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魂不散”的大師兄站在樹下, 目光沉靜幽邃,如同能吞噬所有日光。
他從小到大都是這副模樣。無論是現在,在這座日光強烈的麗昆鎮中, 還是過去在藏花書院的山明水秀裡,他都有這樣安靜的眼神。
看似不動聲色, 實際意味著他做出的決定都不容置疑。
好比現在, 他既然站在這兒了, 那他就一定是決意要做點什麼。
果然,他清清淡淡開口說:“阿沐, 跟我回去。”
說得真是輕巧。
好在, 他那把聞名天下的太微長劍負在背上,倒也沒有出鞘的意思。
應該不是來硬的。
裴沐思忖一二, 也暫且將紫薇劍收回腰上, 麵上勾出個笑:“喲, 怎麼,鼎鼎大名的太微劍是打定主意要為民除害了?上午那把毒粉沒毒翻你, 算你運氣好。”
她笑得三分邪氣, 姿態漫不經心,卻恰因這慵懶情狀,而更顯出奇異麗色。尤其那紫薇軟劍在她腰上一纏, 就勾出纖腰一截,平白又多添幾絲嫵媚。
太微劍大人的眉心跳了幾跳, 原本沉靜的目光變得漂浮不定,悄悄看向了彆處。
“……我知道你並未真正下毒。”他生硬地說,“裴沐, 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就會耍小聰明、用些旁門左道。看來是在外頭漂泊兩年, 學壞不少,連劍術都退步了。”
裴沐一聽就有些惱火,不假思索道:“誰退步了!有本事咱們再比一場,看是你太微劍劍意凜冽,還是我的紫薇劍更加玄妙!”
薑月章立時就說:“好,你跟我回去,我們立即比一場。”
裴沐一噎,半晌哼笑一聲:“罷了,量你也比不過我。”
大師兄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唇,似有幾分懊惱。他繃著臉,冷冷說:“下來。睡在樹上,成何體統。”
裴沐抱起雙臂,一臉傲慢:“太微劍好大威風,你讓我下我就下?怎麼不是你上來……”
話正說著,她所在樹枝突然猛一晃動!
裴沐再一側頭,就見太微劍大人凜然立於她身側,將這棵歪歪扭扭、細瘦可憐的沙棗樹壓得顫動不已。若非修士身體輕靈,這樹枝怕是早就折斷了。
她噗嗤笑了:“要是讓那些崇拜你的人看見你爬樹,肯定立馬心碎一地。剛才是誰說我爬樹不成體統的?”
薑月章瞟了她一眼,麵容沉凝如霜雪,絲毫不減凜然,更沒有被嘲笑的窘迫。
“他人毀譽,與我何乾。”他淡淡說,“好了,我已經上來了,你可以跟我回去了。”
裴沐奇道:“我什麼時候說,你上來了就跟你回去?”
他明顯一怔,嘴唇就緊緊抿成一條線。他身上本就籠著一層蒼白凜冽的威嚴,現在神色一厲,就更給人以壓迫感。
他扭頭盯著裴沐,沉聲說:“那你要如何?如果我們比一場,我贏了你,你是不是就能跟我回去?”
裴沐不理他,顧自跳下樹,往鎮子外的方向走了。她午休的地方距離劉叔叔和小茹的家不遠,她不想將他們卷進來。
薑月章寸步不離緊跟著她。
“阿沐,兩年前之事,你要真是覺得受了冤屈,為何不對師門說清?”他語速加快,“就算有什麼不好說的,你告訴我一個人也行。”
裴沐不耐煩地說:“我沒什麼好說的,就是你們想的那樣。好了,你可以走了嗎?”
“裴沐!”薑月章也動了些真火,“你學劍這麼多年,就學成這個賭氣的樣子?你以前不是常常叫嚷著要打敗我,要當劍道第一人?遇事就退縮,你還當什麼劍修!”
“……要你管。”裴沐說,“你要是樂意,就當我不再是劍修,是個什麼邪修、毒修,也行。”
“你……!”
藏花書院的大師兄險些就要去抓劍柄,但他忍住了。這種堪稱焦躁的模樣,出現在他身上,可以說十分少見,但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生澀地說:“阿沐,彆賭氣。上午顧大勇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給劉師叔家裡留了兩錠金子,你……”
“什麼,你去劉叔叔他們家了?!”
裴沐猛地停下腳步,扭頭緊盯著他。她狐疑地打量著他的神色,過了一會兒才放下心來,卻還是謹慎地確認道:“你沒對劉叔叔他們做什麼吧?我警告你,要是你敢用他們來威脅你,我拚了這條命不要,也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薑月章沉默著,任她打量,也任她威脅,隻深灰色的長睫顫動幾下。他悄然握緊雙手,冷聲道:“我好歹是藏花書院的大師兄,難道會做小人行徑?都說了,隻是放了兩錠金子……”
“行行行,我是小人,您是光明磊落的太微劍、大師兄,行嗎?”裴沐放鬆下來,不耐煩地揮揮手,“算你有良心,知道把金子補上。原來是為這事?我知道了,還有什麼?”
他盯著她。
興許是錯覺,興許不是;但這張俊麗又凜冽的麵容,好像閃過一點受傷之色。
受傷?真是笑話。他薑月章能受什麼傷。裴沐心裡撇撇嘴,覺得這人心中實際應該很得意,畢竟她走之後,藏花書院中再無弟子能和他一爭高低。他簡直是橫著走,還有什麼可受傷的?
嘖,一定是因為她自己是個漂泊無依的小可憐,才看誰都覺得需要關懷。其實最需要關懷的人就是她自己,她還是少為彆人操心的好――尤其是薑月章這種得意之人。
裴沐抱著雙臂――一個防禦性極強的姿態,就那麼似笑非笑地瞧著他。
好半天,“得意之人”才略吐出一口氣,恢複了那副冰冷端嚴的姿態。
他衣袖一拂,眉眼不動,隻淡淡道:“我不過同你說一聲,好叫你知道師門並非不分是非。既然你設計顧大勇是事出有因,我同張師弟誤會你,便是我們不好。”
裴沐一聽,樂了,笑眯眯說:“你們哪有什麼不好。反正在你們眼裡,我就是小人,做什麼都不奇怪。”
“……你,你何必說氣話。”
薑月章喃喃一句,頓了頓,才維持住冷清自持,繼續道:“兩年前的事,隻要你願意說清楚,而我查探屬實,自然會還你清白。還有……”
他像是在猶豫,“還有”後頭是什麼,半晌都沒說出來。
裴沐沉默片刻,漸漸鬆開手。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位曾經的師兄,忽然湊上前去,對著他的臉,又指著自己,問:“你剛才說,要還我清白?”
她出其不意靠近,引得大師兄呼吸停滯片刻。他身體繃緊,又顫了顫;他發冠上的那粒耀眼明珠,也跟著輕輕一動,晃出無數不定光斑。
在他深灰色的幽邃眼眸裡,倒映出的全是麵前黑衣少年的笑顏。
他聽得這人問:“薑月章,你告訴我,你用劍需要第三隻手嗎?”
他喉頭滾動,有些稀裡糊塗地說:“不需要。”
剛一答完,他眼裡的少年就露出一個惡意的笑。
“那就對了,我也不需要。”
裴沐站直了身體,卻又伸手輕輕一拍他的肩:“兩年前你怎麼做的,現在照舊便是。其餘如何,我全都――不需要。”
薑月章驀地瞪大了眼。
不止因為她的話,還因為她突然偷襲,手上用了暗勁,震得他渾身經脈一麻,一時動彈不得。
而裴沐一擊得手,已經得意地大笑一聲,倏然遠去了。
“我不會再回來,彆想著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