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戰鬥,最終以宇文愷身死為結局。
其中幾經波折,也死了幾個官員、死了幾個宮人,死了好多宇文愷的士兵,也死了好多宮裡的羽林軍和刀斧手。
至於裴沐……
她其實不太記得最後發生的事。
當她對敵時,她的心中隻有她自己的劍。
她隻記得宇文愷不愧是經年的元嬰修士,一發現自己身處絕境,反而凶性大發。他提著那柄殺氣極重的刀,一刀比一刀瘋狂,將四麵八方的空氣都震得響動不斷,又被切分為無數尖銳的氣流。
她自己,則是前不久才倉促突破到元嬰後期,無論綜合實力、戰鬥經驗、出劍氣勢,都比宇文愷差上一絲。
究竟她是如何贏過宇文愷,如何接招又出招,如何儘量避免傷害人質卻終究不能保下每一個人……
如何在宮殿坍塌前,用劍風將所有人都甩出去,而自己用身體死死將宇文愷壓下,用劍刃切斷他的頭顱……
這些戰鬥中的事,她也隻記住了大概。
因為當宇文愷身死、她終於能將沉浸的心神找回,再抬頭時……模糊的視野裡,隻有外麵漆黑的、星子閃爍的夜空,還有最後一根梁柱砸下時所帶來的迫頂的黑暗。
隱隱約約,她聽見了兄長的聲音。他在叫她。
她模糊知道自己應該竭力逃出去,不然可能會被廢墟壓死,但是……
……但是,她沒有力氣了。
她隻剩最後一點點意識,還能自由地、漫無邊際地飛舞。
她想到了現在,她還是更習慣叫他“哥哥”,這可真是有悖人倫。
接著,她就失去了所有意識。
……
當裴沐再一次醒來時,已經是七天之後。
之所以明白時間流逝,是因為她耳朵裡聽見丫鬟們的聲音,她們說“裴姑娘已經昏睡了七天,要是再不醒,公子興許要瘋了。”
裴姑娘?裴沐有點奇怪這個稱呼。
她原來是姓裴,但被賣進薑府裡後,便再也沒人叫她“裴沐”,她也隻是自己在心裡回憶一下這個名字,作為對童年的懷念。
這幾個丫鬟的聲音,似乎也是薑府裡的人,怎麼叫她“裴姑娘”?
裴沐很好奇,很想問。
於是她就睜開了眼睛。
“為什麼……”叫她“裴姑娘”?
一開口,裴沐才發現自己聲音微弱低啞,嘴唇也乾得讓人不禁想一氣喝一缸水。
――啊,裴姑娘醒了!快快,去叫公子!
她有點不習慣這樣孱弱的自己。她正要坐起來,立即就有人來扶,又將軟墊塞過來讓她靠著,又有人拿了微甜的清水來喂。
裴沐低下頭,發現自己身上纏滿了繃帶。她原本為了掩飾女子身份而做下的偽裝,在她耗儘力量、昏迷不醒時,已經全部消失,因而儘管胸前還是起伏不大,卻能明顯看出是女子身段。
她抬起手,有點費力地握了握拳。肌肉無力,骨頭也有點痛。
她遲疑道“我的修為……”
“裴姑娘彆擔心,大夫說了,您是傷得太重,身體忙著自己修複傷勢。等仔細養一段時間,就會儘數恢複。”
扶著她的丫鬟抿唇一笑,說話溫柔又伶俐。
裴沐覺得她眼熟“你是……紫縈?”
紫縈更是一笑,笑得唇邊一粒小酒窩,甜甜的很可愛“是,婢子從前在大廚房打雜的,總被人欺負,後來多虧小公子……多虧裴姑娘說話,就去了五娘子處服侍點心。每回您來,五娘子總叫我做上一碟豌豆糕給您。”
裴沐恍然地笑笑,有點不好意思“原來是這樣,難怪五姐那裡的點心總是特彆好吃。你們……怎麼叫我‘裴姑娘’?”
紫縈道“這是公子吩咐的。”
裴沐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怎麼改回我原先的……”
“――同姓不婚。不改回來,你要怎麼同我成婚?”
門口的厚簾子給人掀開,裹著白狐裘、披著大鬥篷的薑公子走了進來,沒好氣地回了她一句。
裴沐眨眨眼“哥哥?”
“……還叫‘哥哥’?”
薑公子急急走了兩步,卻又站住,將鬥篷脫了丟給旁邊的下人,卻是一直目不轉睛地瞧著她。
旁人抱了他滿是寒氣的鬥篷,行了一禮,知機地退下了。
門一關,屋裡就隻剩了他們兩個。
今天的薑公子似乎暴躁非常。
他就站在原地,距離裴沐的床榻隻有幾步遠,但他一臉外露的陰鬱、憤怒,就那麼直直地瞪著她。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他反複將這句話說了好幾遍,藏在大袖下的手在微微顫抖,“我怎麼跟你說的,你怎麼答應我的?”
“我明明說過,一擊不中就退開,不要戀戰,不要讓自己陷入險境……你是怎麼做的?”
裴沐努力回想了一下,很誠懇地回答“我其實不太記得清了……是不是宮殿塌了?哥哥,你和其他人有沒有事?五姐呢?太子……”
“你還關心彆人?!你也不看看,躺了七天的人究竟是誰?”
薑公子簡直出離憤怒了。
他像一頭焦躁的困獸,有無數多的怨懟要噴發、有無數多的破壞的**,但是――
但是,他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
他在忍,忍著不要做出什麼事。
他站在原地,手握緊又鬆開,抬手又放下。果然像一頭困獸,正在籠子裡憤怒又無可奈何地原地轉圈。
“你,你……”
他這樣滿麵怒容、眼神陰鬱,還反反複複“你”來“你”去,看著哪裡還像琅琊城齊齊誇讚的風神秀徹佳公子?
裴沐安靜聽著。
她注意到,哥哥眼中布滿血絲,看著也像瘦了些。他本來就瘦,這幾個月裡好不容易養得壯了一點,這下又都給回去了。
她有點心疼。
“哥哥你過來,我瞧瞧你。”她招手道,“怎麼瘦這麼多?”
這句話很平凡,也很平淡,就像任何一家人會有的尋常問候。
但是,薑公子卻愣住了。
他睜大了那雙漂亮的眼睛――雖然滿是血絲,但那雙眼睛仍然是漂亮的;眼尾略長、向上微挑,秀麗優美,卻又有刀鋒似的淩厲。
“……你這個人。”
薑公子將這句含義不明的話呢喃了兩次,才緩緩走過來,又緩緩坐在她床邊。
裴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又仔細撫摸他的眉眼、麵頰、下巴尖。最後她確認,他是真的瘦了。
“得養養。”她嚴肅地得出結論,“認真養,藥不能停,飯也要儘量多吃些。”
他麵無表情,用眼也不眨的方式,也在仔仔細細觀察她。他也沉默地由著她動作、聽著她說話。
裴沐覺得他很乖,就繼續叮嚀“如果胃口實在不好,就先喝點烏梅飲,你不是最喜歡那個?烏梅開胃。不過也彆喝多了,不然會反酸,說不定還會牙疼。”
薑公子仍是靜靜聽了。
他閉了閉眼。冬天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紙張,落在他眼瞼和睫毛上,也將那一小塊蒼白細膩的肌膚照得微微閃光。
但當他再次睜眼,那片深灰色的雪雲就吞噬了那些光。
他幽幽道“阿沐,你這人……就不能想想自己?就是不想你自己,你就不能想想,我當時眼睜睜看你要被埋了,有多心驚膽戰?”
他麵上流露出一點天真的迷惑“你真的喜愛我,可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心?答應過我的話,全不算數;我說的話,你也全不聽。你怎麼,怎麼……”
他像在費勁地思索用語。
裴沐則在努力思考解釋“我……”
卻聽薑公子喃喃道“你是這麼一個心裡有太多人、對我十分狠心的人,我怎麼卻獨獨要你?”
他長歎一聲,顯出些許疲色,往裴沐靠了過來。他扶著她,也擁抱著她,還將頭搭在她身上,像是依戀萬分。
裴沐低聲說“哥哥,對不起。我當時就想著,一定不能放過宇文愷……而且,你當時用了魂術,又騰不出手,如果宇文愷脫困,你一定會第一個被他攻擊。我不能讓他傷害你。”
薑公子用力將她抱著,低聲說“是,其實我也知道。我隻是在無理取鬨,像個無能的小孩子。阿沐,我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真沒用,關鍵時刻竟然隻能眼睜睜看著,幫不上你一點點。”
“哥哥哪裡沒用,明明計劃是哥哥定的,軍隊是哥哥壓製的,還有宮裡陛下、太子同意配合計劃,也是哥哥的功勞。”
裴沐立即搖頭“哥哥有謀略、有手腕,就該著眼大局,而我就是擅長武鬥,所以要衝在最前麵。況且……對不起,哥哥,是我沒全部按照你的計劃行事。”
當日針對宇文愷,按照薑公子的計劃,應該是裴沐偽裝成薑灩雲,陪在太子身邊,伺機刺殺宇文愷,也能防止宇文愷突然發難、以太子為人質。
而假如裴沐一擊不中,她就該立即護著太子退開,宮中的羽林軍會立即上前,先消耗一陣子宇文愷,讓他疲累過後,再由裴沐一擊必殺。
換言之,就是用羽林軍的無數人命,去換宇文愷的一點疲憊。
但是,裴沐卻沒有退開。反而,她儘量將旁人都掃開,不讓宇文愷傷害他們。
她低頭認錯“哥哥,這是我不對。我也沒想到,當我真的處在那個局麵下,分明自己還有餘力,卻要眼睜睜看彆人爭先恐後犧牲……我實在做不到。我的劍道是知難而上,如果袖手旁觀,就算隻有一段時間,我也做不到。”
“哥哥,你要生氣的話就生氣吧,罵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沒有怨言。那個時候,我就想著殺了宇文愷,彆讓他害更多人了,我……”
她還在認真檢討,卻被薑公子捂住了嘴。他力氣很小,但這個動作又很沉,沉到讓她一下消了音。
“哥……”
“彆說了。”
他沒有抬頭,隻是低聲道“阿沐,彆說了。是哥哥不好,其實哥哥早就知道你是何等樣人,卻一直十分任性,隻想讓你按我的想法行事。”
他深吸一口氣“我……以前其實想過很多次,我這病秧子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可阿沐這樣的天才,說不定能活一百餘年。我早早離開了,阿沐呢?那麼長的時間,阿沐還會遇到很多人,難不成就一直沒一個心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