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大祭司:天何言哉(1 / 2)

——薑月章, 我們一同回家。

他答應了。

他握住她的手,也握住此生唯一的夢。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四年之後, 這個夢就碎了。

*

她死在冬日一個晴朗的下午, 天空是她喜歡的樣子,淡藍中浮著些不多不少的雲。這是她自己說過喜愛的模樣。

清晨時,他就發現了預兆:她向來起得很早, 這兩年愈發沉眠夢境,卻也不會延遲太多。

但那一天,她一直沉沉睡到接近午時。

他就坐在床邊, 守著她。大多時候他動也不動地看她, 隻不時又輕輕碰一碰她的額頭、臉頰、嘴唇……然後, 要到最後, 他才敢鼓起勇氣, 用指尖碰一下她的呼吸。

每當她的呼吸吹來, 他都會感覺心臟上纏繞的荊棘緩緩鬆開。但很快, 當他凝視著她緊閉的雙眼, 布滿尖刺的荊棘又卷土重來。

真奇怪。當年神木之心被剖去半顆, 他日夜感受錐心之苦,卻不以為意;現在心疾治愈許久,他近來卻越發感到心痛難當。

真奇怪。

他俯下身,輕輕在她唇上一吻。

“真奇怪……阿沐。”他低低地說, 分明叫出了她的名字,卻又顯得很茫然,像是不知道在對誰說。

等了很久——又像一瞬,她睜開了雙眼。一些霧氣蒙在她眼中,像夢裡的迷霧侵蝕了現實, 又遮蔽了她的視線。

她會看不清他麼?

他一邊想,一邊又去吻了吻她的眼睛。

“阿沐,你醒了。我以為……”

以為什麼?

心臟上的荊棘猛地收縮一刻,疼得他惶然住口。他不該說的。

但她看來的神情,卻像什麼都明白。

她伸出手:“薑月章,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就彎腰將她抱起。她親密地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一吻。

親密的,沒有任何罅隙的,溫暖柔軟的……

每一個認知,都讓他更痛。

那一天的扶桑被冰雪妝裹,如大幅靜止的圖畫。無數小黑點來來去去,就成了生活在圖畫裡的人。

一路上都有很多人向他們行禮,而女人們尤其會用亮晶晶的眼神望著她。

她們之中,有的是祭司家眷,有的是普通族民,還有很多是曾經的女奴。有扶桑的,也有外來的。

她們常常會捧來各種各樣的食物、織物,說:

“大人,請用這個。”

“大人,試試這個好麼?”

“大人,上次您教我的巫術技巧,真的很好用。”

“大人……”

阿沐總是輕易就能獲得許多人的喜愛。過去她扮作男子時是如此,而今恢複女子身份亦然。

女人們愛戴她、親近她,將她同時當作神靈和自己的親人,源源不斷地送來各式各樣的東西,有些有用,有些沒用,但都被她珍重地放在他們屋後的小倉庫裡。

她有時候會高高興興地走來走去,將那些雜物翻得亂七八糟,結果又不想收拾,便會耍賴地喊:“薑月章,薑月章,你來收一下!”

他望著她,又仍在想著所有關於她的種種。

但那個中午,她失去了那樣歡樂的氛圍。人們望著她,擔憂遠大於喜悅。

於是他知道,人人都看出來了。

她卻像一無所覺,如常地笑著、和每個人說話,有時還突然扭過頭親他一下,再促狹地盯著他,看他是否臉紅。

她總是喜歡當眾捉弄他,以讓他手忙腳亂、慌亂不知所措為樂趣,而且從不厭倦。

他過去總是有些無奈,甚至有點頭疼;他會拍拍她的頭,讓她彆鬨了。

可那一天,他很想配合她。他願意配合她,隻是從未做過,竟一時不知從何下手。

他思索得太久,而機會總是轉瞬即逝。直到他們一路走到了學堂的邊緣,他也沒能做出任何她期待的反應。

“阿沐。”他感到懊惱,試圖說些什麼能讓她高興的話。

“嗯?”

她從他懷裡抬頭。

倏然間,這張噙著笑的麵容便奪去了他所有注意力。他不得不凝視她,用目光逐一描摹她秀麗的眉眼、挺直又線條細膩的鼻梁,還有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

他的阿沐總是美的。那是一種凜然不可逼視的美,介乎少年與青年之間、男人與女人之間,如明月清風、雲氣縱橫,令人見過便不能再忘。

即便是臨近最後的時刻……也同樣如此。

“阿沐……”

他忽然就說不出話,不得不繼續沉默。

但是,這樣無趣的沉默也能讓她笑出來。她以她特有的口吻取笑了他一句,接著說:“薑月章,讓我站一會兒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她總是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就像當年她總是叫他“大祭司”,隻有生氣時才叫他“大祭司大人”。

每次她都叫得清楚、乾脆,像伸手從簷下折斷一支冰棱,清淩淩的一聲,就讓他心中一個激靈,像從蒙昧和混沌中被喚醒,看見了她眼中折射出充滿光芒的世界。

喚醒他的光獨自在雪地上行走。她背對他,低著頭,專注地去踏出步幅相等的腳印,過一會兒,她又去摸一摸邊上的樹木。再過一會兒,她又去看下方那座砌成沒幾年的學堂;那裡刻著法陣、符文,還有孩子在打雪仗,男女都有。

她的那位至交好友,媯蟬,也同姚森在那裡玩耍。他們二人一個是將軍、一個是扶桑國第一位皇帝,現在卻在那裡瘋成一團,又笑又鬨。再過不久,突然,他們卻又發生了爭吵。

最後媯蟬一怒甩手而去,徒留滿地狼藉。

他知道她向來掛心媯蟬,便問:“是否去看看?”

但她搖搖頭:“阿蟬會處理好的。姚森近來有意廣納後妃……我想,阿蟬其實已經有了決絕之意。”

他聽她說媯蟬,卻忽然心生淒愴:媯蟬已經有了離去之念,還同姚森玩鬨,豈非告彆之舉?而阿沐當初亦是……

她的好友,與她果真相得。

他便看著下方雪地裡頹然而立的姚森,冷冷地、如斥責一般地無聲念出:活該。

活該,都是活該。

阿沐卻已經又尋得了自己的開心。她在雪丘上轉來轉去,看了很多,對每一樣事物都興致勃勃,蒼白的笑容也滿是生氣。

最後,她心滿意足地歎了一聲,說:“薑月章,我好喜歡現在的扶桑。”

現在的扶桑……現在的。

他閉了閉眼。

這句話究竟衝了出口:

“阿沐,我真希望當初的奪天之術,能將我剩餘的壽命全都予你,而不必如現在一般,竟是 ……”

他一時哽咽難言。

她撫過他眼睛,拉起他的手,又將他的手掌攤平。而後,她垂首在他掌心一吻。羽毛般的一個吻。

“十年生命換一年,不劃算的。你用二十年換來我更多兩年的時間,已經夠了。何況……”

她沒有再說。

但他知道她要說什麼。何況,何況——奪天之術隻能用一次。

他已經失去了唯一的機會。

心臟上的荊棘在縮緊,那些尖銳密集的刺紮進他的血肉,一直往更深處紮下。

他捧起她的臉。這個舉動本是為了更近地看清她的臉,可當她抬頭,他隻在她眼底看見了自己——何等慘淡而可悲的自己。

“沒有劃不劃算,隻有我想。”他知道自己的聲音裡彌漫著細微的絕望,“阿沐,如果你不在了,我也……”

她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活下去。”

他的世界在他麵前,一字一句對他說:“薑月章,你是扶桑大祭司,你要好好過完這一生,要好好實現你的理想。你忘了嗎,我們是為了什麼走到今天的?”

大祭司。

理想。

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

他感到一種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審判一般的窒息,而最後的結果讓他顫抖:“可是阿沐,我如今所求,不過是……”

她凝視著他。這個眼神阻止了所有的話語。

他便明白了。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究竟有什麼意義?比春日融雪更無力。

是他往昔的選擇造就了今時今日,甚至今日之所見、所聞……豈非正是當年他心中所願?

眾生眼中——甚至在她眼中,他已求仁得仁。他已經擁有了更好的扶桑,他仍是萬人敬仰的大祭司,甚至他終於成功地讓她認同他的想望,乃至……

為了這一點認同,乃至付出了她的生命作為代價。

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每一句都是毫無意義的否定,還有毫無意義的悲鳴。

阿沐,你才隻有二十四歲,對祭司而言這算什麼,何況是你這樣強大的祭司——這樣徒然無力的話語,如何說得出口。

造就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那麼這句虛偽的話語如何說得出口。

他再度閉了閉眼。或許也笑了一下,但這個笑必定比剛才更加慘淡。

“……是,你說得是。”

就算是為了她,為了所有她付出的心血……他也必定不能夠放棄。

萬事萬物總是開頭容易,善終艱難。

他曾以為自己是可以善終的那一個,現在這天地風雪告訴他,事實並非如此。他所能看見的將來,隻有舉目蒼涼和慘淡獨行,而他甚至什麼都不能說。

他的默認,終於換來了她的微笑。

她將他的手貼在麵頰邊,輕快地說:“我並不感到痛苦,你彆害怕。”

他近乎麻木地看著她,說:“好。”

他不說害怕,不說痛苦,不說那些日夜在心中訴說的、祈求的、哀懇無數次的軟弱之言——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他隻需要站在這裡,站在她麵前,站在萬人麵前,假裝自己還是當初那個對什麼都無所謂在乎的大祭司,這樣就可以。

他是以那樣的姿態造就了今日的一切,所以現在即便心臟被擠壓、被碾碎、被一點點地活生生地挖儘跳動的血肉,他也必須假裝自己依舊漠然。

……他必須在她麵前,假裝自己能繼續撐起她的期望。

那個冬日的清晨,他將她從沉睡中喚醒。他們在雪地中漫步,去看而今已經愈發蓬勃的扶桑種種。

到了午後,她不想回屋,就拉著他在院中坐下。他們的院子裡有一棵極有氣勢的榕樹,很得她喜愛。

她歪在他懷裡,頭枕著他的肩,輕輕的呼吸傳遞在他脖頸間。

“薑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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