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比中原更冷,山裡又比山外更冷。
二月下旬,雪仍是飄著,山裡處處都是瓊枝玉樹。
碩大的雪花砸落下來,在即將飛進山穀時,有隱約的靈光一閃。霎時,冰雪消融,化為絲絲水流,悄無聲息往兩邊流開。
隱蔽的山穀裡處處綠意,雖然蕭瑟,卻更像南方的冬天,而非西北的寒冬。
清晨,學堂裡已經書聲一片。另有幾間屋子,專門用來堆放竹簡。
年輕的掌門身披大紅金絲白狐絨披風,手裡抱著個暖爐,站在高處,俯瞰山穀中的一切。此時,她正偏著頭,聽書聲琅琅。
聽著聽著,她就對身邊人笑道“‘六國餘孽’便有一點好,大多出自王室,知道詩書重要,怎麼也要弄點竹簡回來。這樣,就不愁沒有啟蒙的書冊了。”
“還是因為掌門提醒,我們才有意收集這許多竹簡。”
趙衡煙一身青袍,似未經雕琢的天然美玉,麵上疤痕也不掩清秀風姿。她神情端肅,一板一眼彙報情況。
“遵照掌門諭令,崆峒派門規已經初步製定。本派設掌門一人、內門長老五名、客卿長老七名,一眾弟子先入啟蒙堂,再分為藥、農、工、俠四部,並設四名部首、四名副部首,統轄四部,直接聽命於掌門。”
她說完,略猶豫一下,含蓄道“掌門,我們而今人雖不少,但大多都隻當得弟子,隻有六國出來的人,勉強可以勝任門內部首,卻也無法填滿長老的空缺……”
“不必在意。”裴沐說,“現在填不滿,以後總會填得滿。這天下還有很多人生活在罅隙之中,需要一個製度以外的棲息之所。慢慢來。”
“是。”
趙衡煙點點頭,繼續彙報“另有一件事,是關於工部弟子蘇逢的。”
“蘇逢?就是前段時間搗鼓織布機那個人?”裴沐腦海中浮現出一名青年的模樣,“他怎麼了?”
“蘇逢前不久研究織布機時,浪費了許多麻布、絲綿,當時還被張長老罵了一頓。”趙衡煙先解釋了一句,才說到重點,“結果,他用那些東西做出了‘紙’。就是這個。”
她掏出一個竹筒,從裡麵倒出一張薄薄的、發黃的東西,再小心地展開。
裴沐接過一看,見這東西還被用墨書寫了文字。它輕薄柔軟,雖然有些脆弱,墨色也略洇開,卻並不影響辨認文字。
她稍一思索,便驚訝挑眉“紙……這樣東西,若拿來代替竹簡、記錄文字,不知道方便到哪裡去。日後讀書識字,乃至傳法傳道,也便利太多。這東西成本多少?”
“按蘇逢的計算,本派現有桑田十畝,麻地三畝,每次收獲後,用剩餘材料造紙,大約能得一石左右的紙張。”趙衡煙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說,“他說,如果再多些田地和人手,他能造出更多,而且可以嘗試將紙張改進得更好。”
“讓他做。”裴沐斷然道,“正好,我同三師兄決定將驪山也並過來,其中一些小門派,我們一起收來,不愁地方和人手。”
趙衡煙遲疑道“掌門,現在當務之急,是否先讓農部的弟子更多生產糧食……”
“衡煙,你這是治國理政的想法,卻不是我們崆峒派該有的想法。”裴沐笑了,“你可知道,我們崆峒派最緊要的任務是什麼?”
趙衡煙認真想了想,思索回答“掌門說,我們是要當好這天下的‘活水’,又特意設了四樣分工,我猜……我們是要壯大自身,首先獲得生存下去的力量,而後儘力去救助百姓,行俠仗義。”
“也對,卻也不對。”
“這……還請掌門賜教。”
“求人不如求己,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裴沐望向學堂。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山穀――這一派稚嫩的,卻是嶄新而充滿希望的景象。
“你說的那些事,我們自然要做。但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去研究‘術’。”
“術……是術法麼?”
“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實用之術’。”裴沐拿起手裡的紙,對著陽光觀看。在明亮的天光裡,這發黃的紙張纖維明顯、薄厚不均,上麵的墨汁也氤氳散開,但作為前任官員,裴沐十分清楚,相比笨重的、無法記載多少內容的竹簡,她手裡這看似不起眼的紙張,可以掀起多大的波瀾。
“衡煙,這就是‘實用之術’。蘇逢的法子不需要用到多少靈力,便是沒有修行的普通人,隻要掌握了方法,也能製造這東西。”她緩聲道,“同樣地,農部的主要任務不在我們自己生產多少糧食,而在找出方法,培育更好的種子、設法增長糧食產量。他們一旦成功,再將種子推廣開去,就能養活更多的人。”
“工部去研究營造,研究更多節省人力的器械――他們最近研究的犁是不是效果不錯?這也是不需要靈力,就能使用的東西。對了,記得吩咐下去,讓蘇逢找他們,看能不能用器械將文字印在紙上,手抄實在太慢,浪費人才。”
“是!”
“藥部,研究靈丹,卻更要研究無需煉丹爐就有良好效果的藥物。天下又非人人能煉丹,可人人都會生病,若一味重丹輕藥,隻不過是讓平民百姓更加無力反抗王公貴族而已。”
“還有俠部……”裴沐想了想,忽然失笑,“算來,他們可是最單純了,隻需要加強自身武力,保衛好崆峒派的成果,防止彆人搶奪。衡煙,對俠部,一定要做好每日教誨,要讓他們多和其他部的弟子交流,沒事就去幫幫忙,出了力,最後成績也算他們一份,否則我怕他們修武不修心,最後反而欺負同門。其他幾部也是。千萬要讓四部齊心協力,不能內訌。”
“所謂‘活水’,不僅僅是我們去幫助彆人,更是要讓天下人人都有能力,自己幫助自己、為自己做主。甚至,我希望有朝一日,人人皆做得官員、做得皇帝,他們可以選擇自己成為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而非生來苟且,就一世苟且。”
裴沐出神片刻,又搖頭自嘲“我真是想得太遠了。”
“……是!不,不是,我是說,我明白了,我一定會按掌門的教誨去做!”
趙衡煙竟然呆了一會兒,才慌慌張張、磕磕絆絆地回答。
裴沐有些奇怪地看去,卻見這情感內斂、性格嚴肅的屬下,竟然紅了眼睛。她訝然道“衡煙,你怎麼了?”
“我……屬下,屬下無事。”趙衡煙彆過頭,按了按眼睛,“屬下隻是想……世上能有掌門這樣的人,實在太好了。屬下能跟隨掌門,也實在太好了。”
裴沐一笑,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傻孩子。”
其實,她也隻比趙衡煙大三歲而已。
曾經的趙國公主、而今的崆峒長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裴沐還想鼓勵她兩句,卻被突如其來的寒風一吹,不由捂嘴咳了兩聲。
“掌門,讓藥部的人看看吧?”趙衡煙立即擔憂起來,神色變得異常嚴肅。她那副如臨大敵的神氣,似乎立刻就要衝去藥部,將部首拖過來,不立馬給掌門治好就不準走。
裴沐一邊笑,一邊擺手“沒事,隻是點經年累月下來的小毛病,我一直在調理。”
“可是,掌門……”
“走吧,再去看看農部的情況。”
崆峒派不斷發展壯大。
三月,山穀內的丹師做出了第二版的改良千金方,在維持藥效的前提下,進一步降低了丹藥的成本。與此同時,他們還開發出了能夠快速止血、消炎的外傷藥。
裴沐讓人帶著止血外傷藥前去任城,與駐城的戍邊將軍王翥取得聯係。
趙衡煙問“掌門,為何不推廣千金方?”
裴沐當時正專注察看蘇逢改良的紙張,聞言笑笑,說“衡煙,你知道,雖然我們重視千金方,但在為政者眼中,它雖然昂貴,卻並非必須之物。”
“屬下明白。您是說,王翥不會將千金方放在眼中?”
“是此時此刻,他尚未將千金方放在眼中。”裴沐糾正道,“但我們知道改良後的千金方的價值。所以,我們要等一個時機,讓它充分被人重視。”
“時機?”
“不會太久。”
裴沐放下紙張,望向北方。從山穀向北遠望,視線被山體阻擋,但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卻像看到了什麼重要的場麵。
“衡煙,我們不會等太久。”她重複道。
很快,三師兄代表崆峒派,帶著藥物去了任城。
任城距離崆峒不遠,是大齊北部最大的城市,也是戍邊大將軍王翥的駐紮之地。
王翥是貴族嫡枝出身,治軍有方,深得皇帝信任。裴沐之所以派人去聯係他,一方麵是為交易傷藥,另一方麵則是為了給崆峒派上下一個合法身份。
大齊是一個律法嚴明的國家,其中一點就體現在身份管理製度上。按照律法,崆峒山裡這數千老少,都是拋棄了原本身份、違法脫離戶籍地的“黑戶”。
今後要在國內往來,沒有一個合法身份,會產生諸多不便。
而按照律法,大齊共設二十級爵位,十八級及以上爵位者,才能一次性發放千人以上的戶籍身份。
王翥軍功卓著,是關內侯,為第十九級爵位。
三師兄抵達任城後,傳書回崆峒,說王翥要求麵見崆峒掌門。
裴沐看了信紙,一哂“三師兄這是在跟王翥炫耀我們的紙張了。衡煙,給我磨墨。”
“是。”
趙衡煙一麵細致磨開墨汁,一麵問“掌門,您真要去見王翥?”
“見什麼?不僅不見,還要激昂言辭斥責他一通,便說我們是知道北方軍情緊急,將士們急需傷藥,才緊急趕來邊關。若王大將軍要把我們掃地出門,我們就去找更東邊些的李大將軍。”
“這……屬下聽說王翥為人驕橫,若是張長老將他惹急了,會不會……”
“王翥此人,慣於以驕橫做掩飾,實則是個心思縝密又舍不得功勳的人。他知道我們的傷藥厲害,不會真的將這功勞拱手讓人的。況且,既然他看見了我們的紙張,必定知道我們手裡還有更多好東西。”
裴沐微微一笑“看著吧,他舍不得的。”
果然如此。
七日後,三師兄回到崆峒派,帶來了數千身份證明,甚至還有一枚玉符,說是“朝廷招安門派”之認證標誌。
裴沐便想起來,薑月章曾說過,要統一修士的修為境界劃分,並招安山野門派。
想不到,她的崆峒派倒是急急忙忙成了第一批被招安的門派。
她把玩著那青玉玉符,出神片刻,一笑“也好。”
……
三月下旬,北胡來犯。相比往年,他們這次的進攻氣勢洶洶,集結大批人馬,瘋了一樣地攻擊大齊的北部防線。
“唔……這是什麼?”裴沐站在崆峒山上,擺弄著手裡的金屬長管,不斷調整,“我看看,是這麼弄的?前麵……呀,還真看得挺遠!”
工部部首站在一旁,掩不住一臉興奮得意“正是!這件靈器是我們的最新發明,隻需要不多的靈力,就能激發符陣,再利用水晶材料本身的特質,還有……”
趙衡煙輕咳一聲“王翠花,講重點。”
名字十分接地氣的工部部首撓撓頭,訕訕道“哦,哦,就是,我們叫它‘千裡眼’,反正可以看得很遠。可惜,做一個太費事,沒法像紙一樣大量產出。”
“無妨,先用著。繼續研究,總有一天能……咳咳咳……”
裴沐一陣咳嗽,隨侍的趙衡煙趕緊遞上丹藥,又忍不住說“掌門,您這幾天夜裡彆熬得太晚,您體內餘毒未清……”
裴沐咽了藥,擺擺手,又對傻愣愣的工部部首一笑“聽說你們最近在做守城的器械?”
王翠花點頭“對,還沒做出來,不過肯定快了!還是那幫小孩兒沒上幾天學,幫不了太多,什麼都得我們幾個人來管。掌門,您可一定要活久一些,才能幫我們培養更多小孩兒……”
“王翠花!”趙衡煙怒了,一眼瞪過去,“你怎麼跟掌門說話呢!”
王翠花一臉無辜,聲氣弱弱“我就關心一下掌門啊……”
“……你這個二愣子!”
“怎麼就二愣子了……”
裴沐笑得不行“好了衡煙,彆為難她了,他們工部醉心技術,沒有壞心。”
“就是,就是!你看掌門多好!”
“你……!”
在她們的爭吵聲中,裴沐望向東南方。她忽然問“衡煙,大齊軍士傷亡如何?”
趙衡煙立即撇下王翠花,嚴肅道“因為有我們拿出去的傷藥和器械,聽說任城的情況要比往年好,但其他地方……北方連年戰爭,青壯男子被消耗太多,城中大多是老弱婦孺,境況堪憂。”
裴沐點點頭“那便讓三師兄再出馬一次,拿上我們的千金方……改個名字,叫‘暖宮散’。這一回不通過王翥,讓‘張記’的商鋪去賣。成本價,賣的時候,再叫幾個伶俐的夥計去吹噓一番這藥的好處,記得提一句能讓女人麵對北胡也有反抗之力。”
趙衡煙先點頭,才反應過來“掌門,這就是您說的時機……?”
“不全是。”裴沐唇邊的微笑多了一絲神秘意味,“且看著吧。”
……
到了五月下旬,北邊戰事仍在繼續。
“張記”在北方布置多年,商鋪林立,迅速將暖宮散兜售出去。雖說已經是成本價,但大凡藥物,都不算便宜,因而買的百姓不多。大量購入的,反而是本地富戶、權貴。
王翥忙著打仗,無暇他顧。
況且,他還要忙著將崆峒派送出的傷藥、守城機械圖紙,全都獻給後方――昭陽城的那位陛下。
不久後,聽說王大將軍得了賞賜,不過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道諭令。
――朝廷要推廣改良後的千金方,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提高女修的戰鬥力,也好支援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