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她要說些什麼,於是屏息等待。但是,她隻是又說:“薑月章。”
此後便是平穩呼吸,再無言說。
她睡著了。在他懷裡,暖融融的、令人安心的一團。
快要令人產生關於永恒的錯覺的……溫暖的一團。
他原本還在兀自沉思,想著她會做一個怎樣的夢,又是否能夢見他,但漸漸地,他自己也在過分的被愛的安心之中睡著了。
他夢見了過去的一件事。
……
那時,她才來扶桑不久,他也還以為她是男人。他尚不明了自己的心意,更不明白自己那些雜亂的欲念與妄想。
在那個什麼都不明白的夜晚,有月色如水。他們不在烈山之巔,卻在山腰上的某個平台。
站在平台上,視線一覽無餘,能見到黑沉沉的森林一直綿延,在天穹下的遠方與微微晃動的草原相接。幾個黑點停留在天際,那是彆人豢養的牲畜。
她坐在一截樹枝上,晃著腿,斷斷續續地吹一片樹葉。“噓嗚噓嗚”的刺耳聲音在本該很好的夜色下回蕩。
他忍不住說:“太難聽。”
刺耳的聲音戛然而止,而她清澈含笑的聲音響起來:“大祭司來了。”
這下,就好聽多了。
“不過,哪裡難聽?這是自然的聲音,蘊含了天地間的本質大道。”她振振有詞,如此可愛。
他便笑了,不過在她眼裡,興許他仍是那個麵無表情、讓人討厭的無趣大祭司。
“這般刺耳,便是大道,也是殺人之道。”
他踏雲而起,落座她身邊。樹枝晃蕩著,她驚訝的眼神也在搖晃:“大祭司竟然也會坐樹上?”
迎著她的目光,他莫名心慌意亂,不得不錯開目光,好讓聲音的平穩替自己做個掩飾:“看不下去罷了。拿來。”
她愣愣地將樹葉遞來。
借著月色,他看清了葉片邊緣留下的淺淺銀絲。忽然之間,他心跳如擂鼓,那些雜亂的欲念幻化而起,令他險些將葉片握碎。
但終究,他還是穩穩地拿起葉片,銜在唇齒之間。
並且,沒有調換方向。
嘗試了幾次之後,他順利吹出了想要的樂音。那是為數不多他能記住的民歌,她也曾哼唱過,是“蒹葭蒼蒼”如何如何。
她坐在他身邊,指尖動了動。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她要來抓他的衣袖——是以為,還是希望?
不明白,說不清。
但這件事沒有發生。
待他吹完,她就開始鼓掌,高興地說:“大祭司吹得真好。不過,這是一首情歌呢!”
月光中,她的臉龐明淨如玉,略帶促狹的目光也清澈至極——可有時候,越是清澈乾淨,越是惹人目眩頭暈。
他隻能悄悄抓住樹乾,壓住心跳。這一次,卻不再舍得移開目光。
“葉片發音,本就略有刺耳。”虧他還能說得這般平靜無波,但若真平靜無波,為何又要說出接下來那一句話?透出明明白白期望、再平淡的語氣也遮掩不過的一句話。
他說:“我更善吹塤。副祭司若有意,下回便……”
話沒說完,她已經歡歡喜喜地說:“好啊,下次大祭司吹塤給我聽。也吹這一首,好不好?”
其實,他當時本是想說,下回便教你。
但月色太好,她笑得也太好;她與他在一起,縱然彼時什麼都不曾明了,卻也依舊那麼好。
所以他悄悄藏起葉片,說:“且等下一回月圓。”
其實回想起來,有無數的細節都透著他的心思。當她望向他時,他便覺世界一片明光燦燦;當她看向彆人,同媯蟬、朱雀,或者彆的什麼人並肩行走、說笑打鬨,甚至顯得親密無間……
欲念夾纏著他心中的幽暗,就會升騰彌漫,令他生出種種不可思之思,乃至做出種種不可取之舉。
不準她在外過夜,悄悄占據她所有時間,為了她擔憂自己而暗自歡欣,為了偶然的肌膚相觸而心潮起伏——就像女媧祭時,她將他壓在地下,滾燙的肌膚緊緊貼著他,讓他再也想不起其他,滿心所想竟是讓她再越界一些、更過分一些……
這種種癡念,因何而生、從何而起?
是否當他第一次在夜色中見她,以為他是個伶俐少年、可造之材時……就已經被那份奪目的光彩占據心思?
仍是說不清,道不明。
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扶桑大祭司,所以他心懷天下,畢生所願便是人族昌盛。他們以為,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是因為他眷戀眾生草木,對世間難事心懷悲憫。
其實並非如此。
當他迎著長風,巡視自己的領地、檢驗大片的豐饒與歡欣,他不曾感受過任何一絲真正的欣慰或喜悅。
他隻是能夠感受到,這是他的職責,是他天生該做的事。但那不是因為喜愛,不是因為眷戀。
他不曾對任何事、任何人產生一絲一毫的愛意——直到遇見她。
直到遇見他的副祭司,他的少年……他的阿沐。
他這一生,從未有過這般感受。
從未這樣將一個人放在心上,卻竟又害怕自己血液太燙、心跳太急,將她損傷。
這般珍惜,這般眷戀,這般貪心想要更多。
於是生出執念,生出魔障,生出種種看似冠冕堂皇、實則虛弱無力的詭譎心思。
假如世上真有天命,有因果,有循環和報應,那麼為何是落在她身上?
他總是在這份迷茫和不甘中變得暴怒,甚至生出無窮儘的想要毀滅所有、讓所有事物一同陪葬的心思。
但其實他自己知道答案。
之所以是她,之所以偏偏是她……不過是因為,他在這世上唯一真正在乎、眷戀、珍惜到惶恐不知所措的地步的,隻有她一人。
天地茫茫,都是責任,唯獨一點真心情意,全是她。
所以要奪走她,所以要讓她為了他絲毫不愛的這個世界而耗儘心力、日漸虛弱,最後一意先他而去,還以為她是走在他想要的道路上,而他更是求仁得仁、滿意不已。
愚蠢,荒謬,狂妄,無稽之談——種種可笑之態,全是他自己應得,是他自己活該。
無數迷思顛來倒去……
他卻倏然意識到,這個夢做得太久了。
……
他猛地睜開眼。
“——阿沐!”
懷中的一團低低“啊”了一聲,立刻背過手去,顯得有些心虛。待她抬頭討好一笑,就顯得更心虛了。
他慌亂的心卻因為這一笑,而安定許多。
這時他才發現,原來是她拿了青色染料,似乎剛才在他肩頸處塗塗畫畫。這種顏料多用於繪製陶罐、壁畫,很難擦洗。
“……又在捉弄我了。”他失笑,去握她的手,“我看看有沒有沾到你手上。”
她坐在一旁,整個靠在他身上:“沾上也沒關係。你不問問我寫的什麼?”
他隻顧低頭去擦她手上的染料:“哦?什麼?”
“是……”
很久,很久。
都沒有聲音。
被他握住的手……也失去了力氣。
他盯著這隻纖弱的手掌。那點顏料還沾染在她掌心,未曾徹底擦去。
“……阿沐?”他不敢抬頭。
這一次沒有回答了。
這一生……都不會有回答了。
*
他將她葬在烈山。
很多年前開始,屬於他的陵墓就已經開始修建。陵墓在烈山山腹內,就在星淵堂之下。
人們都說他在她死後一夜白頭,說得久了,似乎就成了一樁令眾人津津樂道的傳說。扶桑立國不久,製度初初建成,哪裡都是生氣勃勃,對陌生人的事也如此關心。
姚森問他是否要懲處那些傳遞閒言碎語的人,他拒絕了。
他已經不關心任何人,對他們的言行也隻感到漠然。
他也並不覺得她過世的那一夜他有如何淒涼。在他想來,那一夜他隻是站在烈山之巔,望著漫天流星墜落,想了很久和她的過往。都是些值得懷念的好事。
也或者,他的漠然和平靜來自於……他已經有了決意。
他不會違背她的願望,但是,當他麵臨浩瀚星空推算命軌時,他仍舊有了真正從屬於自內心的決意。
他會為她守著她關心的一切,但是,也隻能持續到他壽數終結之時。
奪天之術隻能用一次,可在這世上,想救一個人千難萬難,想揮霍一條命卻是萬分容易。
三年之中,他為她守住了女子可以修行的開國之策,也為她改革了關於奴隸的身份地位規定。
在媯蟬與姚森決裂時,他為她攔住姚森,迫使他退步,並將西方領地分封子燕。他登城門向西而望,直望到子燕氏出走,建立燕國。後來,他也目送了她救過的那個小女奴北上而去。
他也為她看著裴靈轉世,那個愛哭又膽怯的小姑娘,到轉世的時候都還哭著,說要轉世成為阿沐的親人。
一樁樁,一件件。她關心的人和事,他都護住了。
再往後,這能人更替、王朝興衰、運勢輪轉,便再也與他無關。
她過世的第三年,他挑了一個相同的冬日晴天。天空是淡藍色,浮著些不多不少的雲。
姚森在華麗的宮殿中大發雷霆,然後又苦苦哀求,說扶桑不能沒有大祭司。
當他發現什麼話都沒用時,他總算恢複平靜,像個皇帝的模樣。
“那將烏木杖留下。”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烏木杖伴隨他大半生,早已被他力量浸潤,是世間難得的靈物。
他說:“我還有用。”
而後便轉身離去。
他終於能夠離去,朝東方海邊的烈山而去。
姚森在他背後摔碎玉器,絕望地大吼:“這是你一手建起的國家,你竟然就不管了嗎——!大祭司大人——大人!!”
他沒有停下:“我已經管得太多了。”
太多了,時間也太久了。三年之中,每一日都是疲憊與煎熬。
他走出皇宮,看見無數朝臣跪拜;越過前方宮牆,又是無數人影。
但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微小的往事。他想起很久以前,阿沐曾跟在他身邊,穿過同樣低頭不語的人群。
阿沐……
他在心中找到她的影子,有些委屈地對她說:我好累。
幻影之中,她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