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噓,噓,聽我說。”
薑公子輕輕地、一下下地撫摸她的後頸,動作極度溫柔,語氣也溫和沉靜。
但這突如其來的溫柔……卻陡然顯出幾分詭異。
“我就想,阿沐一定不能喜歡彆人,更不能和彆人在一起。阿沐要一直陪著我,一直眼裡隻看著我。”他輕笑一聲,“所以,我曾經決定,等什麼時候我發覺自己要死了,就給阿沐也下個套,叫你隨我而去,這樣我們死後還能葬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分離。”
“哥哥,可是……”
他卻又拍拍她的背,不搭理她的話,像是自言自語“很自私,很病態,就跟我這個人似的,對不對?我也知道,可我就樂意這麼自私,誰讓我隻有阿沐――誰讓我隻想要阿沐?天底下多少繁華、多少眾生,我就想要這麼個你,也並不多麼過分吧?”
“但是……”
他更低了頭,將臉埋在她肩頸裡,聲音也沙啞起來。
“但是,當我在宮中,見你被宇文愷傷得吐血,見你險些被埋在無數磚瓦木塊下頭……當我第一次發現,我的阿沐也不是那麼強大,你也會受傷、會真的丟了命……”
“我忽然就意識到,其實我一點都不想讓你去死。”
也許是因為那微微的濕意,哥哥覺得太丟臉了罷,才不肯抬頭。裴沐怔怔想,這樣的哥哥,真是……
真是什麼?惹人憐愛,讓人心疼,還是應該讓人悚然――畢竟他有過那種自私的想法?似乎都有一點,但又不全是。
她隻能輕聲問,帶著一點遲疑“哥哥……不希望我跟你一起死麼?”
他猛地抖了一下,也許因為那個“死”字。
“不希望,我也才知道,其實我不希望。我隻想要你活著,活得越久越好,哪怕我自己活不長。”他低低道,“我更想要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在這世上,去做你想做的一切事,不要再受到束縛。什麼薑府的養育之恩,什麼我的恩情……全不要了。為我們活了十多年,還不夠麼?你就是阿沐,是你自己。”
“至於我……我活著的時候始終愛你,也曾被你愛過,直到我死,應當也是被你愛的。我還有什麼可求?沒有了。”
薑月章終於抬起頭,麵對著她,露出一個微笑。同方才那溫柔卻有些詭異的笑相比,這個笑竟如清風朗月,帶出一段清爽自然之意。
縱然長發有些淩亂,縱然有些清瘦過分,但這個模樣才是當之無愧的琅琊城薑公子,是當得起一句“芝蘭玉樹、明珠生輝”的世家子。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問“阿沐,你願不願意與我這個病懨懨的人成婚?”
這樣真誠的、溫柔的、有些遲疑的模樣,再也不像那個陰鬱刻薄任性又霸道的兄長了。裴沐應該感動的,可她……
她居然有些想發笑。
或說,她以為自己想笑,但其實她一開口,就帶了點嗚咽。
“哥哥,你現在說這些乾什麼?”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問了個不相乾的問題“你剛才,就是剛進屋的時候,做什麼站那麼遠?”
薑月章不防她避而不答,就愣了一下,卻還是溫順答道“你睡了七天,不知道外頭下了雪。寒氣重,怕你涼著。”
裴沐點點頭“我猜也是這樣。”
他有些迷惑,就那麼看著她。披散長發的樣子,像一隻忘了剪毛的大貓,有種毛茸茸的、無辜的可愛。
其實,在她眼裡,哥哥總是可愛的。無論是凶巴巴嚷嚷、捶著小枕頭發脾氣,還是這樣溫柔誠懇,都是可愛的。
病弱的,健康的;裝模作樣的,陰晴無常的。
都是她喜歡的哥哥……是她喜歡的人。
裴沐摸了摸他的頭。實在忍不住,他真是太讓人憐愛了。
“哥哥,你總說我是個傻子,其實你才是個傻子。”她笑話他,“就像你會為我著想,不叫寒氣過來一樣,我難道不是一直為你著想?我難道沒有說過,我一定會想法子將你治好?你的眼睛差不多已經好了,唯獨受困於先天體弱,之後隻要你身體好起來,就徹底康健,哪裡是病秧子?彆這樣說自己。”
――分明你就是個小可愛。
裴沐暗想。
薑月章恍然,笑了笑,有些無奈“阿沐總是這樣樂觀。眼疾其實不算什麼,但這身體……我不僅是胎裡出來的虛弱,更因為修煉魂術,神魂太強大,有進一步加重了軀體負擔。就算南朝那幾位強大的丹藥師,應該也無能為力。”
“我知道。”
出乎意料,裴沐卻相當淡定“我去南邊給你找藥時,就問過許丹師了。她告訴過我,她治不好哥哥,而如果她都治不好哥哥,天底下恐怕沒人能治好哥哥。”
薑月章剛才覺得自己明白了,這會兒卻又不明白起來。
他隻能再一次迷惑地望著她。
這呆呆的樣子將裴沐逗笑了。
她有點得意地炫耀出真相“可是,沒人治得好哥哥,不代表沒有其他法子。那次我整整花了兩個月才回來,是不是?還惹哥哥生氣了,我們吵了一架……但其實,我是去拜訪南邊有名的魂師了。”
魂師,就是專修神魂的人。與普通修士不同,魂魄之道艱澀無比又奧秘無窮,故而魂師數量稀少,且各自精通的領域不儘相同。
裴沐笑眯眯道“我運氣一直很好,所以頭一個拜訪的魂師就給了我法子。他說,有一種術法叫‘同生契’,是從上古時期的‘奪天之術’演變而來的,能夠將施術者的氣血分出去一半,這樣兩個人的壽命就差不多,而且這個術的優點在於,隻是分享氣血,所以就算一方意外身故,另一方也不會受牽連……”
薑月章越聽,眼睛瞪得越大。
越是瞪著她,他的神情也漸漸變得越加凶悍。
片刻之後,他那清風朗月的溫柔、真誠稚拙的可愛,統統消失了。
他重新變回了那個暴躁陰沉霸道小氣的兄長。
“薑沐雲――裴沐!”
他一把抓了她的肩,怒氣騰騰,簡直要將他整個人給撐得圓鼓鼓。
如果憤怒能燃燒,那此刻的薑公子就是一顆鮮紅明亮的太陽,還是盛夏正午的那種。
裴沐一臉無辜,像一隻叼了骨頭開開心心去給朋友炫耀的小狗,卻被對方搶了骨頭,還沒來由一通吼。
她試圖安撫“哥哥,你冷靜一些……”
“我不冷靜!你氣死我算了!”薑公子的憤怒快要能夠照亮整個世界。如果不是他沒什麼力氣,裴沐又還虛弱著,他說不定可以將她整個拎起來,倒過來使勁晃,看這樣能不能將她腦子裡的水給倒出來。
“你氣死我好了,你就開心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想明白自己要什麼,我就想要你活著,你竟然,竟然……!”
他氣得都結巴了。
唉,堂堂薑家大公子、琅琊城一枝花,怎麼就結巴了?這要讓人知道了,佳公子的名頭就保不住了。
裴沐感慨不已。
薑公子也凶狠不已“聽著,不準用術――聽見沒有,這次你不準再給我陽奉陰違,聽到沒有!”
裴沐被他吼了一頓,嘴裡炫耀用的骨頭掉了,也不大高興“明明是哥哥說要我陪你一輩子的。而且,哥哥還說我欠你恩義,要好好償還……”
“我說了你還夠了,你是沒聽見還是故意氣我?你定是在故意氣我!”薑公子繼續憤怒到發光,咬牙切齒,“你給我發誓,用劍道發誓,說絕不會將這個術用在我身上……彆人也不行!”
他又趕緊補上最後一句。
裴沐更不高興,一口回絕“我不發誓。”
薑公子……!
“你真要氣死我?”他難以置信,偏頭捂唇咳嗽幾聲,聲音虛弱起來,“阿沐,你真是要氣死我……咳咳咳……”
裴沐望著這一幕,十分冷靜。
實際上,她簡直太冷靜了。
不僅冷靜,還冷酷無情。
冷酷無情的裴姑娘看了半天,冷冷說“哥哥,不要演戲了。早在我從南邊回來的時候,就悄悄給你用了‘同生契’。怕你發現,我還一點點地用出來,花了兩個多月才完成。你最近是不是身體好得多了?”
還裝病想騙她心疼?
演,讓你演。
薑公子……!!
堂堂薑公子,略放下衣袖,傻傻看著她。
再次化身呆頭鵝。
“可是……我也是魂師,你彆騙我。”他試圖垂死掙紮,“不管什麼術,都需要結合另一方的精血,才能施加,不然就要有聯係極其密切的物品……”
裴姑娘繼續冷冷道“哦,你是說你送我的養魂木手串嗎?是的,為了隨時能找到我,哥哥耗費心血,又在上麵用了自己的精血,又刻了神魂相連的術法,實在不能更加密切了。”
薑公子……?!!!
他呆坐著,花了很長的時間來想通這件事。
裴沐很淡定地與他兩兩對望,中途她還自力更生,給自己倒了杯水喝著。
好一會兒,薑公子動彈了一下。
“所以……”他費勁地理解著,“我們今後會活差不多的時間,也會在差不多的時候死?”
“是,隻要不出意外,我們死去的時間不會超過七天。”裴沐回憶了一下,“根據那位魂師的說法,我們每人應該都有五十年好活。不短了。”
薑公子略垂著頭,悶悶不樂。片刻後,他伸手戳了一下裴沐。
“你收回去。”他悶聲悶氣,“阿沐,你收回去,你去活一百多年去。”
裴沐無奈“哥哥,這術收不回去的,虧你還是魂師。”
薑公子繼續悶悶不樂“那我去將南邊那個多事的魂師殺了。”
裴沐“……哥哥,不要無能狂怒,乖。”
薑公子捂住臉,從指縫裡漏出一聲長歎“是,我是無能極了,竟然要讓喜歡的人來保護我……”
裴沐撇嘴“我也在保護我喜歡的人。我一個男人……啊不是,我是說,我一個劍修,就是要保護柔弱的心上人。”
唉,當男人當慣了,自己都忘了事實如何了。
薑公子還是不大開心。
不過,雖然不大開心,但他很快又來拉她的手,放在唇邊一吻。他眼眸垂落複又抬起,長長的睫毛一動,在她手背上投下一點親密的影子。
“最後一件事。”
他目光中無數情緒沉澱下去,變得沉靜清寒,也專注無比。
“阿沐,我們何時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