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情緣(1 / 2)

裴沐覺得, 薑月章似乎變得平和了一些。

雖說依舊是一副蒼白陰冷的模樣,再俊美的輪廓也掩不去一身戾氣,大部分時候也還是冷冰冰的、不大說話……

但是, 他的確要平和一些了。

一連七日,他們白天在春平城中漫無目的地閒逛, 晚上則隨便挑一個地方休息。有時是街道轉角, 有時是彆人家的屋頂, 還有一天去了城牆邊上。

原本,裴沐不是很樂意有床不睡、非要露宿, 但是, 當每天夜裡星空升起,薑月章會用術法喚醒木頭、草藤、磚石, 做出臨時的庇身之所。

他會坐在門口閉目養神, 背對她, 淡淡說一句:“你睡吧。”

莫名地,裴沐就也不是那麼不樂意了。她會蜷縮在不那麼舒服, 卻一定乾淨安全的“床”上, 透過縫隙去看外麵的景象。她看風吹動葉子零落,看外頭的兵士走來走去,盔甲還算光鮮, 可靴子已經磨得卷了邊。

她會漸漸閉上眼,慢慢睡著。

這是夜晚。

在白天, 薑月章有時會消失一段時間。

裴沐也懶得去問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她認為自己沒必要關心到那個程度,反正他這幾日約莫是在等誰,消失的時候也該是一個人去做什麼布置。神神秘秘, 多半不是好事。

她自己一個人逛市集,有時去給彆人幫幫忙、賺點小錢, 也很自在。

之前買的那一對陶豬,她拿了紅的那一個,又用絲線將小紅豬串起來,掛在腰上。當她在街上一晃一晃地走來走去,小紅豬也就在她腰間一晃一晃;一人一豬,都很悠閒。

到了第七天,薑月章直接消失了大半天。

裴沐隻在早上見他匆匆而去,之後一直到正午時分,也沒見著人。

春平城裡開的有花,紅的白的,都披著暑熱,在明豔的陽光下搖晃,投下的影子也顯得有氣無力。

做活兒的腳夫就坐在樹蔭下,肩上搭著塊爛布頭,邊上放著缺了口的混濁水碗,互相閒聊、吹牛。他們穿著不曉得補了多少次的爛草鞋,但這已經算很不錯的衣著了。

裴沐從一邊經過時,他們就同她打招呼:

“裴小公子來逛街了?”

“還是來做活兒?”

“小公子皮白肉嫩的,可彆給這日頭曬熟嘍!”

他們就一齊哄笑起來。

這笑話多少有些粗俗,但市井民間常常就是靠這點兒粗俗的笑意,才能有滋有味地過下去。

裴沐很明白這一點,便也笑眯眯地、和和氣氣地回道:“幾位吃了嗎?”

男人們此起彼伏地答道:“吃了吃了。裴小公子吃了嗎?”

“吃了吃了。”

通常而言,這就是一段十分完整的、讓雙方都很滿意的寒暄了。

但這一天,偏偏還讓他們碰上了一件事。

――砰!

一道人影橫飛出來,重重砸在地上!

路邊裝果子、蘑菇、雜貨的藤蘿框被掀翻了,連帶還翻起無數塵土;在正午的陽光下,它們彌漫如無數小飛蟲。

“啊……!”

有人短促地尖叫了幾聲,很快就被身邊的人捂住嘴。

人們友好互助,彼此按住,退後不少,卻又都屏息凝神地觀望事態發展。

春平城和樂二十年,治安向來為人稱道,是以本地居民們不大有“不能惹事、不能惹麻煩”的心理,反而暗地裡對那些刺客、劍客吵鬨的傳奇軼聞,頗為向往。

嗆人塵煙中,被打飛出來的那道人影動彈幾下,掙紮著爬起,又因為不間斷的咳嗽而顯得更加虛弱和狼狽。

原來這是個腰上帶刀的壯漢。

“嗚咳……!”壯漢咳出血絲,高大的身體也有些搖晃。

儘管如此,從他的體型、運氣來看,他其實說得上是一位很不錯的修士,戰力大約能與本**隊裡的小隊長持平。

可就是這樣一位修士,現在卻如此狼狽。

裴沐好奇地問:“那是誰啊?”

邊上腳夫眯了眼去看,半晌嘟噥道:“有些眼熟……好像,是羅家的哪個門客罷?”

“羅家?”裴沐敏感起來。

恰在這時,一道矮小的身影颶風般衝出來,一直奔到壯漢身邊。

“丁先生!丁先生你沒事吧……可恨!”小姑娘急急去扶壯漢,又憤怒回頭,痛斥道,“三哥,你太過分!”

那小姑娘竟是羅沐靈。

裴沐身形一動,正想上前,卻又站住。她按下心神,靜觀事態發展。

“我過分?”

一道男女莫辨、略顯尖利的聲音響起。旋即,就見一名男子從一旁施施然走出,身旁還帶著兩名身量頗高、孔武有力的修士。

這男子穿著繡工精細的紅色衣袍,衣擺上用五彩的飛鳥絨羽細細點綴出複雜華麗的圖案;他一頭黑發披散著,烏黑亮麗,光澤豔豔,顯見平時的精心保養。

至於那張麵容,雖然頗有些可以挑剔的瑕疵,但其皮膚之柔白、眉眼修飾之精致,還有那端莊的淡色胭脂與口脂,已經足以令人望而生敬,暗中感慨――這可真是個精細的大家公子。

雖為男人,卻比世上大多數女人都更精致,舉止也更款款……這便是羅沐靈的三哥。

當今世界,因戰亂才過不久,大多數國家仍崇尚武藝、法術,認為男子強壯才是美,但在偏安一隅的虞國春平城、千陽城,卻是養成了大家公子爭奇鬥豔、以精巧柔弱為美的風尚。

裴沐雖然早已知道這一點,但乍一瞧見這比孔雀開屏還招搖的男子,仍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挑剔地想:這個男人比她自己還娘娘腔,實在是不行啊。

想歸想,看歸看。

那羅家三哥自認為豔光懾住了全場,麵上不由得意,對待羅沐靈也愈發頤指氣使、尖聲尖氣:“小妹,你也不想想,憑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也敢來同我們爭?現下放逐你,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你竟還敢挑釁於我?”

“我念著手足之情,不與你計較,可你這門客的命……嘻嘻,我便不客氣啦。”

在華麗的遮陽傘蓋下,羅家三哥用淡金色的絹扇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笑得愈發嬌媚。

裴沐看得不禁又打了個哆嗦。可看周圍居民們的神情,似乎挺習以為常。

前方路上,羅沐靈一張素麵小臉紅了又白,眼裡已經有了淚意,卻是滿麵倔強地不肯認輸。

“告訴過你……我沒有什麼寶物!”她喊道,“即便我有,你羅季鬱當街搶幼妹之物,這般德性,傳出去真是敗壞羅家的名聲!”

羅三麵色微變,惱道:“你這……”

裴沐看不下去了。

她抽出自己新買的靈劍,連刀鞘一起扛在肩上,這才用一種螃蟹似的橫行霸道的姿態,走上前去。

“喂!”她說,“那個閹人聲氣兒的,你當眾欺負小姑娘,算個什麼本事呢?”

羅三細眉一皺,不出聲,他身邊的修士已經替他大怒:“哪裡來的散修,敢在這裡放屁!”

羅沐靈扭頭看來,驚喜道:“阿沐!”

羅三一聽,這才不屑道:“原來是你的幫手?又是個什麼歪瓜裂棗,不過這臉蛋倒是還不……”

啪――砰――咚!

第一聲,是刀鞘拍上了修士一號的臉。

第二聲,是修士一號撞上了修士二號。

第三聲,是兩個人高馬大的修士一齊飛出去,重重在牆上撞了個結實。

羅三頭頂的遮陽傘沒了人舉,“啪嗒”一下掉下來,正正好地打在他頭頂。等這傘再往邊上傾倒,就露出他一張呆滯的俏麵。

“你,你……”

裴沐已經站在羅沐靈身前,對他笑得舒心暢意:“說我放屁?我可不會。不過你們被我打出幾個屁來,我也不妨學上一學。”

這粗俗俚語最容易惹市井喜愛,四下裡便響起了笑聲。

羅三臉色紛呈,氣得微微發抖,怒道:“你們……你們不準笑!我可是羅家嫡枝……”

忽然有人扔了個硬硬的山藥蛋出來,正砸在他腦袋上。

“羅家又如何?”扔東西的人也穿得光鮮亮麗,眉宇間一股驕橫和天真,“誰不知道你們惡了辛秋君,不日就要被趕出春平城?不想著怎麼當縮頭烏龜,還在大街上欺負妹妹?果真像個好打扮的蠢貨閹人!”

旁人哄然大笑。

可這一回,羅沐靈卻是笑不出來了。

裴沐也不去管那呆呆的羅三,回頭問她:“沒事吧?扶著這位,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小姑娘咬咬嘴唇,重重點頭:“好!”

……

離了街上那處鬨哄哄、戲台似的地方,三人一路往僻靜之處走去。

越走,四下景象越是灰撲撲的,顯然是春平城裡窮人住的地方。

可是,羅家不是豪商?縱然被辛秋君驅逐,他們也該家資頗豐。看那羅三公子的打扮就知道。

不過,他剛剛說什麼羅沐靈被家裡放逐……

裴沐心思幾動,便開口詢問:“阿靈,你競爭家主失敗,還被人趕出來了?”

那一大一小兩人都一愣,全沒想到她如此一語中的,也並不遮掩和婉轉。

羅沐靈苦笑一聲,麵色黯然,神態裡卻有一點打不倒的堅韌。她痛快地說:“叫裴小公子見笑了。是,十餘天前我趕回春平城,才知道家祖已經病重仙逝。我冒險出去尋那建木枝……原本就是想用於給家祖醫治。可想來冥冥之中自有天數,便是我順利拿了建木枝,也趕不上家祖……唉,都是命。”

裴沐若有所思:“這麼說,路上針對你們的……”

“就是其他幾位兄長了。”羅沐靈冷笑幾聲,又是不屑,又是無奈。她搖搖頭,轉而說:“阿沐,這是丁先生,是跟隨我的門客,也是一位術士。丁先生,這便是我同你說過的裴小公子。”

這高大的刀客也是術士?裴沐不免有些詫異,這才仔細看了他幾眼。

沒想到,丁先生也正定定地、仔細地看著她。

越看,他的神情越古怪。那似乎是一點激動,卻又像不可置信,而隱隱地,又有不少驚恐混雜其中。

“您,您……”

他結巴幾聲,忽然掙脫了羅沐靈的攙扶,到裴沐麵前“噗通”跪下,鄭重地叩了三個響頭。

羅沐靈猝不及防,一下呆了:“丁先生你……”

丁先生卻隻顧匍匐在裴沐腳邊。

裴沐麵上的笑容,忽然淡了。

從她的高度看去,隻見這健壯的漢子微微發抖。她原本以為這是因為他受了傷,可現在她忽然想起,其實這也是她熟悉的景象……曾經無比熟悉的景象。

“遐大人……遐大人!”丁先生用一種既恐懼又狂熱的聲音,低低地喊道,“遐大人,我就知道……您這樣的術士,是不可能輕易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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