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那之後,除了必要的問診,薑月章就不大出現在她麵前了。
就連藥膳,也是做好之後叫彆人送來。
他最多隻遠遠看她一眼。
近來,為了避免鄰裡閒話,他換下來那身西南風情的服飾,改成了中原樣式的白衣寬袖。一頭長發半盤,隻挽了一根黑檀木發簪。
風一吹,他的衣袖與長發一起紛飛,好似傳說裡的天神淩空飛去。
唯有五日一次的針灸,他不放心交給彆人,便依然自己親自操作。隻有這時候,他才會費點心,重新將頭發編成長辮、放在身後,再用極細的金針,專心致誌地為她點穴。
冬季將要過去,春日即將到來,但朝雲城屬北方,天氣依舊寒冷,風也仍然刺骨。
唯獨裴沐的院子裡暖融融的,房裡更是舒適,便是開了窗,再隻穿一件單衣,都不覺得涼。
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每當針灸時,除了他本人的影子,他都安靜得宛如並不存在。
過去,裴沐都不大和他說話。
這一天,她卻有點起了彆的心思。
“薑公子。”
針灸完後,她仍是趴著,隻側個頭,抱著枕頭,看他靜靜整理藥箱。聽她叫他,他就放下手裡的東西,回頭嗯了一聲。已經儘力淡漠了,卻還是透出一點溫柔,就像這屋內的暖風。
“聽阿靈說,你們研究的那一味藥需要用一種罕見的草藥,得去西南的山裡才找得到。”裴沐問,“你們都要去?”
“是焚霜草,恰巧在我過去隱居的地方。”薑月章淡淡說完,又猶豫一下,還是沒忍住,安慰道,“你等些時日,我很快就將阿靈帶回來,不會有危險。”
裴沐笑起來:“不,我是說,我也要去。”
他一怔,旋即皺眉:“不行,你的身體……”
“我又不是什麼下不了床的柔弱病人。”裴沐不在意道,“在朝雲待了大半年,我也有些膩味了。去西南走一走,正好開闊心情。”
薑月章還是不同意,但他的不同意也好、不高興也好,在裴沐麵前向來是不管用的。
所以,他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但同意歸同意,他卻陡然如臨大敵起來。似乎原本是打算輕裝簡行的,一旦確認裴沐要去,他就又是布置車架、又是打點行裝,藥材帶了一大堆,連食材都不放過。
阿靈偷偷跟她說:“光是鍋,師父就帶了三口――三口!說一個熬湯,一個熬粥,還有一個就用來單獨煮熟肉食,將血沫撇去,才有風味!”
小姑娘心有餘悸,拍著心口:“阿沐,我覺得師父瘋了。”
裴沐忍來忍去,還是沒忍住噗嗤一聲:“他那個人就是這樣,真想要做什麼事,就挺瘋的。”
阿靈歪頭瞧她,一直瞧得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阿靈,你看什麼?”
小姑娘慢吞吞地說:“沒什麼,沒什麼。”
之後,他們三人便乘車往西南而去。
開了春,天氣回暖,處處積雪融化,河裡的冰也浮浮沉沉。一些人在河邊捉魚,笑鬨起來,頗為熱鬨。
到出了城,再漸行漸遠,屬於人類的熱鬨少了,屬於自然的熱鬨就多了。
裴沐有心想要自己走走玩玩,卻被薑月章勒令待在車裡。她也不跟他爭,就趁他做飯不注意時,偷偷跑出去玩。
薑月章被她搞得大為頭痛,可又不忍心說,就去訓阿靈。
次數一多,小姑娘就哀怨起來:“下次再也不跟你們一起出門了!”
可說歸說,她其實也跟薑月章一條心。這兩個都是醫者,自然覺得裴沐這個“病人”要妥妥帖帖、安安分分,這才是個好病人。
雖然一路走走停停,但有術士的力量作用,到了桃花開盛、櫻桃花也進入最好花期時,他們已經來到了西南。
西南向來被視為未開化之地,有幾個小國,大多卻是山裡的村寨。他們的服飾同薑月章以前穿慣的那套風格類似,看著豪爽而健美。
到了西南,薑月章自己也換回了那套服飾。
阿靈作為純正的中原人,心裡很覺得這是“有傷風化”,可又礙於師徒名分,不敢僭越,就默默和薑月章保持了距離,也不多看他,大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氣節。
裴沐偷偷笑她半天,可小姑娘振振有詞:“我都十一歲了,虛歲都十二了,都能定親了,當然要避嫌的!”
裴沐笑個不停:“他的年紀,都能當你父親了!”
薑月章比裴沐大了十一歲,若忽略他死亡八年、時間停滯的事實,算他三十六歲,的確是能做阿靈的父親了。
小姑娘一聽,很不服氣,不假思索道:“師父怎麼能是我父親?那這麼說,阿沐莫非算我母親?”
此言一出,兩人都是一怔,半晌無言。
恰恰這時,薑月章的聲音從車外傳來,還是清清淡淡:“吃飯了。”
車內的兩人麵麵相覷。阿靈揪著自己的發梢,猶豫道:“阿沐,你說……師父聽見沒有啊?”
裴沐倒是很快淡定下來,還有心思笑她:“聽見會如何?”
“聽見了,我是不是就是大逆不道,背地裡非議師長。”小姑娘吐吐舌頭,“算啦,反正非議得也夠多了!”
她想開了,高高興興跳下車,又伸手來扶裴沐,很有個小小醫者的風範。
裴沐一手扶著車框,望著前方那個人。
青年長辮垂下,背對她在小溪邊忙碌著什麼。他手臂赤礻果,原本纏在小臂上的繃帶沒了,露出一些青色的紋身圖騰;腰腹細而結實,背部有漂亮的溝壑。
一切都和他們最初的旅程一樣,連他腰間的金鏈裝飾也差不多。
裴沐看了好半天,看到阿靈輕咳幾聲,小聲提醒:“阿沐,阿沐,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我覺得師父都被你看得僵住了,不敢轉身。”
的確,青年站在河邊的背影是有幾分不自在。
裴沐摸了摸下巴,忽的笑眯眯起來:“還缺點東西。”
“……缺?”阿靈糊塗了,“缺什麼,調料麼?”
裴沐一笑,拍了拍她的頭,卻是並未回答。
“吃飯吧。”她拉著阿靈,步伐輕快地走了過去。
……
采集焚霜草的過程十分順利,不像當地各種傳聞一樣,充滿危險。
不過,這也可能是由於……采集的人是薑月章的緣故。
焚霜草長在高高的懸崖邊,常伴有一種危險的妖獸――丹腹妖蟒。這種蟒蛇體型嬌小卻迅捷如電,還素有狡猾之名。它們通常五到十條結為一群,以焚霜草為食,會消滅一切試圖靠近焚霜草的生靈。
薑月章打算采摘九十株焚霜草――其實隻用得上十來株,但他總是想萬無一失、有備無患。
結果,幾座山頭的懸崖上都多了幾排烤蛇乾。他還特意帶了幾條下來,來阿靈驚悚的目光下,來問裴沐要不要嘗嘗蛇羹。
他刻意站得遠一些,手裡拎著長長的蛇,那蛇還沒死透,不時一彈一彈。
裴沐也有點發愣:“怎麼沒死?”
青年異常淡定:“新鮮才好吃,且藥力最強。這是那一群裡的頭領,焚霜草吃得最多,也最補。”
“哦,那就,”裴沐眨眨眼,“吃唄。”
他點點頭,走開去處理了。雖然什麼都沒多說,但那背影看著有些高興。
這天晚上的蛇羹果然滑嫩軟糯,還加了西南特有的香料,吃得阿靈都忘記了害怕。裴沐安安靜靜地吃,抬眼看見他正盯著自己看,目光隔了飄飛的火花,有些怔怔,像在懷念什麼,漸漸便露出一點恍惚的笑意。
裴沐問:“你怎麼不吃?”
他呆了呆,先是低頭去握勺子,然後又忽然抬頭;“阿沐,你……”
卻又停下了。
裴沐耐心地等著,看橙紅的火光映在他雪白的頭發上,還有他背後那些黑沉沉的山脈輪廓,以及朦朧的星空。
薑月章也望著她,露出一點清淺的笑。他問:“這附近有一種琥珀蜜蜂,釀的蜜很好,還總在紫蝶蘭附近――現在正是花期。明天……你想去看看麼?”
阿靈縮在邊上,一點點捂住嘴,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裴沐抿了抿唇。
“……好啊。”
她低下頭,也微笑起來。
可惜,第二天是個雨天。
他們借住在一個曾受過薑月章恩惠的村寨裡,倒是並不擔心淋雨。不過,當裴沐咬著刷牙的青柳條、到處找她裝水的陶杯時,她碰巧看見薑月章站在門口。
他望著天空,神色竟像有些憂鬱,口中還喃喃:“我竟然忘記觀測氣象……”
看著懊惱不已。
裴沐沒忍住,噗嗤笑了,差點把嘴裡的柳條咬碎。
總之,那一整天,薑月章都顯得興致不高、心情不佳,連帶都不大有興趣教阿靈。
不過,小姑娘也不在乎。她在村寨裡跟當地的小孩兒交上了朋友,今天正好去人家家裡玩。
裴沐在房裡走來走去,發現薑月章一直蔫蔫地坐在廊邊。他們住的是高腳竹樓,從廊邊望出去,便是一片雲霧靄靄、青山隱隱。
他懊惱又不肯說出來的模樣,實在很有趣。而更有趣的是,當裴沐試著走近兩步,他還會自發地挪一挪,避免她挨他太近。
而每次挪一挪之後,他看著就更沮喪了。
裴沐試了幾次之後,跑回房間,抱著被子一通狂笑。
而後,她就探出頭:“薑月章,薑月章!”
他倏然起身,扭頭看來,雪白的發辮在陰沉的光線裡劃出一個亮色的弧度。
“你來!”裴沐招手。
他遲疑片刻,走過來,又謹慎地停在門外。還是裴沐催促幾聲,他才走進她房裡。
人雖然是進來了,卻很守規矩地站在中間,負手而立,身姿筆挺,儼然是隨時準備被趕走的姿態。
裴沐忍不住又笑。她坐在桌邊,拍了拍桌上的酒壺:“來,陪我喝酒。”
薑月章一愣,蹙眉道:“不行,酒還是……”
可裴沐已經倒了一杯,顧自一口咽下。
青年一噎,淺灰色的長眉蹙得更緊。他想要上前,又猶豫,可這一猶豫,裴沐就已是第二杯酒下肚。
這下,他再顧不上其他,壓著怒火走來,伸手奪她酒壺:“胡鬨!飲酒多少傷身……!”
裴沐拉住了他的手腕。
室內忽然很安靜,薑月章的動作也停滯了。
裴沐抓著他的手腕,呼吸有點急促――緊張的。但她忍著這種心跳加快的不適感,仍舊固執地抓著他。
“我想了很久。”她說,“雖然你和阿靈那樣努力,也不肯對我說清實情,可我究竟能活多少年,還是說不準,是不是?”
他的身體結結實實一顫,手裡的酒壺當啷落地。一瞬間,他露出狼狽之色,矢口否認:“不,我一定……”
“沒關係。”裴沐用力抓住他的手掌,借力站起來,“既然我活多久是一件說不好的事,那就將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過。我想……薑月章,我麵對你的時候,還是會覺得緊張,也會不安。”
“但是……”她深吸一口氣,在他有些顫抖的目光下,她試著靠近過去,慢慢抱住他。她先是環著他的腰,過了會兒再將臉貼上他的肩頸,再過一會兒,她摟住他的脖子,試著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薑月章一動不動――一動也不敢動。他甚至不敢擁抱她,隻能任由她動作。
“但是,我想試一試……我想試著重新相信你。”
裴沐閉上眼,開始吻他唇角。她在這裡輾轉許久,停留許久。
“這麼多年,我還是隻愛過你一個人。”她輕輕笑起來,有點感慨,也有點認命,“既然這樣,我不想再浪費時間。當我還能看見你的時候,我想試著……和你在一起。”
她終於做好了足夠的準備,鼓起勇氣,克服身體本能的微微顫抖和繃緊,想要去吻他。
但是頃刻間,他的吻已經降臨。
比之記憶中任何一個吻都不同,他已經隱忍太久、絕望太久,驟然爆發之際,所有的感情、渴望、不可置信、欣喜若狂……還有那淡淡的絕望和悲哀,都凝聚在這個吻裡。
不止是吻。
當他竭力安撫她身軀的顫抖時,漸漸地,這就不再隻是個吻。
哢噠――
窗戶關了,門也關了。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
裴沐一直覺得他的性格太隱忍,但這一次,她發覺隱忍的成了自己。
但她越忍,他就越不想讓她忍。驟雨成了纏綿,最後又化作無邊無際的癡纏。他將所有的狂熱都在她耳邊吐露,反反複複地沒個完。
作為醫者,他對人體了解太多,搞得裴沐都快後悔了。
所以,當他試著問:“我們回朝雲城就成親好不好?”
她木著臉:“不好。”
他的回答是又一個吻,再用擁抱和體溫重新將她淹沒。
“……成親,成親成親……”
他才低低地笑起來,有點得意,更多卻是萬分的滿足和癡意。
“阿沐,”他抓起她的手,輕吻一下,“我的小姑娘。”
“我永遠的、唯一的……心愛的小姑娘。”
……
五年後,也就是扶桑曆二百五十三年,朝雲城裡辦了一場葬禮。
自那之後,便沒人再見過那位風華絕代的白發醫者。
有人說在海邊見過他,有人說在深山見過他。傳說他四處行醫,不收分文,明明做的是妙手仁心之事,卻像幽魂似的絕望。
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死氣沉沉,像是渴望死亡,卻又不敢主動尋死,便隻能這麼行屍走肉般地活著。
又過了五六年,他的消息消失了。或許是死了。
不過那一年,朝雲城裡的某個陵墓,也的確被人動過。
六年後,朝雲城裡的羅神醫名滿天下。她研究出了一種珍貴靈藥,能大大消除女子的弱勢。
可惜,靈藥貴重,唯有貴族、豪商能用。
後來,天下戰亂,靈藥漸漸被各國王室控製,不能夠被平民所接觸。
百餘年後,齊國少年皇帝一統天下,結束了扶桑四百年的治世。
至此,大齊帝國的曆史翻開新的一頁。
而開國皇帝名為――薑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