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
曾經的扶桑之國治世二百餘年, 至今早已名存實亡。
扶桑皇室雖然還統治著首府上洛一帶,坐擁至寶青銅九鼎,乃名義上的天下共主, 然而, 早在百年前,天下便已被七國瓜分。
七國陸續交戰,幾經波折, 在曆經四十餘年後,終於因民生凋零,而被迫達成盟約。
大荒再次進入休養生息的階段, 得到了暫時的和平。
然而, 戰亂讓曾經的秩序與綱常崩壞大半。各地都有盜賊出沒, 刺殺、群毆之類的惡性/事件更是數不勝數。
加之各諸侯國大多作風奢華, 還喜好培養眾多丹師、術士, 向民間收取高額稅收, 便更是令百姓心思浮動、遷徙不定。
另外, 人類氣數也有損傷。比如說……
“大哥, 這深山老林的……咱會不會遇見吃人的妖獸啊?”
深夜, 大荒中部。
虞國的某處荒郊野嶺中,兩男人聚在一起,帶著啷哐作響的鐵鍬、鏟子、繩索,正在山坡上吭哧吭哧地挖土。
“聽說, 人類的氣運被打來打去,給打碎了,所以妖魔鬼怪都出來了,咱們、咱們還來這裡挖墓……”
其中一名賊眉鼠眼、雞胸駝背的小個子男人,拿著鏟子動也不動, 臉色煞白,哆嗦著嘴唇顫聲說道:“要不,咱還是等陽氣重的正午……”
“去你大爺的!”
被他喊“大哥”的高壯男人一把扔了鐵鍬,大步走到小個子麵前,抬手就給了他一下兩麵光,打得小個子原地轉個圈兒,兩眼發直。
大哥瞪著小個子,啐了一口,惡狠狠道:“咱乾的是能給陽間看的事兒嗎?咱是來挖大墓——大墓!傳說是諸侯王的墓!”
小個子兩股戰戰,哭喪著臉:“可可可是,都說大墓陰氣重……而且,而且這山窮水惡的,連個封土堆都沒有……哪兒,哪兒像諸侯王的墓啊……”
嗚——嗚——
遠遠近近的聲音起伏不斷。乍一聽是狼嚎,再一聽卻又像一種古怪刺耳的哭聲。
唰啦——!
陰風吹起滿眼枯葉。
四下裡除了狼嚎,連聲蟲兒叫也沒有。
大哥也不由打了個寒顫。他麵上凶神惡煞,心裡其實也打鼓。他雖然沒讀過書、不識字,卻也聽說,諸侯王的陵墓都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遠遠看去就氣派極了,還有專門的厲害修士守著……
這地方,哪裡像?
倒是陰森森的,叫人冷到骨頭裡去。
他有些後悔:真不該聽鎮上那瞎子方士說什麼,這裡有大墓,墓裡有數不儘的榮華富貴……
怎麼就一時鬼迷心竅呢!
大哥卻又不願意在小個子麵前沒了臉。
他咬咬牙,抬頭看看天空——真是濃黑的天空,隻幾點寒星淒厲地掛在那兒,比鬼火還嚇人。而月亮——更是沒有月亮,在厚厚的黑雲裡藏得好端端的!
陰惻惻的環境裡,卻又另響起一種幽幽的聲音:
“好黑……好黑……我好害怕啊……”
“為何賺錢這般艱難……好黑好黑……”
大哥的滿臉橫肉齊齊一抽,眼角狠狠跳動幾下——怎麼忘了那個多事的小子!
他一扭頭,便見不遠處的槐樹下,那負劍的小子背對他們蹲著,兩手抱頭,看著還像在不住發抖。
這小子是大哥和小個子半道碰上的。原本大哥見他背著劍,還會使幾手法術,就起了心思拉他入夥,還胡吹大氣一番,說墓中如何多金富貴雲雲,又承諾事成之後,必定會分給這小子大大的一份。
這小子是個貪財愛錢的,一聽就兩眼發光、一口應下。大哥還想著這下萬無一失,誰知道、誰知道……這小子卻是個怕黑的慫貨!
這麼一想,大哥簡直怨念叢生,心裡那點子後悔、害怕,全都一鼓作氣地化為惱羞成怒。他便撿起鐵鍬,大步往那頭走去,用大嗓門兒來消解自己內心的恐懼。
“喂——你!”他惡聲惡氣道,“你這小子,在那兒躲什麼清閒!怕黑怕黑,還是不是個男人,怕黑你他大爺的來挖什麼墓……!”
大哥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麼。
甚至,他連聲音也沒聽見。
他隻看見一道雪亮的光刺破黑暗,也刺破林中的森森鬼氣,倏然之間便……
貼著他的褲/襠,擦了過去。
幾個短暫的寂靜刹那。
“噗通”一聲,大哥跌坐在地、癱軟如泥,渾身上下僅剩的力氣,都用來發著抖。
背後的小個子“嗷嗚”一聲,雖未受波及,卻也顧自跌倒在地,與他大哥一同抖如篩糠。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小子:“你、你……”
那人背對他,這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又慢吞吞地收起劍,還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
而後,他才轉過身,露出真容。
擱在一旁的一盞桐油燈,被風吹得猛然跳動幾下。這搖動不安的光亮,同幾點寒星一起,勉強照亮了少年的麵容。
昏暗的夜、朦朧的光線、淒暗的風……
無論哪一樣,都遮不住這少年的光彩。
他有極黑的發、極白膩的皮膚,高鼻大眼,眉眼形狀精巧而鋒利,卻又搭配了秀麗柔雅的嘴唇和下巴。說他是男,便是一等一的俊俏風流少年;可若再遐想一番他的女裝模樣,便又覺出無儘明媚麗色。
最為特彆的是,有一顆鮮紅朱砂痣點在他左眼眼角。
此刻,少年一雙明淨的眼裡盛滿了無辜,甚至還有些委屈,嘴角卻又含了點悠悠的、叫人牙癢癢的可惡笑容。
“為了錢財,一切都可以克服。”他十分認真地強調,“怕黑,也可以克服。”
……可是你啥時候克服了?你他大爺的從頭到尾就蹲那兒!
為自家性命和自家褲/襠著想,大哥默默咽下了這句話。
說罷,少年還環顧四周,眉毛一皺就雙手抱住自己,哀歎:“太黑了,太可怕了……”
大哥:……
小個子:……
大哥眼睜睜看著,那貌美驚人卻又可惡至極的少年,往他們這頭挪了幾步,拎起路邊的桐油燈,慢悠悠走到他麵前,將燈貼近了他的臉。
“不好意思,我實在怕黑得很。為了克服這小小的缺點……便勞煩你們繼續挖墓罷。”這人笑眯眯地說。
大哥鼓起勇氣:“那這,最後的分成,就該……”你什麼都不乾,你不能拿!
“當然是我拿九成,你們拿一成了。”少年理直氣壯地回答,“我負責保護你們,要是出了什麼危險狀況,哎呀不得了,我要冒著丟命的危險幫你們,我太辛苦了!”
大哥:……
小個子:……
得。
大哥認命了。他爬起來,垂頭喪氣地走回原先的坑洞旁,拉著差點嚇尿褲子的小個子,繼續狠狠挖墓。
像他這種人,生來就在戰爭的縫隙裡掙紮求生,早就習慣在武力和權力麵前跪地求饒。
今天走了眼,本以為是個平常劍客,誰知道是個下手又重又黑的,能如何?
認命挖唄。
大哥惡狠狠地挖,小個子有氣無力地挖。
在一股子隱約彌漫著尿騷味的空氣裡,小個子眼睛骨碌碌轉,不時瞟一下邊上監工的少年,心思倒是靈活起來了。
“仙長,仙長。”他諂媚地笑道,毫不猶豫地用上了尊稱以拍馬屁,“您這一出手,嘿,我看出來了,真是天崩地裂驚天地泣鬼神……您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修士!大大修士!大大大修士!”
大哥在邊上瞪著他,尋思:這小子怎麼突然開始拍馬屁?
少年蹲在邊上,瞅了他一眼,仍是笑眯眯:“說,繼續說。”
“哎呀,仙長的風采,仙長的功力,仙長的……”
小個子來精神了,開始源源不斷地拍馬屁。
少年聽得連連點頭。
結果到頭來,主要挖坑的就隻剩了嘴笨隻會乾瞪眼的大哥。
他心中鬱悶,乾脆埋了頭,一聲不吭,專心挖墓去了。
小個子胡亂吹了一氣,最後才終於道出真意:“……仙長,您看,您看這,這周圍……要是有妖魔鬼怪,仙長,您可千萬要保護我和大哥啊!!”
結果這家夥還是怕死——大哥牙疼似地咧咧嘴。
那少年聽了一長串,想了想,說:“如果你們讓我拿十成,我就答應。”
“……啊?”小個子都愣了,“這,那我們豈不是……”
少年認真說:“可你們總要交保護費啊。”
小個子快哭了:“可已經讓您拿九成了啊!”
“嗯……”
少年沉思半晌,心疼地豎起一根小拇指:“那就讓你們拿半成。”
小個子:……
大哥:……
真是謝謝您了啊!
這時,天上的星光不見多,卻是愈發明亮;黑雲湧動,露出一絲月亮的邊緣。
風在山林間吹著,漸漸越來越冷,將那股挖墓帶來的土腥氣越吹越濃。
“這多半不是什麼大墓……我聽說,大墓都有什麼甬道、這個室那個室,要綁著繩子才下得去。”
大哥越挖越深,整個人都陷進了坑裡,不由心煩地發牢騷:“他大爺的,挖了個啥也沒有的土包……嘿,不過倒是都撈不著好……嘶!”
他氣悶之下,一鐵鍬狠狠砸下去,卻是砸到了什麼東西,震得自己虎口發麻,險些握不住鐵鍬。
“這是什麼!”他脫口道。
小個子先是“噔噔噔”退到了土坑邊,駝背緊緊貼在邊緣,退到不能再退,這才定睛看去。
立時,他尖著嗓子叫出來:“仙長,仙長——不得了啦,救命啦,有鬼啊!!”
“有鬼?”
土坑上方,少年探出一張麗色無雙的臉,望了過來。
土坑裡也有一盞桐油燈,光要弱一些,卻也足以令人看清大致景象。
隻見那兄弟二人分散兩頭,一個貼牆閉目發抖,一個膽子大些,還拿著鐵鍬去戳那被挖出來的東西。
而坑洞之中,露出了一塊灰白色的東西——是一具石棺的一頭。
少年看清了,大哥也看清了。
“鬼什麼鬼!”他頓時鬆了口氣,掄起石頭就朝小個子丟去,罵道,“一口棺材而已!本來就是挖墓,挖到棺材有什麼好稀奇的!”
小個子卻還是發抖:“不,不是啊大哥……有骨頭,有骨頭啊!”
“什麼骨頭……他大爺的,不就是個頭嗎!”
大哥幾步邁過去,踹了踹棺材邊上的土;沙土拂去,露出一個白色的頭骨。是人的頭骨。
他彎腰撿起來,手指插在骷髏空蕩蕩的眼眶中,隨意看了幾眼,咂咂嘴:“怕不是陪葬?作孽哦,還是個小孩兒的腦袋。”
說完,也不在意,隨手就丟在邊上。
以前到處打仗,常常十幾步路就能碰到具屍體,早看慣了。
大哥就罵小個子:“瞎嚷嚷什麼,沒見過屍體啊!”
“不是,不是。”小個子急得冒汗,臉色慘白,“我總覺得不對勁……大哥……”
大哥還要再罵,卻覺邊上一暗——頭頂的少年飄然而下,落在他邊上,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哎呀,底下更黑……太可怕了。”少年仍是抱著自己,哆嗦兩下,才說,“你弟弟靈覺敏銳,說不準感覺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