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茫然地看著她。漸漸地,她不知不覺鬆了手。
兩行淚水跌落下來。
“那一定,一定是我最小的妹妹……是阿鳶,是阿鳶……她被擄走的時候還那麼小,我以為她死了,但她活下來了,活下來了……”
就像用儘了所有力氣,女人跌倒在地,捂臉痛哭。
她一邊哭,一邊咳血;淒慘的形狀,卻又帶著斷斷續續的笑。
“活下來了,她活下來了……”
她哭了一會兒,氣息慢慢虛弱下去。
裴沐想扶她,卻被她拍開了手。
“我……不會讓薑月章的人碰我……”
女人勉力抬頭,直勾勾盯著裴沐:“你幫了阿鳶,我知道你一定幫了她很多,我們這一脈有教導……對於恩人才會送出這樣的手鏈。”
她一邊咳嗽,一邊竭力站了起來。
“我……會幫那孩子報答你。但是,我不願意幫助薑月章。”女人費力地說,“反正我也快死了……有什麼問題,你儘管問,我不會瞞你。”
裴沐蹲在地上,抬頭看她:“你真的不願意去一個秀美安寧的地方麼?再慢一些,我怕就來不及了。”
“哼。”
女人發出一聲氣音,眼神忽地流露出一種驕傲,這讓她枯槁的麵容陡然多了幾分熠熠的光彩。
“你們這些有巫力的人,總是這樣自負……我這萬骨迷障陣十分神奇,能迷亂時間。”她顯出了一點得意,那得意讓她看上去竟有有點天真了,“從你抵達九嶷山到現在,不過花費一瞬……急什麼?”
裴沐真心實意地驚訝了:“這的確很了不起。你真厲害,這樣的手段應該傳下去。”
“我也這樣……”
女人的眼神亮起來一瞬,又黯淡下去。
她彆過頭,重新變得冷硬且不耐。
“不要說廢話。”她冷冷地說,“你到底有沒有要問的?”
裴沐想了想:“我怎麼才能讓種子發芽開花?說是用血液澆灌,可人失血一多就會死,哪可能自己把血液全部抽出。”
“是隻有蘊含巫力的女人的血才能澆灌。”對方依然彆著頭,“將種子放在傷口上,它自己會吸食血液,不必再管。”
“噢,那是十分方便。”裴沐欣慰地點了點頭。
沉默了片刻,女人回頭瞪她:“你就不怕?”
裴沐認真想了想:“痛嗎?”
“……沒有痛感。”
“那就不怕。”
女人動了動唇角。她好像想問什麼,最後還是打住了。
女人靠在神木樹乾上,慢慢滑落在地。她低低地咳嗽著。
她已經連咳嗽聲都變得低而虛弱;剛才的情緒爆發,又消耗了她為僅剩不多的生命力。
“我們這一脈……”
她忽然開口。
“我們這一脈,聽說……也是天神的後裔……”
“想來,不是什麼厲害的天神罷,所以沒有巫力……這點卜算天機的本事,反倒會折人壽命,更會成為被利用的工具……”
她抬頭望著夜空,隱約有一絲迷茫。
“我曾想……拚了命不要,也要算出薑月章的命軌……我要找人咒殺他……”
“可是,我算不出來。”
“彆人的我都能算出,隻有他……再之後,我嘔心瀝血,也隻算出一點點未來,還有,還有……”
她的目光一點點移到裴沐身上。
“這個世界上,所有生靈都會死。死去後,靈魂會化為碎片,隻有一點本真前往輪回。所以,轉世之後……就是全新的另一個生命……”
“但是,你們不一樣,你和薑月章……不一樣。”
“我從沒見過如此凝實的靈魂,還有被群星層層遮掩的命軌……”
她的唇邊忽然露出一點奇異的微笑。沒有怨恨,沒有惡毒,隻有一點純粹的好奇,就像每個孩子仰望星空時,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的微笑。
“我猜,你們說不定是天神下凡曆劫罷,所以才這樣厲害……”
“我……不指望薑月章。可是如果你歸位,如果你真的是某位星君、神君……”
……她的意識在潰散。
裴沐明白了這一點。
女人快死了,她已經模糊了現在和過去的邊界,也許連那些深刻的仇恨也淡化了。
現在同她說話的,也許……算是很久之前的女人。
是她還沒有受過傷害時的樣子。
她說:“等你歸位的那一天……可以,可以幫幫我們嗎……”
“普通人……太難了……”
“女人……太難了……”
“哪怕隻是……不要再被掠奪,不要再被欺負得那麼厲害……”
裴沐眼中發熱。
她握住女人的手,用此生未有的鄭重應下:“即便不是天神,隻要我活著,也會儘我所能。”
“活著……可是……”
女人茫然地望著她。
一點靈光在她眼底迸發。
“昆侖山……去昆侖山!”女人忽然急切起來,“昆侖山有……有建木心……”
“建木心?”
“就是神木最原始的……真正的力量源泉……在上古的神戰中,被埋在昆侖山的風雪下……”
昆侖山——大荒上最多傳說的山。
它佇立西方,萬年積雪,傳聞山上雲霧繚繞、金石玉樹,更有真正的神仙在那裡居住。
裴沐苦笑道:“可我現在的力量,恐怕不足以……”
“這個……你用!”
女人費力地挪動手臂,重重拍在神木樹乾上。
“雖說被汙染了……可神木之心還在……我知道,你能借用神力……還有你帶的天生之靈……”
一道光彩飛了出來,倏然沒入裴沐體內。
裴沐這才明白,原來女人其實還留了一招。如果沒有阿穀的手鏈,或許她還真會被女人重傷。
但現在,女人隻用一種執拗過分的眼神望著她:“拿到建木心,就能聚集天下所有神木的力量……你有兩個選擇……”
“你可以得到神木,活下去……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祭司,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但是,你也可以選擇……將力量奉獻出去。隻是,隻是這樣一來……你自己便活不了……”
“奉獻?”裴沐腦海中忽然閃過一點回憶,“我聽說,女人如果成為祭司,懷孕後會吸取神木的力量,難道……”
“對……這是神木在傳遞力量……原本,神力就該通過女人的血脈,最終傳給每一個人……可是,人類太貪婪了,太貪婪了……”
女人望著她:“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你要記得……你答應我的話……你要讓所有弱小的人都……”
她聲音微弱,漸漸說不出來。
“好,我會幫助女人,幫助所有弱小的人。”裴沐低下身,平視著她的眼睛,溫柔又認真地承諾,“我一定儘力做到。”
女人闔上眼,片刻後又睜開。
“要是你騙我,”她喃喃道,“我就太吃虧了……”
“但是……也隻能這樣了。”
“為了阿鳶……我信你……”
裴沐抬起青藤杖,想將女人送走,但對方固執地拒絕了她的動作。
“我在這裡看著……你走吧。”女人虛弱得驚人,卻也頑強得驚人,“我做出的選擇……我要看到最後……!”
裴沐點點頭。她幫女人調整成一個儘可能舒服些的坐姿,然後帶上兩顆神木之心,讓裴靈坐在上麵。
一陣光芒發出,空間旋渦出現。
女人揚起手,掌中虛虛一枚太極八卦虛影。她用模糊的視線看了一眼天空,啞聲道:“我為你定位!”
裴沐站在無儘的光芒中,這光芒如水波推開,將四周的瘴氣、枯骨都淨化為齏粉。
女人也遮住了雙眼;她的身軀同樣在化為齏粉。
裴沐回頭望著她,這才想起什麼,大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人頓了頓,才說:“妘曇……我叫妘曇,我的妹妹叫妘鳶……不是阿穀!”
“好!”裴沐望著女人快要散儘的身軀,“我若能回去,便告訴她……她叫妘鳶,不叫阿穀!”
隱約地,在她徹底離去之前……
她聽見了一聲嗚咽。
……
當妘曇的身形也徹底消失時,九嶷山頂的光芒還未散去。
萬骨迷障陣失效,陡然之間,這裡蒼蒼的梧桐樹便迎來一陣風雷怒吼!
轟——
電閃雷鳴!
一道漆黑的身影轉眼出現在山巔。
大祭司拄著烏木杖,捂著心口不住喘氣,銳利的目光卻已經掃向四周。
他什麼也沒發現。
但是,術法遺留的氣息卻給了他提示。
他深吸一口氣,望向天空中看似雜亂無章的群星,手裡顧自掐算起裴沐的位置。
他逼著自己,不要去想最壞的可能。
但顫抖不停的手指,還有一句不由自主的呢喃卻暴露了他內心的煎熬。
“阿沐,等等……”
“……求你了。”
……
此時的裴沐,已經身處雲山之上。
傳說真正的昆侖山巔處於永晝之中,裴沐而今才知道,這是真的。
但是,這裡也不大能看見陽光。
她舉目四望,隻見風雪盤旋。寒風卷著碎冰粒和雪花,連接了隱約的藍天和雪白的山體。
昆侖山比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座山都要巨大,而且十分寒冷——因為裴靈一直在喊冷。
“阿沐,冷,阿沐,好冷……”
裴靈是天生之靈,本該寒暑不侵,卻也被昆侖山的風雪吹得顫抖不止。
奇怪的是,裴沐卻沒有任何感覺。恰恰相反,她身處風雪之中,卻宛如來到了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