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骨骸中的符文束縛了他的靈魂, 封印的血液反過來被他吸收,成了無儘血煞。他的實力不如生前,但無邊無際的怨氣與恨意彌補了這一點。
他從棺木中爬起, 視野中蒙著淡淡血光。怨靈的本質令他渴求活人的血肉,但沒想到, 第一次出手就失敗了。
他承認, 他是有些驚訝的。縱然他的實力並未完全恢複, 卻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抵擋。
陰森的夜晚,他的視線不受阻礙, 所以他隻需要一側頭, 就看見了她。
她有烏黑的、發梢微卷的長發,麵容如無瑕的美玉, 輪廓是柔和的, 眉眼中卻又有一點鋒銳如劍芒的凜冽之意。當她略略彎起眼睛, 漫不經心地笑起來,沒人能否認她美得晚風都要心醉。
那就是他愛的人, 是他愛的小姑娘――這件事, 如果他早些知道就好了。
此後的無數次,當他夢回這一夜,他都帶著死水般寂靜的心境, 沉默地想,(看書就去醋溜文學-網)如果他早知道就好了。
然而, 在真正看清她的那個晚上,他隻是以為她是個太過俊俏的少年,而她無意流露的施術習慣, 又暴露了她申屠家出身的習慣。
此後,當他無意碰到她的手腕, 從脈搏的細微異常中判斷出她是女子時,他的那個計劃就大致成型了。
他是醫者,自幼開始便接觸許許多多的病患。他很早就明白,有的人病在軀殼,有的人病在心中。
阿沐便是病在心中。她表麵上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實力高強、年輕美麗,似乎沒有任何憂愁,但他很快就發現,她內心有異常脆弱的一麵:麵對他人的善意,她總是小心翼翼、手足無措,一副渴望又絞儘腦汁想要去回報的模樣。
多可憐啊。那時,他帶著一絲譏諷、一絲可笑,還有許多的惡意,這樣高高在上地評斷:裴沐是個渴望被愛又得不到愛的可憐人。
所以,當他確認申屠家在世上已經不剩多少血脈之後,他便明白,所有他對申屠家的怨恨、怒火,都要讓裴沐來承擔。
他要折磨她,要利用她,要將當年他所遭受的痛苦狠狠地還在她身上。
父債子償、夫債婦還,這筆債,他必須從裴沐身上討要回來。
……那時,他就是這樣想的。他就是這樣篤定地相信這一點,而後才有了接下來的種種。
折磨一個人,有無數的方式,而徹底擊潰她的心防、讓她自以為得到一切後又全部摧毀,就是最有用的一種。
他一步一步地實施著這個計劃。
隻是連當時的他自己也說不好,當她趴在他背上、天真地說薑月章你看那朵花真好看的時候;當她瞪圓了眼睛看他做飯,然後吃得心滿意足,嘀嘀咕咕說自己做飯總是很難吃的時候;當她閉著眼吻他,帶給他所有活人才有的感受時……
他究竟有沒有一點心動,又究竟有沒有一點心軟?
可能有,也許有,該不該有可都還是有……是有的。他對她心動了,他心軟了,當他抓著她的手,從指尖往上親吻,就差最後一步就什麼都做了的時候,他怎麼可能還要騙自己,說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那時他其實隱隱有一份自我厭棄,他總以為自己愛他的小姑娘至深,可為何現在麵對仇人至親也頻頻動情、忘我地去吻她又抱她?
後來想想,他覺得自己真是可笑。多少年裡他不曾對任何人動心、動意,唯獨對於她,他總是很容易就歡喜,很容易就被她牽動一切心神。
他的心意早早就認出了她,每一次不自覺的喜悅與溫柔,都是在無聲地提示他那個答案――那個等同於真相的答案。
是他自己沒有認出來。
當人的靈魂被束縛,當戾氣與怨恨代替血液、支撐軀體行動時,報複就成了他一切的意義、唯一的目標。
假如申屠遐還活著,他必然會親手將她千刀萬剮。假如那個家族裡任何動過手的人還在,他也不會放過他們。
可偏偏就在他沉睡的八年裡,他們全都死了,隻剩下無關緊要的一些人,報複起來有什麼用?
隻剩裴沐,他隻找得到這一個申屠家的嫡係,而且還和申屠遐的血脈那麼近。
他不恨她、不去千百倍地報複她,那要去報複誰?
難道他千方百計地複活,最後隻能空蕩蕩地徘徊在這世間?最最起碼,他因為那惡毒的血脈而失去了生命,他總要叫他們還回來――他總要複活吧?
所有的心軟和猶豫,都被恨意與不甘淹沒了。
當他從辛秋君那裡確認,阿沐的確是申屠嫡脈,而且很可能是申屠遐的親姐妹申屠琳之後,他就一心一意地將阿沐當成了申屠琳去對待。
再之後,就是一步錯、步步錯。他走向自己以為的終點,以為自己正在得到想要的事物,而實際上他隻是一點點地在失去最重要的人,而他卻茫然無知,反而自鳴得意、自以為是。
後來回憶時,連他自己都奇怪。他明明知道他的小姑娘是申屠遙,也並不能確定她有沒有背叛自己,而假若是她活著,他是絕無可能故意欺騙她、傷害她的。
而申屠遙是申屠遐的雙生妹妹,比任何人的血緣都近。如果他不會傷害申屠遙,為什麼以為自己能凜然地折磨一個真正喜歡他的人?
為什麼,為什麼……關於他自己,竟然有這麼多的為什麼,而他一個也回答不出。
在烈山之中,他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相。他以為自己算好了每一步,包括“申屠琳”的崩潰,包括她哭著求他原諒,可憐地、卑微地求他,說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
種種這些,都是他早已算好的。
但當這一切真正發生,他隻是本能地按照計劃去做,表現得很冷漠,其實內心依舊在猶豫。他痛恨自己的猶豫,以為自己對仇人動心,所以加倍地忽視了所有直覺的警告。
他忽略得很徹底,自我欺騙也很徹底,以至於當她怔怔地說出自己是申屠遙,問他是不是想讓她去死時……
他太過震驚,一時什麼都反應不過來,隻不過憑著計劃好的步驟說了一個“是”字,然後,然後……
他開始恐慌了。
所有被怨憤壓製的情緒,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一震,頓時雪崩似地爆發,瞬間將他淹沒。他茫然無措,隻能不斷試圖去問她,去問那個多年前他就很想當麵問她的問題。
“小姑娘,你真的背叛了我?”
一遍一遍地問,而她則變得決然又冷漠,避而不答,被問得急了,就冷笑著承認。
她表現得很惡劣,對什麼都滿不在乎而隻在意她自己,但他分明知道,她不是這樣的人。當初他愛的那個小姑娘,並不是這樣的人。
他試著去將她們做對比,他試著將記憶中那個模糊的人影換成阿沐的樣子。然後他發現,縱然她表麵變了太多,但那點倔強、善良,還有不自覺流露的一絲天真,其實都一模一樣。
他害怕了。
他不能想象,如果自己計劃的一切……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報複,卻成了深深傷害當初那個小姑娘的刀刃……他該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他實在太害怕。他發現,就算當年她是真的背叛了他,他也根本不想去報複她。所有她給他帶來的安慰與快樂,都是真切存在的,哪怕最後她反手捅了他一刀,那又如何?根本不值一提!
當他執著地想要做一件事、想要一個人時,他會是個瘋子。他自己知道這一點。
他想要他的小姑娘,那就隨便她做過什麼,他就是要她。
他實在該早一些想通這一點。
但每當人們說“應該”,就意味著實際並非如此。
他像個傻瓜一樣,呆呆地跟著她,呆呆地憤怒又呆呆地失落。此前他以為自己在操控她的情緒,可陡然之間,他成為了被操縱的那一方。
他分明很想留住她。
他分明想告訴她,他從來沒有怪過她,哪怕申屠遐那麼說了,其實他也並不相信。
他分明想要說,他不要她的命,他隻希望她好好活著。如果可以,將她送他的那隻小陶豬留給他,這樣他可以帶著它重歸墳墓,隻是這一次,他會心甘情願,甚至滿心歡喜。
他分明……是想要這樣的。
但他哪一樣都沒有做到。
那隻小陶豬被摔碎了,她也不在了。
八年前他就什麼都沒能做到,八年後也依然如此。他看似手中握著無儘的力量,輕易就能傷害他人,可他真正想要的事物,卻總是被碾碎成了微塵,再也找不回來。
他在烈山陵中曾隱約看到過一些畫麵,恍惚像是他自己。他看見自己握著象征大祭司的烏木杖,站在空曠的平台上,手中緊緊牽著一個人;還有夜月下的烈山,他站在高大的樹下,低頭吹奏古老的塤樂,吹一會兒之後便抬起頭,有些緊張而渴盼地問另一個人,是否好聽。
她總是在笑――阿沐總是在笑。
多少年前的烈山上,她總是對他笑,多少年後的現在,她也總是用笑容麵對他。
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明白為何他們的命軌測算不出,為何烈山陵冥冥之中總是召喚他,他甚至想起來,為何他對一切都不曾在意,唯獨當年在千陽城中,一聽見燕女的故事便站住了。其實一切的一切都是暗示,告知他,他的命運係在誰身上。
但他忽略了。他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曾細思,最後也就什麼都錯過了。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蠢物愚人,也是個卑鄙至極的惡人。
他利用她的脆弱,利用她的真心,將她傷得體無完膚,最後連命都沒了。
八年前她救了他,現在她又救了他。這一切是誰欠誰的,她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何上蒼總是要她因他而受傷、而付出沉重的代價?
他麵對海浪,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答案。
他已經活了過來,重新擁有了血肉之軀,擁有了活人才有的一切感覺。怨恨和戾氣離他而去,但沒了它們,他隻是更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真是……可笑至極。
所以,這般愚蠢、狂妄、自以為是到可笑的他……為什麼她仍然選擇了原諒?
不……她究竟原諒他了麼?他不知道。
當他苦苦追著那一絲命軌的暗示,在千陽城中找到她時,也許……他內心裡是不想要她原諒自己的。他竟然希望她恨他,這樣她才願意諷刺他、教訓他、狠狠地報複他,也才……讓他總算有一點點可以贖罪的機會。
他原本以為,她的確是恨他的。
他不敢讓她看見自己,因為她看上去虛弱了太多,他怕自己嚇著她,所以隻敢悄悄跟在她身邊。
她穿長裙的模樣比他想象的更美,所有的首飾都不能襯托她的美麗。他近乎貪婪地在暗中窺視她,兀自將她每一刻的姿態都深深刻入心中。
但很快,他就按捺不住了。
他買下了她旁邊的院子,卻又不敢真正搬進去。每個夜晚,他都在等待能重新看見她的機會。
他以為自己能忍住,可當他看見她麵對那隻桃花流蘇發釵而猶豫再三、終究放棄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根本不能眼睜睜看她失落。區區一支發釵算得了什麼?她值得世上所有的美好事物,他恨不得將每一寸朝霞都送給她、鋪在她腳下,如何能看她為一支發釵而為難?
等她離開,他便買下發釵,在第二天清晨,輕輕放在了她的家門口。
其實他預料到了她不會收,可真正看見她不在意的模樣,他仍然感到深深的失落。
她是不喜歡麼?他暗中想著,不敢去猜更多。
他隻是一樣一樣、一天一天地送她禮物。
收一樣――哪怕隻收一樣?他每天都這樣盼望著,可每天等來的都是失望。
十天後,她抱起那些他精心挑選的禮物,毫不留情地扔進了水溝。
他站在陰影裡,沉默地看著。
他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了準備,但那一刻他仍然感到無儘的難過。他恍惚覺得自己就像那堆禮物,被她扔進了水溝,是她再也不要的東西。
心中一團鬱氣盤旋糾結,令他忍不住咳得出了血。鬱結攻心,若不能解開心結,他必定落得個短壽的下場。
可他捂嘴盯著地上那攤血跡,卻是覺出了淡淡的快慰。
隻是終究是受了影響,他到底不小心――還是故意?――被她發現了。他很想解釋,說自己並不會打擾她的生活,如果她不願意,他就一輩子不出現在她麵前……
可是,靠近她、親眼見了她的麵色之後,他就覺出了幾分不對。
想來,缺失了心頭血的修士……哪怕僥幸撿回一條命,身體也會大受損傷。
他一直都在觀察她,遠遠地覺得她身體不差,這才放了心,可現在靠近細看,又發現了一些端倪。
他悄悄去問羅沐靈,就是阿沐一直帶著的那個小孩兒。他不大想承認,其實他暗中有些嫉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