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細微的、代表不屑的撇嘴,出現在這張宜男宜女、宜喜宜嗔的美麗麵容上,接著,她笑了笑,眼波流麗,似慵懶的月光。
“臣知道了。”裴沐繼續語氣憂傷,“可陛下……”
“阿沐擔心朕?”
緩了緩,他在她頸側睜眼,伸手停在她下巴上。再往上,他慢慢撫摸她的麵頰,拇指則停在她唇邊。
“阿沐,朕知道你的好意。不過,朕早已決意,凡朕目之所及、耳之所聞,便決不允許術士出現。戰國三百餘年,皆因術士禍亂宮廷、蠱惑人心,朕而今一統天下,如何能見大好江山再毀於術士之手?”
他放緩了語氣,雖還是聲音淡淡,卻換了個稱呼,能聽出些哄人的意思。這就算是帝王的歉意了。
裴沐對他笑了笑。這是個絕不出錯的、討人喜歡的笑。
“可術士與修士究竟又有什麼不同?”她用一種天真的、有些好奇的語氣詢問,“陛下是修士,臣也是修士,滿朝官員、萬萬百姓也是修士,我們與術士究竟有何不同?”
她的笑容和語氣,顯然討了皇帝的喜歡。他眉眼更舒展,靠過來吻了吻她,再趴在她懷裡,讓她繼續輕輕按背。
“自然不同。”他現下心情好了、身體舒坦了,也就能有耐心了,與她家常似地閒聊,“術士曾是各國豢養的利刃,從暗殺、偷襲、離間,到各國間的合縱連橫,都有他們的身影。這些人,一來心術不正,二來身份也多有可疑之處。六國餘孽賊心不死,便是仗著背後還有術士家族、門派的支持。”
皇帝很討厭術士。他幼時在齊國,就因為術士告訴先王,說他會克父克母,他便被送往他國當質子。背井離鄉,後來被人迫害而逃亡,很經曆了一番生死之險,他自然恨極術士,登基後一直設法剿滅這些人。
“好,臣知道了。”
裴沐笑了笑,彎腰親了親他的太陽穴“時候不早,陛下早些安寢罷。”
“阿沐不想聽朕說術士的事了?”他撩了撩眼皮,似笑非笑裡,那點多疑的毛病又流露出來了,“說來,阿沐七年前突然出現在昭陽城,這些年裡,也不是沒有人與朕嘀咕,說阿沐身份可疑,說不定便是術士之後。”
昭陽――齊國的首都。
裴沐微笑緩緩,動作、語氣也都緩緩。慢――天然就被視為鎮定的表現。
“其他人如何想,我卻無所謂,我隻想知道陛下怎麼看?”她淺笑道,一下一下地給他按摩,“昭陽城裡人人還說,我是陛下的男寵,天天給陛下侍寢,故而後宮空虛全都怪我,誰又知道,陛下從不曾對臣做過什麼?”
皇帝握住她的手,坐起來,深灰色的長發披散著,掩著衣襟口露出的鎖骨、胸膛。這模樣略有些淩亂,卻也令他眉眼中的冷淡化開更多,更襯出那點曖昧的打量。
“男寵?真是無稽之言。”他嗤笑一聲,卻是抬起她的下巴,嘴唇貼著嘴唇,在她唇上輾轉調笑,“朕又沒有龍陽之好。”
你沒有――個鬼啊。
裴沐心中嗬嗬一笑,麵上也同樣保持微笑“那陛下現在是在做什麼?”
“隻要抱著裴卿,便是沒有丹藥,朕的骨痛也能緩解許多。”他說得輕鬆隨意,太過隨意就顯得極度自我,“何況裴卿貌美,成日對著也不討厭。”
裴沐心中繼續嗬嗬一笑,不過轉念一想,皇帝也長得很是貌美,她對著也不虧,當即就釋然了。
“睡吧,明日啟程回昭陽。”
他再親了她一下,揮手滅了燈,拉她躺下歇息。睡的時候,他還是把她抱在懷裡,也不嫌熱。
他呼吸安穩,閉著眼時就看出睫毛很長,但裴沐陪他經曆過多次暗殺,知道他無論看似睡得多熟,夜裡一旦有什麼響動,那把天子劍便會立即將冒犯者斬於劍下。
裴沐便動也不動,望著天頂,心想皇帝多疑得很,這都七年過去了,他還是時不時試探她,看來並未全然放下戒心。
她是不是術士?
真是笑話,她當然――
是了。
她側眼再看了看皇帝的睡顏,覺得他果然十分貌美、看著不虧,這才心安理得地閉上眼。
皇帝――薑月章,這個人可真是個多疑的、自我的、討厭的人啊。
七年前裴沐這麼覺得,七年後的現在,她也還是這麼覺得。
……
七年前,裴沐十九歲,薑月章二十歲。
薑月章十九歲的時候即將一統天下、登上皇位,改扶桑為大齊,接過“皇帝”這個稱謂。
而裴沐的十九歲,則是蹲在師門裡聽師父的訓話。
她出身昆侖派,聽上去是世外高人,其實她的師門不過是昆侖山腳下的一個小門派,仗著背後的高山多有傳說,而營造自己縹緲莫測的形象。
師門裡有她的師父,兩個師兄,還有一個師姐。連她在內,昆侖派一共就五個人。
更悲慘的是,裴沐十歲的時候,她的大師兄下山曆練,卷入了戰爭,不幸身亡;她十二歲的時候,二師姐下山曆練,也卷入戰爭,不幸身亡。
師父他老人家在院子裡哭哭啼啼,她和三師兄兩個人就在院子裡沒心沒肺地燒烤。
沒法子,大師兄和二師姐都性格惡劣、狂妄自大,從小就對她和三師兄頤指氣使、欺負來欺負去,他們兩個死了,她和三師兄實在擠不出什麼眼淚。
也就秉持“萬物競爭才能有成”的理念、放任他們幾個弟子鬥來鬥去的師父,才對他們每個人都挺有感情。
結果,他老人家哭得太傷心了,一病不起,眼看就奄奄一息。
裴沐和三師兄商量著,打算去昆侖山上找神草仙花,帶回來給師父治病。
但師父阻止了他們,說那些傳說都是騙人的,天神早就不管他們了。他說“你們要真想報答為師,就去曆練!”
她和三師兄異口同聲“還曆練啊?死了怎麼辦?”
“……那就死了!我們昆侖派的術士,就要在九死一生中成材!”
老頭子雙目怒睜、慷慨激昂,然後就咳得沒了半條命,嚇得她和三師兄連連安撫。
唉,世人眼中的術士心思詭譎、手段迭出,誰能想到還有他們這樣窮酸的。不過話說回來,術士一脈的氣運延續三百餘年,現在也的確儘了,今後是正道修士的天下。
沒見連擅長觀星測命的u家,都改了“雲”姓,四散避難去了?
誰還堅持要當個術士啊,出門還人人喊打的。
也就師父放不下那點自尊和感傷罷了。
可有什麼法子?老頭子再有諸多不是,好歹把他們幾個孤兒拉扯大了,眼見他要駕鶴西去,裴沐和三師兄誰都說不出個“不”字。
按照昆侖派的傳統,下山曆練的弟子要抽簽決定一個必做任務,再自己選一個自由任務。弟子之間,都不能告知對方自己的任務,因而曆史上,在昆侖派人數眾多時,弟子之間完全可能彼此敵對、相互廝殺。
所以說,世人覺得術士大多熱愛搞事,其實說得也沒錯。
總之,裴沐抽到的必做任務是“輔佐天下明君”,那時候薑月章已經建立大齊帝國,她自然要去昭陽城輔佐他了。
她琢磨了一下,想起傳聞齊國皇室收藏得有“千金方”。那是極其珍貴的靈藥,由百餘年前的羅神醫研製,專門保護女子氣血,防止月事、生育等事宜損傷女子身體。如果能持續服用千金方,女子修行的最大障礙就消除了。
可惜,千金方也的確要花費千金,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而各國貴族、豪商也熱衷將之藏而不宣,隻獎賞給自家有天賦、夠乖巧的女兒,以至於千金方誕生百餘年,世間女子地位竟無太大改變。
裴沐自己算是很有天賦,乃極少數靈力強大、肌體強健,不受女子體弱影響的修士。
不過,身為女子,她還是不大喜歡這重男輕女的世道。
她覺得,反正自己要去輔佐薑月章,不如就定個目標,努力勸說齊皇,將千金方公布天下,最好再改進改進、降低花銷,令天下女子真正受益。
就這樣,等師父去世,裴沐和三師兄哭哭啼啼地埋了師父,就彼此告彆,各自去做各自的師門任務。
順帶一提,三師兄抽取到的必做任務,是成為天下第一大商人。他這個人生性懶散,從小把裴沐也帶得懶洋洋,現在非得去累死累活賺錢,真是讓他難過死了。
但三師兄很會自我安慰,覺得他到底沒抽到裴沐的任務,也就釋然了。
雖說……按師門規矩,他們是不能告訴彼此任務的。可師父沒了,他倆誰都對傳承昆侖派沒興趣,有誌一同地認為,術士消失在曆史長河中也挺好,所以就痛痛快快地交換了任務內容,還滿意地發現不用自相殘殺。
就這樣,十九歲的裴沐祭拜了師父、告彆了三師兄,一個人到了昭陽城。
她原本還似模似樣地偽裝了一下,打算說自己是個煉丹師,想先混進禦醫局裡,也好找一找千金方。
誰知道,沒等她把謊話說全,她就撞見皇帝骨痛發作,又糊裡糊塗地被他抱個滿懷,接著就被他如獲至寶地拎走了。
裴沐聽說過皇帝討厭術士,就說自己是個孤兒,乃一名雲遊四方的煉丹師,聽聞皇帝賢明,特來效命。
其實字字句句也算屬實,不能算說謊。
皇帝一開始當然不信,暗中派人把她查來查去,也查到了昆侖山脈。然而,由於昆侖派實在太沒落了,在當地村民眼中,他們就是幾個窮酸修士,經常在村子裡幫忙種地、打獵、搞搞水利,煉的丹藥效果還不錯。
有了村民背書,裴沐就順順利利地在宮廷裡待了下來。
可惜,她滿心想的是輔佐明君、公布藥方、惠及天下,而事實上,她也的確勤勤懇懇地幫著出謀劃策、調查貪腐、研究律法,算一個能乾的官員。
然而,她明明乾著九卿的活兒,卻由於皇帝需要她時刻在身邊,還天天被皇帝拎上龍床、抱著睡覺,最後,裴沐竟然隻能當個中常侍,還成日裡被人說男寵、禁臠、佞幸……
唉,這都是薑月章的錯!
薑月章這個人,什麼明君,真是討厭死了!
回到現在。
裴沐越想越氣、越想越不平,倏然睜開眼,扭頭去瞪他。
他散著頭發,睡著時也眉心微蹙、似在考慮什麼為難之事,而縱然熟睡,他抱著她那股勁兒也分毫不鬆,跟鐵圈箍人似的。
看著看著,裴沐的氣倒是順了不少。沒有辦法,薑月章的臉長得太好,身材也十分不錯。假如這裡還是民風豪放的昆侖山脈,裴沐說不定就把他搶回去成親了。
不過,其實……
十年前,她的確搶過一次親,而且搶的就是薑月章。
儘管,無論七年前或七年後,裴沐都覺得,薑月章這個人多疑、自我,討厭得很。
但在十年前,當她十六歲初遇薑月章時,她不僅不討厭他,反倒還挺喜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