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力(2 / 2)

好像在這一瞬間,在飛快從天上往地下墜落的瞬間,世界終於在她眼中有了切實的模樣。她開始想起生命掙紮時的希望與絕望,想起血液奔流時的激動與歡欣,想起――

裴沐突然使勁一掙。

卻不是掙開他,而是硬生生轉了個方向。

她抓住這個人的肩,麵對麵地看著他。

在已經成為一片虛影的世界中,她深吸一口氣,大聲地、惡狠狠地說:“薑月章――你若是求我救你,我便救你!”

她周身有劍氣飛揚,已經悄悄減緩了他們墜落的速度。

薑月章則背對崖底,麵向長天也麵向她,手裡正牢牢抓住她的腰。他還在盯著她,嘴角嘲諷的弧度加大了。

“救我。”他說。言簡意賅,居高臨下。

裴沐氣道:“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他笑容逐漸減淡,漠然又堅定地重複一遍:“小騙子,救我。”

裴沐張了張口,又閉上。

這是不是一個氣得說不出話的表現?好像是,可好像又不是。她說不上來。

但確實有什麼情緒燒灼著的血液,燒灼著她的皮膚;燒灼帶來疼痛,讓她恍然大悟,明白原來這就是活著的感覺,是被她遺忘許久的屬於活人的、生動的憤怒與放肆的渴望。

裴沐舔了舔牙齒,忽然笑了。

“不求我,也可以。我會救你。”她更用力地握住他的肩,將自己拉近過去,直到他的臉貼在她麵前。

她說:“但是,薑公子,我總要有些彆的回報。”

說完,不顧他陡然流露的愕然,她往前撞過去,惡狠狠地、奮力地……親上了他的嘴唇。

長風浩蕩,劍氣縱橫。

天地之間,墜落之中,她眼中的青年……忽然微微睜大了眼。

與其說這是個吻,不如說這是一次憤怒而蠻橫的衝撞。

她隻是憤怒地撞上了他,又憤怒地咬了他一口。

接著,就是長時間靜默的觸碰。

沒有人說話。

在這份不再存有距離的接觸裡,裴沐始終睜著眼,凝視著他。

在急速的墜落和急速的長風裡,她竭力睜著眼,透過刀割似的冰冷空氣,凝視這雙死氣沉沉的灰色眼睛。

……不,此時此刻,究竟還能不能用“死氣沉沉”來形容他?

當他的眼中有爆裂的火焰燃燒,誰還能說這是一雙屬於亡者、屬於幽寂、屬於過去與怨魂的眼睛?

恍惚之間,裴沐竟有些搞不清楚,究竟他是深淵裡溺斃的亡靈,還是她自己才真正是一具行屍走肉?

誰真正活著,誰又真正死去?

真是……難以分說。

但總歸她想起來了……活著的感覺,其實是憤怒的感覺。總是有不被滿足的渴求,總是因此生出憤怒,這才是活著。

她緩緩遠離他,又不禁喃喃說:“你讓我想起了……我以前喜歡的人。”

他喉頭滾動,眼睛裡翻湧著她看不懂的東西。

就像夢囈一般,他帶著一絲單純的懵懂,啞聲說:“我,也……”

裴沐卻已經笑了。

她重新成為愛笑又狡黠的少年劍客,活像這是一張假麵,隻要戴上,就能讓她隨時走遠。

她輕快地說:“好了,兩清。”

道道劍氣躍出,造出平緩的氣流。風托著他們,下降到崖底。

一條瀑布垂落,造就一條流動的河水;吵鬨又清澈。

這是個山穀,落滿下午的陽光。幾條魚從河中躍起再墜落,密密的鱗片閃著光。

裴沐放下他,再站起身,往後退了幾步。

重傷虛弱的青年已經徹底耗去最後一點精力,勉強靠著石壁坐著。

但是,那雙同時彌漫著死氣和生機的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穀底沉默,唯有風聲穿梭林間,伴隨水流喧鬨。

這片舒緩的沉默裡,裴沐懶懶地打量他一會兒。

“薑公子傷得很重……我想一想,應該怎麼醫治?”她將刀鞘背回背上,饒有興致地走了兩步,“還是說我不救你,就看你化為塵土?”

在短短的刹那裡,薑月章似乎怔了怔。

而後,他的神情漸漸覆上一層冷霜。

或許……他覺得她陰晴不定、反複無常,比小人更小人罷。

“不是說救我?”他幽冷的聲音裡帶著嗤笑之意,“果然是個小騙子。”

“薑公子,話可不能這麼說。”

裴沐站在河邊,對著河麵看了會兒,忽地伸手往裡一撈。隨著“嘩啦”一聲,一條肥美的鮮魚就被她攥在了手裡。

她拿著魚,回到薑月章麵前。魚拚命地掙紮,甩了他一臉帶著腥味的水。

“吃吧。”她說。

青年不言不語,隻有血煞輕巧一掠。

轉眼,裴沐手裡連點魚骨頭都不剩了。

她重又蹲下來,托腮望著他:“剛才說救你,是不讓你摔個粉碎。現在麼……薑公子,你這幅模樣,可報不了仇,也去不了烈山,似乎更是付不了我錢。那麼我辛苦將你治好,你又能回報我什麼?”

他的神情一動不動,隻眼裡的情緒緩緩加深。

水珠滑過他慘淡的麵頰,又一滴滴落下。這水珠折射著他的眼神,簡直吃人似的可怕。

“你要什麼?”他問,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小騙子。”

裴沐以一種欣賞的目光,凝視著他神情的微妙變化,如同觀察一隻罕見的蝴蝶如何破繭。

“薑公子,我有一個想法,很有趣味。”

她伸出手,用指尖一點點描過他的輪廓。這張臉真是俊美得驚人,哪怕被青灰色的死氣纏繞,也依舊有著最純粹的美麗。

……和記憶中那個醜八怪安全不一樣。不錯,他們原本就是兩個人。那個醜醜的、很淒慘的男人,早就死了。

那麼,他們兩人又為何在她腦海中隱隱重疊?對了,是同樣淪落絕境、滿身淒涼,卻還要奮不顧身去抓住太陽,哪怕是帶著怨恨去吞噬太陽。

這種讓人敬畏的氣魄,一模一樣。

“三十天整,再加今日剩下的時光。”她說,“這段時間內,你什麼都要聽我的。我讓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

“哦……比如什麼?”他冷淡的聲音藏著一絲不屑和譏諷。

裴沐收回手,認真說:“比如說,第一件事――這段時間內,你當我的情郎。”

空氣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薑月章盯著她,終於還是克製不住,一點點流露震驚的情緒。

裴沐覺得他這副驚呆了的模樣好玩極了,便噗嗤笑出聲。

他喉頭滾動幾下,才問:“你……開什麼玩笑,這是折辱我?”

“不是。你認為當我情郎是侮辱你?那你才在侮辱我。”裴沐撇撇嘴,“我當然是挺喜歡你,才叫你當我情郎。不過,也沒有多喜歡,隻是想試試,是以三十天便可。”

他無言半晌,眼中情緒變換數次。

“嗬……嗬嗬嗬……”

……然後,他突兀地笑了起來。

笑得喘不上氣,笑得聲音愈發縹緲幽涼,驚飛了水裡的魚、林中的鳥。

裴沐有點不高興了:“很好笑麼?”

“……好笑至極。”

他笑到垂首,又緩緩抬眼。幾縷亂發垂在他臉邊,將他幽深的眼神分割成好幾塊碎片;每一碎片裡,都寫滿嘲諷、冷漠,還有惡意的期待。

“不過,可以。”薑月章徹底抬頭,又對她伸出一隻手,微笑道,“小騙子,救我,然後我這三十餘日中,都儘數聽你吩咐。”

這個微笑,要多充滿惡意就有多充滿惡意,幾乎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我一定會報複回來。

然而,裴沐望著這個笑,卻仍回以一個開朗的笑容。

“好。”她伸出手,“一言為定?”

薑月章也伸手,與她擊掌三下:“一言為定。”

符文閃動,術士之間的“契”成立。一方若有違背,則將付出慘痛代價。

裴沐滿意了。

她拿出一把小刀。刀刃劃出一抹銀光,在她手腕偏上一些的位置割開一條口子。鮮血流出,隱隱帶著金色――純陽之體的特征之一。

就在一瞬間,薑月章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集中在那道傷口上。

血煞猛地跳動而出,在他周身起伏不定;他幾乎是用一種獸性渴望的目光,死死攫住那傷口。

裴沐才剛一伸手,他就迫不及待地用現出尖爪的手攥住她手腕,把她拉到唇邊,貪婪地吮吸她的鮮血。

鮮血不斷從她腕上湧出,又一滴不剩地被他吮走。

在細微又急促的吞咽聲中,裴沐的臉色也開始略微發白。

她皺著眉,抱怨道:“很痛。你就不能溫柔些?誰的情郎是這模樣?”

薑月章動作一頓。

他稍稍抬起頭,麵上青灰之氣已去,蒼白的嘴唇沾著鮮血,好像雪地裡開出點點豔紅梅花。

“……溫柔?”他隱隱似又嗤笑一聲,這一回卻又多了更多耐心。那雙眼睛有捕獵者的專注和凶狠,稍稍一動,就讓人感到不自在。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回旋,重又落到她腕上的傷口。在凝視之中,他忽地唇角一勾。

就在裴沐眼前,他慢條斯理地、一點點地,開始用舌頭舔舐她傷口上的血珠。一一舔儘後,他再在上麵輕輕一吻,複又緩緩吮吸,再重複耐心舔去的動作。

裴沐完全呆了。

等她反應過來,本能地就想將手抽出來――卻又抽不出來。

薑月章抓著她的手,吻她的掌心,再一路吻上傷口。最後,他才抬起眼,用一種和動作全然不符的嘲弄眼神看著她。

“小騙子,這樣足夠溫柔了?”他譏笑反問。

裴沐剛還有些熱意的雙頰,猛然褪去了溫度。

她眯起眼,卻也不急著惱。

“讓我想想。”她使勁抽回手,卻又貼近他的麵龐,對他溫柔一笑,“好像,還不夠啊。薑公子彆急,我們才剛剛開始。”

薑月章尚未完全恢複,目光不禁追隨著她抽離的手。

但是,現在積蓄的力量,已經足以讓他按捺下本能的渴求。

他用拇指揩拭去唇邊殘留的血跡,再仔細將細微的血舔乾淨,之後才站起身,借著身高垂眸俯視她。

“小騙子,”他幽涼的聲音幾乎給人以溫柔的錯覺,“你現在又想做什麼?”

裴沐微微一笑。

接著,她往地上一坐,整個人癱倒在草地上,呈一個“大”字狀。

“我餓了。”她大大咧咧地說,隨手摘下一朵野花把玩,看也不看薑月章一眼。

“我要吃烤山藥、烤野兔,必須要有鹽作佐料。還要喝魚湯,我喜歡熬得奶白的湯,裡麵再煮上新鮮的野菜。”她漫不經心地提著要求,“要鮮果,不要太酸,但也不能不酸。你自己瞧著辦吧。”

片刻沉默後,草地上響起一點腳步挪動的o聲。

忽然,她麵前的日光變暗。

裴沐不動,隻懶洋洋地撩起眼皮,便看見薑月章的臉。

他單手撐在她身側,另一隻手來撫摸她的臉頰;在臉和脖子交界的地方,像是溫柔撫觸,又像殺氣四溢的估量。

他的嘴唇在笑,眼神在恐嚇她。

這個表情真是生動極了,讓她有些開心。

“好。”他低下頭,在她唇邊輕輕一吻。冰涼的溫度,叫人很想瑟縮一下。

“都按你說的來,”他溫柔地、一字字地說,“小、騙、子。”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