這樣任你擺弄。”
裴沐壓住體內的陣痛,麵上平靜如穩定的雲層。她抬手一拋,青藤杖便自行飛出;隻輕輕一繞,淡藍清風就切斷銀絲網。
砰砰砰——
枯骨跌落,絲線斷裂。
女人抱著神木之心,愣愣地望著這一幕。
“你,你怎麼會……咳咳咳……”
她慌亂後退,又咳嗽不已,而且因為慌亂而咳得更厲害,連慘白的麵色都變為一片潮紅。
“你還是太小看我,也太小看薑月章了。妄想憑借這些阻攔我們,無異於用羽毛迎擊狂風。”
女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成了山頂唯一的響動。
裴沐走到她麵前,蹲下來。
女人掩著唇,慘淡一笑:“我不行,我還是不行……哪怕付出生命,也不行……”
她的年歲不算很大,至少從骨相看,絕不超過二十八歲。但若看她乾枯的肌膚、裂開又愈合的傷疤、一條條的皺紋,恍然又會覺得這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婦人。
“你要殺我……就動手吧……但我絕不會主動把東西給你……”
女人閉上眼,等待著死亡,或許還有死亡前的折磨的降臨。她對這些祭司的手段太熟悉了,熟悉到連恐懼都麻木了。
然而……
溫暖柔軟的觸感,落在了她的頭上。
女人遲鈍了片刻,愣愣地睜開眼。眼前除了無儘的夜色和層疊的枯骨,便是這位扶桑祭司的麵容。
“你耗儘心血窺探天機,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人忽然才注意到,原來這個人的容貌很漂亮,也很特彆……好似淩厲鋒刃上開了一朵柔美的鮮花。
她說:“我送你去個清淨無人、安全舒適的地方吧。我並不了解你的遭遇,但至少我能幫你安心地渡過最後的時間。”
“什麼,你……”
女人真正愣住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神情……從未見過,有哪個祭司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樣憐惜又平和的微笑。
她瞪大布滿血絲的雙眼,混濁的眼珠微微顫抖著,用凶狠掩去了迷茫。她讓自己咬牙切齒、沉浸在仇恨中;她死死盯著她,決意找出她的虛偽、邪惡。
她要和這個人拚命,要同歸於儘……
突然,女人的目光凝聚在了裴沐的手腕上。
就是她撫摸她頭發的那隻手。這隻纖細的手腕上,掛著一枚桃木手鏈,還有一串,一串……
“這個……這個!”
女人突然丟了剛才還重視無比的神木之心,用雞爪般枯萎的雙手緊緊攥住裴沐的手腕。她粗糙的指尖顫抖著撫過那串靛藍色的、略有些陳舊卻還是很精致的編織手鏈。
“你從哪裡來的這個,哪裡?!”
就像回光返照一樣,剛才還氣息奄奄的女人,陡然成了一隻狂怒的老虎。她用虛弱的手死死鉗著裴沐的手腕,一雙血紅的眼睛像憎恨,又像隱隱的哀求。
“你從哪裡來的這個?難道是將她們……不不,你是女人……”
裴沐再一次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
她神情沉靜:“這是阿穀給我的。她約有十六歲了,是扶桑的女奴,跟一位祭司的女兒生活在一起,那孩子對她很好。最近……她遇到了很不好的事,但她活下來了。”
“我幫了她一些,所以她送了我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