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公子”(2 / 2)

回去的時候,她的院子門是開著的。門口不遠處的大柳樹枝條垂落,青影搖動,搖出一片慵懶之意,像個戲謔的看戲女子。

裴沐白了一眼柳樹,沉下一口氣,板著臉走了進去。

她的院子不大,卻也樣樣俱全,還有一棵很好的桃樹。她自己在桃樹下麵擺了竹製的桌椅,閒來坐那兒看書、玩牌,也很有意趣。

此時,桌椅那裡,卻有人霸占了她的位置。

那青衣垂地、發帶飄逸的美貌公子,不是薑月章又是誰?

他正把玩一隻小小的丹藥瓷瓶,垂眸的側臉沉靜優美,又抬眼望過來,蒼白的嘴唇略略一抿,竟顯出幾分脆弱。

“阿沐,”他說,“來,過來哥哥這裡。”

裴沐站過去,端正神色“見過公子。”

他眉心猛地蹙起細紋,聲音也有了波瀾“公子?阿沐,你叫我什麼?”

裴沐仍是板著臉“屬下本就是公子的護衛。”

“你……!”

刹那間,他像是要惱怒,卻又即刻自己平複下來。他站起身,自己走來裴沐麵前,將手中的丹藥塞給她。

“喂我。”他克製著,聲音繃緊了。

院子的門……被悄悄關上了。

裴沐捧著瓷瓶,發現這正是自己千辛萬苦帶回來給他的那一樣。

她也不推拒,因為護衛就要有護衛的樣子。

她認真辨認了一會兒,又打開瓶蓋輕輕一嗅,沉思道“這是內服的‘清心明目丸’,還有一樣是‘冰瑚散’,要化成膏藥,包在綢布裡,外敷在眼睛上才行。公子可拿了冰瑚散來?”

薑月章聽著她說話,先還露出了點清淡的笑影,但隨著那聲“公子”出來,他便重新緊緊繃直,活似一張單薄的弓。

他咬了牙,放低聲氣“阿沐,莫要再生哥哥的氣了,好不好?哥哥那天口不對心,實在是因氣得太過,不是真心那樣說的。”

他向來我行我素,何曾這般低聲下氣?還帶點委屈。

看得裴沐有點心軟,卻也還是不大相信。

“……真的?”她懷疑地問,又忍不住哼了一聲,“公子若是擔憂屬下一走了之,也不必如此。屬下被買進府裡時,就說定了是公子的護衛,因此不論公子如何,屬下都必定儘心儘責。”

言下之意是,薑月章大可不必拿兄弟之說來哄她。

薑月章聽出來了。

他眼中有陰暗的火焰一跳,伸手就攥住她的手腕,發狠道“無論如何?我能如何?你以為我在哄你?你以為我拿你當什麼!阿沐,我……”

那衝動的、幽暗的、被死死壓在心底的話,險些就要衝出來了。它們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在一起,衝破了他那顆陰暗的心臟防線,衝破了一層層黑色的血液,一直朝著光明所在的地方奔去,差一點――差一點就要說出來了。

卻在緊要關頭,被他重重一咬,給咬了回去。

薑月章舌尖一掃,在唇瓣上掃到一點血腥味。這點血腥味反而讓他痛快了一點,儘管隻是一點點。這點身體上的疼痛,總是能暫時切斷心中那股求而不得、甚至不能說出口的痛苦。

他逼迫自己露出一點微笑。

也逼迫自己變得溫柔,拿出個好兄長的模樣。

“阿沐,哥哥何曾騙過你?”他長歎一聲,握住了她的手,強忍住想摩挲她掌心和指尖的衝動,“那天實在氣昏了頭,其實話一出口,哥哥就後悔了。你怎會不是我弟弟?從小到大,哥哥一直……一直都將你放在心裡。”

最後那句,他到底沒有忍住,稍稍修改了用詞。

裴沐盯著他。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受了委屈、傷了心,若一直被冷落在一邊,自己悶著,說不定也就悶著了,但若有人好言好語地來關心,這人說不定反而就要紅了眼睛,好好哭一通。

裴沐沒哭,但她又感覺到心裡那股委屈勁兒了。她抽了一下手,沒抽出來,又聽他聲音溫柔極了,心裡就更委屈了。

因為委屈,她反而有點凶巴巴起來“你騙人,你摔了我的東西!我一不順你意,你就不高興,就像對個玩具似的!”

“玩具?”薑月章一愣,心想這話從何說起,誰會對個玩具天天夜裡想著……!

他心裡有鬼,忽然就不自在起來。

他一遲疑,裴沐就更凶巴巴“你看,被我說中了!”

薑月章回過神,沉下臉“誰說你是玩具的?誰若敢胡說八道,我不會輕饒。”

裴沐板著臉“你根本不管我的想法,隻想抓著我不放,這不是玩具是什麼?”

“……抓著你不放,就是玩具?”

薑月章氣笑了。他心裡有把火在燒,腦子裡也有火在燒,燒得他耳邊嗡嗡作響、神智全無。

隔著明媚的陽光,他這雙半瞎的眼睛也能看見一些幼弟的模樣,他能看見烏黑的頭發、雪白的臉、再模糊也見得秀麗的輪廓、纖細的身體,還有被他切實握住的手……

――火在燒,燒得他心中滾燙。

他聽見自己冷笑一聲,像是怒火發泄――但他自己知道不是,這隻是他的理智自我投降的預兆。

因為他一把將幼弟拉過來,緊緊抱在懷裡。

他終於將這個模糊的、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人,緊緊抱在了懷裡。他按著這顆可愛的腦袋,讓他去聽自己的心跳――他能不能聽出那裡火焰燃燒的聲音?他的胸腔裡除了這背德的火焰在永無停息地燃燒,已經彆無所有。

“……怎樣抓著,像這樣抓著?”他聽得自己又冷笑一聲,這一次是為了掩飾那顫栗的心滿意足,“好了,我抓著你了,你變成我的玩具了沒有?”

他心中有一個讓他心馳神往、意亂情迷的幽暗想法若將他變成玩具,就能這樣一直抱著,又如何不可?若他是他的玩具,是他的玩具,是他的,他的……

裴沐當然不知道薑公子那些狂亂的念頭。但她能聽見他的心跳。

她聽見他的心跳急促,心中不免又軟了一點。她在心裡歎氣,憐憫地想唉,他身體果然不好,稍一激動,心跳就這麼快,心音也不穩,真是柔弱。

沒人會對柔弱的事物產生警惕。反正裴沐不會。

她其實已經原諒了他很多,隻是還有個心結過不去。

她由他抱著,還順手環著他,像是回擁,實則是給他拍背順氣,口中則繼續凶巴巴“好,不是玩具,那你做什麼毀了我的養魂木手串?你送我的,我天天戴著,都有七年了,你卻毀得徹底,這是哥哥會做的事麼?”

她不知道,她口裡的“哥哥”已經徹底被這個近似情人相擁的舉動,給衝昏了頭腦。

薑月章現在激動得心怦怦跳。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舉動,卻激發了他無窮的聯想;從這個親密無間的擁抱出發,他一時幻想他將幼弟娶回來,擺在房間裡,成天四目相對、情意相通,一時又幻想他受不了自己這個哥哥的扭曲情感,逃得遠遠的,還有了心愛的女子。

最好與最壞的幻想同時發生,在他腦海裡來回湧動,恰似冰火兩重天,占據了他所有心神。他一時狂喜,一時狂怒,一時又悲傷徹骨。

所以,他隻能分出一點點神思,喃喃回答她的問題。

“……我不是故意的。”

他恍惚說道“我從麓山回來,發覺你不在,又發覺你竟是將手串扔在家裡,自然大為生氣。那手串是你貼身帶得最久的東西,我就用它來推算你的位置,想用魂術去找你,卻因體力不支,總是算不準確。”

“我一時心急,反複推算,養魂木承載不過,便裂開了。”

他平平地敘述完這段。

一聽他不是故意的,裴沐心裡最後那點不舒服也就煙消雲散。她開始高興起來,覺得原來自己想岔了,其實哥哥雖說脾氣不好,可對她還是真心誠意的。唉,她怎麼能把他想得太壞?

通常而言,女孩兒的自我要求會更高一些。裴沐雖說女扮男裝多年,卻也有這一項品質;她一旦意識到自己誤會了兄長,也不顧自己的傷心、委屈都是真的,立即就感到歉疚。

“原來是這樣,哎呀,哥哥你也不早說……不過,誰讓你朝我扔東西發火,也不能怪我誤會……”

這樣不好意思的哼哼唧唧,就是歉疚的體現。

裴沐隻以為自己是在忸怩道歉,順便賴在兄長懷裡撒個嬌,享受一下親情的安撫,卻不知道……

她在他懷裡軟聲哼唧幾下,再抱著他蹭幾下,險些讓她兄長倒抽一口氣。

薑月章僵著身體,火燙了似的,忽然將她推開一些。

“……既然是誤會,說開便好。”他走開一些,重又坐到椅子上,姿勢卻有點僵硬,還彆過頭不看她,“阿沐,你去屋子裡找找。”

裴沐是個快快樂樂的樂天性格,憂傷去得很快,此刻已經完全雨過天晴。她也沒覺得兄長推開她有哪裡不對――難不成還一直抱著?――所以,她隻是笑眯眯問“找什麼?”

薑月章的姿態僵硬得很奇怪,睫毛不停顫動“你自己找……是個驚喜。我重新拿養魂木做了手串,藏在你房裡,快去罷。”

“啊,都說出來了,怎麼能是驚喜?”

話雖如此,裴沐還是更高興了。她不疑有他,立即抬步往房裡去。

她在屋子裡轉悠了半天,最後在被子裡找到了一個小小的深紅色錦囊,打開之後,正是一串養魂木珠串。這是一串深黃色的,比上一串成色更好,術法也更精細。

這也理所應當,七年前,她哥哥也才十九歲,魂術用得還沒有那樣好。

裴沐將手串戴在腕上,對著陽光,美滋滋地臭美了一下,又懷念了一會兒以前的珠串。不過,既然是哥哥無意弄壞的,那就沒什麼了。她過去還想過,她外出冒險、戰鬥時,也可能將手串弄壞,所以也不是什麼大事。

隻要人是對的,那就好。

她磨蹭了半天,這才又走出屋子,回到院子裡。

令她一驚的是,薑公子趴在那張桌子上,一動不動。

裴沐第一反應是哥哥暈過去了。他剛才心跳就很快,一下子體力不支,也很有可能。

她立刻著急了三兩步衝過去“哥哥!我抱你去大夫那裡……”

趴著的人動彈兩下,抬起了頭。他側頭看她,長發散落,俊美的麵容依舊蒼白,卻又浮了一層薄薄的、古怪的緋色。

他望著她,目光有些放空,瞳孔也有點散了。嚇了裴沐一大跳。

“哥哥,你方才是暈過去了麼?”她彎腰看他,為他拂去麵上碎發,又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麵頰與額頭。

薑公子一直望著她,目光迷離。

“阿沐……”

他先是低低喚了她一聲,眼裡迷離的霧氣這才慢慢散去,映照出真實的世界模樣。就像他剛剛凝視的是一個幻影,是一個潮濕的夢境。

“……無事,不用找大夫。”薑公子直起身,低笑了一聲,“手串看見了?可還喜歡?”

“喜歡!我原諒哥哥了。”裴沐爽快地點頭,“哥哥這幾日都沒服藥吧?快來,我幫哥哥弄。不過,如果你沒帶冰瑚散,那還是去你那邊。”

“幫我弄,去我那邊……”

他緩緩重複了這一句,神情和語氣都有點古怪。

突然,他猛地扭過頭,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似的長歎。

“我一定是瘋了。”他喃喃道。

卻又有一絲奇異的、滿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