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飛花(1 / 2)

飛花平原在下雨。

明明路這頭還是個大晴天, 走過去了就下雨。真惱人。

裴沐不肯再走,伸著手非要薑月章背。

薑月章已經習慣了她的任性,一聲不吭將她背起來。

裴沐趴在他背上, 又扭著身體去看他脖頸一側。

“我早就想問,”她撫摸他的脖子和鎖骨, “你這塊兒印記是什麼?”

在他的脖子靠近鎖骨那一塊, 有一個淡淡的青色印記。當他還躺在棺材裡時, 裴沐就已經發現了。這段時日他們常常肌膚相貼,她也就有了更多時間仔細觀察他的身軀。

也包括這塊印記。

薑月章沒有回頭, 隻背著她, 專注地在路上行走。有一棵樹低垂了枝條下來,他還細心地用黑風吹開, 不叫枝條掃過背上人的額頭。

他說:“胎記。”

裴沐用指尖緩緩摩挲那一小塊皮膚:“胎記?可這有些像上古的文字。似乎……像一個‘悅’字。”

青年飛快地瞟了她一眼, 眼裡閃過一點冷光:“你還懂上古文字?這倒少見。我還以為隻有傳承深厚的術士家族, 才會教導這些知識。”

“什麼術士,我是劍客, 純的。劍客就不能博聞廣識?”裴沐嚴肅道。

他冷笑:“小騙子。”

裴沐知道他心中已然認定了某些事實, 不過那又如何?他們之間的交集不過短短一瞬,假裝糊塗、儘情享受,這才是最佳選項。

她便笑嘻嘻道:“可我瞧著, 薑公子倒是被我騙得挺開心呢。”

“怎麼,你現今不光騙我, 連自己也要騙了?”他譏笑道。

“注意,你要當一個體貼的情郎。”裴沐提醒他。

他頓了頓,聲音回歸平淡:“罷了。”

裴沐就繼續關心他脖子上的印記。她歪頭想了一會兒, 說:“你說,這會不會是某個人給你寫上去的?悅……是心悅你的悅, 還是希望你開心快樂的悅,還是兩者都有?”

不等他說話,她就繼續道:“我覺得兩者都有。那個人一定很喜歡、很喜歡你。真好啊,怎麼就沒人這樣溫柔體貼地對待我?”

“……說了是胎記。”他似乎皺了皺眉,“你怎麼跟個女子一般愛東想西想?一個印記,也能生出些有的沒的。”

“男子就不能東想西想了?”裴沐心虛一瞬,又因為心虛而變得更理直氣壯,“反正,我就是覺得這印記是祝福。如果你生來就有,那就是前世得到的祝福。不行不行,我也要有,我也要有!”

她摟著薑月章的脖子,開始扭來扭去,來來回回就是嚷著“我也要”。

薑月章煩不勝煩――也可能是實在被她吵得頭疼,隻能停下腳步,無奈地問:“你又要做什麼?”

裴沐立即停下來,強調說:“你也要祝福我,也要這樣溫柔體貼真誠深情……不,要更好。”

他匪夷所思,納悶道:“那……讓我在你脖子上也寫一個字?”

“你怎麼這樣淺薄的。”裴沐鄙視他。

薑月章:……

他歎氣:“裴沐,你究竟要如何?”

“呃……”

裴沐被他問住了。不依不饒的是她,但真的細想下來,她發現自己也不知道該讓他做什麼。難道真讓他在她身上寫個字?那可太蠢了。且不說他會不會認真寫,就說等三十天期限一過,他們分道揚鑣,說不定還會刀劍相向,那她看著自己身上的字可多鬱悶啊?

不妥不妥。

可怎麼樣才能妥?

裴沐想了好幾種方法,又都迅速推翻。最後,她泄氣地用腦門兒一撞他後腦勺,在他的“嘶”聲中,她沮喪地宣布:“算啦。反正你也不真心喜愛我,我怎麼能指望你?罷了罷了,你能多說幾句甜言蜜語哄我開心,便很好了。”

她放棄了,沒想到薑月章不滿意起來。

他冷聲問:“你瞧不起我?”

裴沐深感莫名其妙:“我怎麼就瞧不起你了?”

他不吭聲,忽地加快步伐,但沒走幾步,又慢下來。隱約地,他身上縈繞著一種有些迷茫的情緒,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又要做什麼。

結果,他在細雨飄飛中站了一會兒,到頭來也隻是淡淡道:“你說得對。我們彼此都非真心,為何要糾纏如此無聊可笑的猜想?”

“不錯,正是如此。”裴沐安下心來,重新在他背上伏好。

她側頭望著輕風細雨中的世界,望著遠處的山嵐,還有平原上展開的濕潤的初夏顏色。

平原上的桃花已經凋謝大半,榴花倒愈發灼灼。等再過二十天不到,是不是榴花也已經凋謝?

裴沐伸出手,想去碰一碰輕柔的雨絲。但一道泛著血紅的黑風掠過,卷走了她身邊的水汽。

她掌中空空,一點雨絲也無。

她皺了皺眉:“薑公子,你擋雨擋得太密實了些。”

“……哦?”

“我想淋雨。”她說。

“不行。”他一口回絕。

“為什麼……?”

“淋雨不好。”

“可現在是夏天。”

“夏日更莫貪涼。引來風邪入體,有你受的。”

裴沐扁扁嘴,不服氣,跟小孩子似的。可旋即她反應過來,瞪大眼,驚奇道:“薑公子,你在關心我麼?你擔心我受涼麼?”

他沒有回話。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承認啦?”

他仍是不說話。

裴沐便樂滋滋地,一心一意地認下了這份關懷。她重新摟住他,將臉貼在他耳邊,親一下他耳朵,心滿意足道:“原來這就是被人關心麼?果然很好。我得到啦,以後都會記得的。薑公子,多謝你,無論你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身軀微微一震。刹那之間,他像是有什麼話想說。那字已經衝到了他唇邊,已經接觸到了風和雨,已經快要被四周飄飛的桃花瓣所知――

但終究,他什麼也沒說。

他沉默著,背著她朝前走。

四周的桃花不停凋謝,粉紅的花瓣在細雨中飄灑,如詩如畫。最後,它們都落進泥土和積水裡,最終都將化為塵泥。

裴沐高高興興地看著風景,雙腿晃來晃去,晃個不停。

她望著花雨紛紛,忽然感歎說:“人世間的一切,真的都非常短暫。”

她隻是自言自語,不想薑月章接話道:“也有一些是會長久存在的。”

“是什麼?”

他淡淡道:“仇恨。”

這一次,輪到裴沐不吭聲了。

她蹙眉想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我卻覺得,對人和事物的喜愛之情,要比仇恨更加長久。你若不信,我們可以打賭。”

“賭什麼?”他似乎並不反感這個提議,還挺有興趣。

裴沐想了想:“賭十年過後,你究竟是全心喜愛著什麼,還是全心恨著什麼。”

薑月章一聲嗤笑,很不屑:“這有何打賭的必要?若屆時我還活著,必定大仇已報,還恨誰?若我仇恨未雪,必是因為我已是枯骨一堆,又談何愛恨!”

“這可不一定。”裴沐學他,也重重冷哼一聲,“我看你命軌,還長得很呢!到時候,也說不準你無愛無恨,一個勁地後悔光陰虛度,後悔自己沒有過得更快活一些。”

“不可能。”他更不屑,“小騙子的無稽之言。”

“等著瞧,我給人看命,還沒有走眼過。”裴沐被激發起了鬥誌,鸚鵡學舌,“白眼狼的盲目自信!”

“……小騙子說誰白眼狼?”

薑月章忽地一停。

裴沐還正美滋滋著,就見眼前突然一黑――一團黑風阻擋在她眼睛前,成了個罩子,將天光遮擋去了大半。

她立即一個哆嗦,氣急敗壞開始罵他:“薑月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快拿開!”

他不僅不拿開,還加快了腳步。

“薑月章!”

“喂,薑月章!”

“……你說了要體貼的要體貼的!!你才是大騙子!!”

裴沐氣得直捶他。

在她看不見的前方,青年被她捶得發出悶哼。但透過薄薄的雨幕,在這張蒼白陰鬱的臉上,卻流露出了一個單純的、有些得意又有些高興的笑容。

這是一個很淺的笑,淺得連他自己都沒發覺。

但是,這的確是一個笑容,點亮了他始終陰森的麵龐。一瞬間,他那蒼白的俊美像在閃閃發亮,如充斥暴風雪的山頂迎來一段陽光。

他腦海中倉促地飛過一個想法:這小騙子,逗起來還挺可愛。

……

飛花平原是虞國東部最大的平原。

這裡三麵環山,利於守備,又有水路連通東部各國,便於商貿往來。因其天然的地理位置優勢,這裡孕育出了虞國兩座最繁華也最富裕的城市:

首府千陽城。

辛秋君的封地春平城。

“春平城到了。”

裴沐站在樹梢,舉手張望。

烈陽豔豔,照得樹影招搖,她人影也招搖。

春平城很大,但建築不高,僅有貴族和豪商能夠坐擁二層樓以上的建築,以及廣闊的庭院。

裴沐跳下來,落在薑月章身邊。

“這種大城都有術士布陣,如果不用點特殊法子,是看不清城內布防的。”她說,“薑公子,你在春平城的仇家是誰?若是來頭太大,恐怕我們得先喬裝打扮一番才能進去。”

“不必。”薑月章卻否認了她的提議,“他是來頭不小,不過,上回他派來那些術士截殺我,想來已經是最後底牌。否則,我們這些日子不會如此太平。”

“唔……這倒是。”裴沐想了想,也認同了。她好奇地問:“那究竟是誰?難不成……是辛秋君?”

他模棱兩可:“可說是,也可說不是。”

裴沐更好奇了。

他們這會兒還在山林間,並未踏上車馬行走的道路,四周也寂寂無人。她在他身邊蹦來跳去,又去挽他胳膊,鍥而不舍地追問:“薑公子,你究竟有幾個仇家,都是誰?你的仇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都要跟你淌這趟渾水了,你不能還是什麼都不告訴我。”

“薑公子,你這可不是合作的態度。”

“喂,薑月章!”

裴沐惱了,在原地不走,板著臉說:“你還要不要當我溫柔的情郎了?”

他這才回頭,隱隱有些無奈:“你怎麼這麼好奇?若你非要問個明白,也可以。但你要先將你自己的事說清楚。”

“……我的事還不清楚麼?”裴沐裝傻,“我是個雖然微不足道,卻堂堂正正的劍客。年紀輕輕卻身手不凡,顯見天賦異稟!”

薑月章眉頭一皺,麵上結了冷霜。不過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學會了調整自己的心情,很快就緩和了神情。

他轉過身,對她伸出一隻手:“過來。”

這俊雅溫和的模樣,還真與他眼中的戾氣、渾身的陰森鬼氣有些不搭。

裴沐卻很吃這一套。她走上去,握住他的手,有些期待地問:“你是要說好聽的話哄我了麼?”

薑月章抓住她一隻手,又抬起另一隻手,按在她頭頂。他、醋-溜兒文學最快發、略略彎腰,平視她的眼睛,忽地微微一笑:“小騙子,想要彆人說真話,自己首先也要誠實些。”

不待她反駁,他便牽著她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