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山林(往事如影)(1 / 2)

第一次見到阿沐的時候, 他十二歲。

十二歲以前,他住在永康城郊外,一個不通電、屋頂漏雨、牆壁漏風的地方, 但比棚戶區要好。

十二歲生日那天,鄰居給了他一塊糖, 牽著他的手往大路上走。他咬著糖, 嫌鄰居手臟, 隻肯牽他衣角。

那一天發生的每一件事,直到很多年後他都記得很清楚。他記得鄰居奢侈地攔下了一輛公共馬車, 把他往車廂裡塞, 緊接著自己也跟著鑽了進去。

能容納八個人的車廂,塞了整整十五個人, 加上他和鄰居就是十七個。車廂裡黑壓壓的, 彌漫著臭烘烘的味道, 他感到不能呼吸,以至於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 這車廂裡所有的大人都帶著孩子。

而他是裡頭唯一一個有糖的。當他咬碎糖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時, 無數雙眼睛朝他看過來。

那些眼睛像陰溝裡蠕動的蛆蟲,讓他覺得惡心。加上氣味,那就更惡心。

趕車的問鄰居:“你家的小子?”

鄰居含糊地應了一聲。

趕車的又問:“賣了不心疼?”

鄰居突然不耐煩起來, 罵道:“趕你的車,管你爹的閒事!”

兩個人對罵了幾句。

他無聊地聽著, 咬碎了最後一點糖塊。他聽出了鄰居的心虛,但他不在乎。

對於已經確定的結果,沒什麼好在乎的。

馬車帶他們去了永康城的另外一邊, 那裡也是郊區,更漂亮、更富有, 也就有著更發達的某一類產業。

他實在受不了車廂裡的味道,摔開鄰居,鑽出車廂,坐到了車轅上。在這裡,風迎麵撲來,帶著馬的氣味,但總比裡麵好受許多。

趕車的揮著鞭子,沒回頭,問他:“趙癩頭家的?”

他懶得說話。

趕車的就說:“我看不像。就他那疙疙瘩瘩的臉,生養不出你這樣的小子。”

他忽然產生了一絲興趣,就問:“你知道他騙我?”

趕車的說:“知道。”

“那你打算幫我?”

這回輪到趕車的不吭聲了。

他心中那一絲興趣如火星熄滅。

一路上他都沒再說話,就晃著腿,坐在過分臃腫的馬車車轅上,看趕車人趕車。

他看著馬車從顛簸到平穩,最後停在一座還算漂亮但流於庸俗的建築前麵。馬車上的一個個小孩兒被大人趕下去,從偏門進去,接著就被一群手拿棍棒的人包圍起來。

有人指著他,說:“這個最好看,能養成頭牌的小倌,多少錢?”

他聽見一種粗重的呼吸聲,抬頭一看,發現是鄰居那張布滿疙瘩的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活像個帶毒的癩蛤/蟆。

他問:“你帶我到這兒,就是為了這個?”

沒等任何人回答,他自己搖搖頭:“好無聊。”

所以他伸出了手。

這雙手天生就是傀儡師的手,他也天生擁有傀儡師的能力。從他有記憶伊始,他就能夠運用十指操縱無數銀色絲線,讓旁人變成他的傀儡。

那一天,他沒有留下任何人的命,包括趕車的。那些小孩兒倒是尖叫著跑了,他也懶得管。通常而言,他不會殺同齡人,因為感覺太傻了。

他操縱一部分人殺光了另一部分人,然後讓這些人自殺。

最後,他站在院子裡,看著鮮血沿著淺灰色的石板縫緩慢流淌。他想看看那些血能不能流到他的腳邊,但它們全都凝固在幾步之外。

“好無聊。”他失望地說,但也沒有那麼失望,因為他已經習慣了。

接下來,他打算找點吃的,還有錢,就可以離開了。

但那天他失算了。

其實也不能說他失算,畢竟除非他能未卜先知,否則誰知道太後的人會突然出現?

那群戴著麵具、全副武裝的人匆促而來時,他正從死人口袋裡掏錢。他們從天而降,和他麵麵相覷。

他冷靜地估計了一下,覺得自己不太是這群人的對手,於是有些為難起來,不知道是奮力一搏,還是該裝成無辜的幸存者,裝模作樣地發抖和哭泣。

但太後沒給他選擇的機會。

那一年太後已經七十歲出頭,卻仍然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她穿著一身輕甲,被人嚴密地保護著,朝他走過來。

他被她盯著,有些汗毛豎起:“你是誰?”

太後沒搭理他。她用鷹一樣銳利的目光打量了他片刻,搖搖頭:“老薑的後人比他厲害得多,可惜是個沒心的。罷了,帶回去,我來把這個長歪的苗子掰正。”

他立即被人拎起來,隨他怎麼踢打也沒用。他第一次那麼狼狽,簡直雷霆震怒,可惜他隻會亂踢亂咬著發脾氣,用所有街上學來的臟話罵人。

太後卻大笑:“這小流氓,欠打!掌嘴,他罵一句就打一巴掌!”

他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下,他懶得數,但反正他堅持痛罵太後,用源源不斷的惡毒的話辱罵她。

哪怕他的臉腫得不能看,他也不肯停。

最後,那位老人笑著搖搖頭:“居然還是個有血性、有骨氣的,可惜是用錯了地方。但正好,叫你和我的小阿沐處一處,正好把她帶得凶狠些,知道點帝王霸氣。”

阿沐,帝王……

他恍惚了一下,卻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被這兩個詞觸動。

等他回過神,還想繼續罵的時候,他被人丟進了很大一個水池,濺起很大的水花。丟他的人故意用了力,叫水麵拍得他渾身都痛,被扇腫的臉更是火辣辣地疼。

太後站在水池邊,姿態優雅而輕慢:“在你這張漂亮臉蛋恢複好之前,不準去見我的小阿沐,省得嚇著她。薑月章,聽到了就應一聲。”

這個名字也讓他愣了一下。

“薑月章是誰?”他問,終於沒再帶臟字。

“你的名字。”老人說,“今後你就是薑月章,大燕帝國世襲罔替的異姓王的後代,也即將成為我的小阿沐的伴讀。”

從那一天起,他過去的名姓永遠成了灰燼。它和郊外的陰溝、破屋、堆滿死人的院子一起,都成了無人提起的過去,像從來沒存在,也像動物死掉後腐爛消失的屍體。

幾年後回想這一天,他――薑月章才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太後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剛才毫無愧疚、毫無負擔地殺了一屋子的人,而且還在鎮定地偷錢,但太後告訴他,他會成為她最心愛的孫子的伴讀。

他問過幾次,但太後都沒有回答。直到她臨死之前、意識不大清醒時,她才告訴他,是因為他放過了那些無辜的孩子,所以她相信他是可以被約束的。

“雖然你可能天性冷漠甚至暴烈,但隻要有一點被約束的可能,就還有希望。”

薑月章凝望著老人憔悴的、皺巴巴的臉,思索太後是不是病糊塗了、老糊塗了,才能做出這樣不可思議的判斷。他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樣,而且按照旁人的標準,他是個徹底沒救、冷酷黑暗的壞種。

但接著,太後問:“月章,告訴哀家……你被阿沐約束了嗎?”

他站在那張病榻前,冷漠而平靜,讓自己戴著悲痛的麵具,悄無聲息地浸潤在藥味和死亡的氣息之中。但聽了這句話,他卻忽地一震。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生平第一次,他主動握住太後那雙蒼老冰冷的手。

他沒有說話,卻點了點頭。

太後欣慰地笑了笑,溘然長逝。

但那是七年後的事了,是十二歲的他不會知道、更不會預料到的事。

十二歲那年,他隻知道自己被太後的屬下掌捆了一路,又被丟下水使勁洗涮,像個紅腫的豬頭被扔進鍋裡燙熟。之後,他又被一群人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折騰了好幾天,搞得他都昏沉起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在做什麼,甚至開始懷疑這幾天的經曆都是自己做夢。

就在他試圖往手臂上劃幾道傷痕、看看自己會不會夢醒時,他被套上了前所未有的華麗衣服――樣子其實很素,但那種光滑柔軟的質感、隱藏的複雜法陣,華麗得讓他頭暈。

但十二歲的他覺得能看懂這種“華麗”也是他自己的本事,所以他板著臉、昂著頭,讓自己毫無負擔地撐起那套衣服,由人領著,去了明珠宮。

他記得自己先坐了飛車,然後是步行。在某處靠裡麵的宮殿裡,太後出來了,而且親自領著他往另一個地方走。

他辨認著路上的花木,發現自己隻認出了三樣,還是算上了地麵的青草。

明珠宮乾淨、廣闊,更重要的是色彩鮮豔。他很快迷上了沿途的色彩,指尖不自覺屈伸著,但他看看太後,又悄悄忍住。

他知道不可以。

十二歲之前,他一直有個壞習慣:看到什麼喜歡的,他就要搶過來。因為他天生是強大的傀儡師,所以搶奪隻在他一念之間,不過以前能被他看入眼的很少,所以他隻搶過三次。

三次都死了人。至於那些東西,總是被他喜愛一段時間,又棄若敝履。

但在明珠宮不行。這裡有很多比他強大的修士,即便他想要這座宮殿,也得先忍耐,忍到他變得比所有人都強,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一直是個很會審時度勢、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這一點。他知道應該怎麼利用自己的能力,讓自己隨心所欲地活下去。

所以,他一路都忍耐著,隻有目光貪婪地掠過無數色彩。

忍耐讓人乾渴。為了緩解這份乾渴,他試圖和太後說話。他隻願意跟太後說話,因為她是這裡地位最尊貴的人。

“我們去哪兒?”

太後看了他一眼。他以為這個女人要拿拿架子,但出乎意料,她很平和地告訴他:“你要去見阿沐。歸沐蒼,大燕帝國的太子,未來的皇帝。”

他想了想:“那是你更尊貴,還是皇帝更尊貴?”

太後臉上的皺紋忽而一滯,閉目養神的表情像是凝住了一刻;但旋即,她露出了一個釋然的微笑。

“連你這樣的小孩都有誰更尊貴的意識啊。”

她隻感慨了這麼一句,就繼續養神,不再說話。隨便薑月章怎麼問,她也都不回答了。

他覺得沒趣,又本能地察覺到了某種危險,於是也閉嘴不說話了。

他們乘坐明黃色的輦,由人力抬著,晃晃悠悠去了一處三層建築前。那座屋簷飛翹的木色建築很樸素,一邊是花木掩映的小花園,一邊是荷塘。

見他們來,守在門口的宮人顯得有些驚慌。

太後還沒下輦,聲音就微微一變;“太子呢?”

“回太後的話,太子殿下出、出去了……”

太後站了出去,聲音發沉:“去哪兒了?”

“太後恕罪,奴婢們也不知道,殿下吩咐不讓奴婢們跟著,也不許奴婢們聲張,不然殿下就要跳荷塘,奴婢們實在不敢……”

太後身體晃了幾晃,氣道:“這孩子,這孩子!愣著乾什麼,還不去找!”

小院裡頓時兵荒馬亂。

薑月章在邊上看得津津有味,覺得新奇有趣,比城裡演皮影戲的還好玩。那個叫歸沐蒼的,居然能把太後氣成這樣,說不定能跟他合得來。

但隨即,他就感覺到了一道視線。很輕,但是不容忽視,就像一縷陽光照在臉上,是不容忽視的暖意。

順著那道視線,他抬起頭。

旁邊有一棵很高的香樟樹,一看就歲數很大,枝葉繁茂得像老頭子的胡須。他一看過去,其中某一根樹枝就輕輕抖了抖,像是有小猴子心虛,猛地朝上躥了躥。

薑月章瞥一眼太後他們,不動聲色,悄悄調整了一下步伐,這樣他能用不起眼的視線看清樹上的東西……

那不是個“東西”,那是個人。還是個小孩兒。

而且……是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孩兒。

約莫六歲的孩子,散著一頭烏黑長發,身上蹭著塵土和樹葉,臉上也站著木屑,但那孩子一點都不顯得狼狽,反而像樹上長出的精靈,清新靈動、可愛剔透,一雙清瑩澄澈的大眼睛也正盯著他,每眨一次,就有陽光在他眼中躍動一下。

那孩子正抱著一根樹乾,整個趴在上頭,眼睛睜得大大的,淡粉色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像是緊張,又像是警惕。

喂――

她對他做口型。薑月章不由也瞪大眼,變得緊張,仔細去分辨。

――不要說你看見了我!

他辨認出來了,而且不由自主為之歡欣。他認出來她說的是什麼了!

她是誰,哪兒來的孩子,怎麼那麼好看,而且……而且那麼乾淨?他怔怔地想,他從沒見過這麼乾淨的人。

太乾淨了。

在他短短的十二年生命裡,他見過很多色彩:永康城外貧窮的灰色與黑色、天空的湛藍與陰沉、霞光的絢麗、植物深淺的綠、花的很多種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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