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誰曾像這樣背過他,也口口聲聲叫過他“哥哥”?
沒有,他很確定,沒有。
一切熟悉都是無端生出的錯覺。
但為什麼,這種荒謬的錯覺竟讓他有落淚的衝動?
“……阿沐。”
他衝動地叫出她的名字。
“哥哥?”她心不在焉應了一聲,又開始使勁搖他,興奮極了,“看看看!哥哥看!”
他這才回過神,本能地抬起頭。正好一束強烈的陽光破開雲層,直直照在他臉上,明亮刺眼,令他本能地扭頭眯眼。
過了會兒,雲影重來,他才偏頭再次看去。這回看清了,原來是一隻燕子紙鳶高高飛起,超過了每一隻神氣的對手,飛上雲端,驕傲地睥睨眾生。
隻是一隻小小的燕子,飛得那麼高,已經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小點,可薑月章就是知道,那必定是一隻高傲的燕子。
會被他背上這個小孩兒看重的燕子,一定是隻高傲的燕子。
“哥哥哥哥,我也要放,我也要!”她開始磨他,迫不及待地指揮,“放燕子的,放燕子的!”
這小傀儡,先命令起他來了。他心裡嘀咕,繼而無奈地發現,自己竟然也習慣了。
“好好好,燕子的,知道了。”他頓了頓,“阿沐,你知不知道,買東西是要錢的。”
“買……”
她顯然有點糊塗。作為一個錦衣玉食長大的太子,阿沐雖然學過買賣的概念,卻從沒實踐過。
他逗她:“你有錢嗎?”
她立即說:“我有沒有很重要麼?皇……哥哥有不就行了。”
“那我也沒有呢?”
“啊……”
阿沐為難了一會兒,往他身上一趴,垂頭喪氣地說:“那我們就回去吧……總不能硬搶。下回能出來,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聽上去可憐極了。
薑月章頓時心軟,忙哄說:“逗你的,我計劃周全,怎麼可能漏了錢?你要燕子的紙鳶,具體是喜歡哪種花樣?”
她埋在他背上,漸漸發起抖來。
突然,她笑出聲:“哥哥,你太好騙了!”
每個字都透出無儘得意和快活。
原來她剛才是裝的。他懊惱地反應過來,恨自己輕易上當,可這“恨”也不是真恨,是會讓人一邊笑一邊罵她的那種“恨”。
這是什麼樣的情緒……想不明白,可真奇怪。
他賭氣地想:真煩人,還是殺了當傀儡吧!
不過,還是再等等。現在依舊人太多,還有紙鳶沒放。
那天下午他們擠在人群裡,放了一會兒紙鳶。阿沐親自千挑萬選的燕子造型,花花綠綠的配色和圖案。薑月章曾在明珠宮見過幾個紙鳶,是受寵的宮人們放的,就那些紙鳶也遠比民間街頭買的精致許多,更彆說太子殿下的愛用品了。
但――興許是他記錯了,但也興許沒記錯――那天阿沐抱著他買的那隻紙鳶,蹦蹦跳跳、興高采烈,一點不像宮裡精心養育的太子殿下,隻像個普通人家的小少爺。
接下來,之後……
薑月章也記得很清楚。
他清楚地記得,他耐心地哄她,說:“這裡人太多,我們來晚了,跑不起來,風箏也飛不高。”
她問:“那我們怎麼辦?”
他指著郊外:“我們去外麵放。東郊外有高地,在那兒放紙鳶,肯定放得比誰都高。”
阿沐無疑是個聰明的孩子,但那一年她隻有七歲。一個七歲的聰明小孩兒,無論如何都鬥不過十三歲的少年心機。更何況,為了這一天,薑月章已經籌謀許久。
走在往郊外的路上,薑月章一直在默默思索。他嘗試按照尋常人的倫理、道德來思考,自己的行為會被如何定性。
首先,白眼狼,這是肯定的。是太後救了他,給了他身份地位,讓他受名師教導。如果他殺了太後唯一的孫兒,就是恩將仇報。
接著,阿沐是君,他是臣,以臣弑君就是以下犯上,也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再有,阿沐信他、依賴他,而他利用她的信任謀殺她,是背叛。
根據常理,能夠得出這三點結論。
“不忠不孝不義……”他心不在焉地呢喃出聲,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試探。
果然,走在他身側、抱著大紙鳶的阿沐立即抬頭,問;“什麼不忠不孝不義?哥哥,你不要悄悄說我壞話,我不是這種人。”
“……沒說你,傻子。”他扯了一下她的臉,看那白嫩嫩的臉頰留下幾個指印,心中湧起一種古怪的滿足,就像占有欲極強的所有者確定了所有權。
阿沐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擺出太子的威嚴:“那你在說誰?”
“說我自己。”他微微一笑,誘哄似地,“若我是個不忠不孝不義之人,阿沐會如何?”
小孩兒用一種超出年齡的銳利目光盯他一眼:“你說認真的?”
“認真的。”
“你真會做出這樣的事?”
“說不定會。”
“隻有會或者不會。”
“好吧,那麼,會。”
阿沐的神情忽然變得極其嚴肅:“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親自殺了你。”
他心中驀然一沉。
或許臉色也陰沉起來,因為阿沐也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明明是你不好,說些掃興的話。我要負責任的嘛。”
小孩兒往前麵的山道跑了幾步,踏過幾叢青草,悶悶不樂地說:“明明是你不好,你還生氣!討厭,我不理你了!”
他更惱火了:什麼,還是他不好?明明是……
……是什麼?
他哄騙她出來,不就是為了取她性命、將她做成傀儡?
他根本不在乎什麼“常人的道理”,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會被唾罵為不忠不孝不義之人,所以他為什麼要在乎她口中的好或不好?這些有什麼意義?沒有意義。
等她成了他乖乖的、毫無生氣的傀儡,這一切就都毫無意義。
他可以帶著她的屍體,逃去天涯海角隨便哪裡,而她會一直陪著他。這樣她才能永遠屬於他。
他該高興的,他快成功了。
可事實上……他隻是變得更心不在焉,更魂不守舍。
那座小山丘很平緩,不高,因為天氣好,間或也能遇見來散步的人。他心事重重,一個勁帶她往林子深處走。
“哥哥……”
“哥哥……”
“哥……皇叔!”
她生氣了,在原地停下不肯走了。
他恍然回頭,正見她一把將紙鳶甩過來,臉色氣得通紅:“你有什麼好生氣的,明明是你不好!你討厭,我不跟你放紙鳶了,我要回去了!”
嘴上說要回去,可實際上,那傻團子隻是站在原地,一臉憤憤地盯著他。
這個憤怒的表情,通常也能被解釋為“等待解釋”。
薑月章生來就是個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所以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即走過去,甜言蜜語哄她開心,這樣就能繼續帶她往前走。走到沒人的地方,悄悄殺了,用傀儡術操控著再偽裝一段路,之後就隨他去哪裡。
他動了動,走回幾步,彎腰平視她的眼睛。
說些什麼,他告誡自己,說些好聽的,輕易就能哄好。
但他的嘴好像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誌,不聽使喚,隻緊緊閉著,像是給塗了厚厚的膠。
在那座陽光下漏的樹林裡,野花處處的山道上,他們靜靜對視,像兩隻各不服氣的小獸。
好半天,是阿沐先服軟。她一扁嘴,嚴肅變成了委屈:“那,那真要是你做了不忠不孝不義之事……我先問你,問清楚你是不是有苦衷,行不行?”
他又不是在生氣,他煩躁地想,跟這有什麼關係?
可他又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剛剛還緊閉不能張開的嘴唇,突然又輕易恢複了功能,吐出兩個字:“不行。”
阿沐看上去更委屈了,也更氣惱。她眉毛皺得緊緊的,還磨了幾下牙:“你這個得寸進尺的討厭家夥……那好吧,再多加一個條件,如果你是為了我才做了壞事、走了錯路,我就跟你一起承擔。如果我覺得實在不能不殺你了,大不了,大不了……”
她糾結了一會兒,突然深吸一口氣,大叫說:“那你也殺了我好啦!”
按常理來說,人即便能清楚地記錄回憶,也無法記住自己的每一個表情。薑月章也是如此,但這一刻是個例外。
他能夠清晰地回憶起來,當她說出這句話之後,他是如何一點點睜大了眼。驚愕的情緒一寸寸蔓延,從血管往上湧,令他眼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拉扯。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什麼?”
“什麼,你還要我再說一遍?這麼過分的話,你居然還要我說一遍?”
她更生氣了,一巴掌拍上他的臉:“薑月章你這個逆賊,聽好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是為了我而做了壞事、走了錯路,我不得不殺你,那我也允許你殺了我,聽明白了嗎!”
她打得挺疼。小小一個人,生氣打人時力氣也不小。
但這都不算什麼。
無論是什麼,都比不上他心中的驚愕。
他出生以來,隨時麵對的都是掠奪和被掠奪、欺騙和被欺騙、謀殺和被謀殺。他很早就懂得,如果你要殺人,那就要做好被殺的準備,而如果你在被殺的時候反抗,那也要做好死得更慘的準備。
沒有人會自願將性命給你。自己的命自己管好。
所以如果他想要她的命,就要自己去拿,並且做好了反過來被她殺死的準備。
這才是天地萬物的至理。那些“大道理”都是陳腐的言論,天地間隻有這麼一個道理,可以叫物競天擇,也可以叫殺人者恒殺之,隨便什麼,反正都是一個意思。
“……薑月章,薑月章,你傻了啊?”
她又一個巴掌拍過來,霸道到了極點。
“你到底還要不要帶我去放紙鳶?要是你敢騙我,我就打你!”
他捂住臉。很好,現在他兩邊臉頰都是巴掌印了,給彆人看到,肯定以為他是阿沐的仆從。
想著想著,他卻笑出聲。低啞的笑聲,他自己聽著都覺得滲人。
也不怪阿沐略嚇了一跳,警惕地說:“怎麼了,你又要扯什麼幺蛾子?”
“……阿沐,你說的是真的?”他儘量輕柔地問,避免將她驚嚇,“如果有那麼一天,你要殺我,你也會允許我殺你?”
阿沐盯著他,小小地往後挪了一步:“你,你現在看起來好有問題……不過,君無戲言,我說了就是說了,我不會反悔的。”
她說這是真的……
那似乎,他再多忍耐一些時候,也不是不可以。
“也好。”他喃喃說,“也說不定等你大一些,會更好看。”
――做成傀儡會更好看。
阿沐更警惕了:“什麼更好看?”
他盯她片刻,微微一笑,去揉一把她的頭:“說你的紙鳶會更好看。走吧,再不放就沒風了。”
阿沐拍開他的手:“當然要去了,來都來了!快去把我的紙鳶撿起來!”
那個下午,他們相互配合,把那隻普通的燕子紙鳶放得很高。他還悄悄加了幾根傀儡絲線,還讓她放得更容易;她渾然不覺,隻顧亂竄亂跳、大呼小叫,哪裡像個太子,簡直是個山裡的小猴子。
等回到明珠宮,早就過了他所承諾的兩個時辰。宮裡已經亂成一團,太後大發雷霆,關他們兩個的禁閉,又布置了一大堆懲罰性質的作業。
但是,他注意到,太後對他們一視同仁。她既沒有因為阿沐身份更尊貴、和她更親密,就袒護阿沐,也沒有因為他是主謀、無依無靠,而更多責打他。
他們一起關禁閉,甚至還能相互說說話。
等好不容易捱過了漫長的處罰,薑月章重新被帶到了太後的麵前。
他記得那個夏日的清晨,太後扶著眼鏡,仔細觀察了他很久。最後,她微微點頭。
“你那‘克己複禮’,以後不用抄了。”太後說話總是不緊不慢,一個個字卻都像踩在人心底。
他猶豫了一下:“臣領旨……可,為什麼?”
太後笑了笑:“一頭不能被馴服的狼崽子,不可能真正學會人的禮儀道德。但是你已經找到了一條繩子,雖然這不是終點,而僅僅是一個起點。”
“……臣不大聽得明白。”
太後又笑,搖搖頭:“你不需要想得明白,隻要做得明白,這就夠了。”
他還想再問,太後卻說:“退下吧,哀家乏了。阿沐剛走不久,那孩子說要跟你一起去喂錦鯉,有沒有這回事?”
沒錯,是有這回事。
他立即將太後的語焉不詳忘在腦後,乾脆地行了個禮,就匆匆往外麵去了。
太後似乎還在笑。還是他聽不懂的笑聲,但那都不重要了。
就像他們越長越大、計劃也越來越宏偉,他們不得不表麵裝作漸漸離心;
就像幾年後太後去世、阿沐親征,他遠遠站著看她哭,卻什麼都做不了;
就像後來他終於知道了阿沐最大的秘密,還得按捺所有情緒,繼續陪她演戲……
當他真切地身處其中某個時點的時候,總有很多事情是他不能搞懂的。他不明白阿沐為什麼總是顧慮太多的人,不明白太後為何舍得放棄皇權傳遞,不明白阿沐為什麼一邊說喜歡他、一邊可以放棄跟他在一起的機會……
但所有的“不懂”最終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們一直在一起。
很多年前的冬夜,他為了哄騙她,心不在焉地許諾說他會一直陪她。這個以謀殺為目的的誓言,到頭來卻成了真,而最初的那個目的,反而早早被他扔下,一個字也沒跟她提起。
當帝國已經正式變成了共和國,佘家為首的一眾權貴樹倒猢猻散,連佘相本人也被流放苦寒邊境。當佘相遠走永康城的那一天,阿沐登上了明珠宮的最高處,望著那隻車隊緩緩遠去。
他陪著她。
“皇叔,”她還是習慣這麼叫,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你說,以佘相的身體,他真能熬過這一路麼?”
他對佘相漠不關心,但他關心她,就仔細想了想:“如果佘家的子孫照顧得當,應當可以。”
她放下望遠鏡,輕輕打了他一下:“你跟佘家虛與委蛇那麼久,和佘濂那胖子有沒有點真感情?”
他思考了一秒應該說真話還是假話,而後迅速回答:“有一些,但不能因私廢公。”
阿沐定定看他片刻,搖搖頭:“薑月章,你又說謊了。”
他沒作聲,卻有些困惑:她怎麼又看出來了?
很多年前,當她還是個小孩兒的時候,就能一眼看出他說的是真是假,而多年後還是如此。
他一邊思忖,一邊矢口否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阿沐卻笑出聲。
“草木有沒有情,我不知道。但是皇叔多半是沒有的。”她又用望遠鏡去看另一邊,隨口閒聊似地,“我小時候,你不是一度很想殺了我麼?”
那個瞬間,他如遭雷擊。
他一直將這個秘密瞞得很好,他發誓他睡夢中都不曾吐露一個字。他誰都不曾告訴,隻言片語也沒有,他絕對……
否認吧?否認就好了。
“你……”
可他動了動嘴唇,最後隻是乾澀地問:“你怎麼知道?”
阿沐唇邊帶著一點耐人尋味的笑,還有些得意:“我一直知道。皇祖母早就跟我說了,皇叔不是好人,很危險,就像沒有管束的野獸,隨時都可能暴起傷人。”
“皇祖母問我有沒有信心收服你,我說有,所以她就隨我去了。”
他呆呆地站著,忽然感受到了極度的寒冷。
“那你,還……”
他越想越冷,冷到骨髓裡,因為他想到了某種可能。那是他最恐懼的一種可能。他不想問,因為逃避就可以不必麵對,但他又不得不問。
“……阿沐,”他打了個寒顫,聲音都在發抖,“那你……是在騙我?你對我的感情……都是騙我?”
阿沐重新放下望遠鏡,側頭凝視她。這個動作忽然和當年的太後重疊了;她們沒有血緣關係,但她們的氣質無比相似。
“薑月章,我說我要收服你,但我從沒騙過你。一切言行,全都出自我的本心。靠欺騙得來的臣服,我從來不屑為之。”
她微微一笑,驀然帶了幾絲促狹:“我又不是你!皇叔才喜歡騙人,真真假假,也就我能一眼看出來了。”
他像是猛地被人扔進世上最深的深淵,卻又陡然給重新撈起來,晾曬在了陽光下。
他悶了一會兒,沒想好自己是該生氣,還是不該生氣。但阿沐已經張開手臂,用力抱住了他。
他也就從善如流,將她收入懷中。她長大了,的確更漂亮,也再不是弱小的、可以□□控的孩子。他再也不可能將她變成自己的傀儡,但現在他覺得,還是這樣更好。
“皇叔,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特意來這裡看佘相他們的車隊?因為皇祖母說過,她年輕的時候真的愛過那個人,而且非常愛他。但是……”
“但是?”
“但是,她也最瞧不起他。”
阿沐在他懷裡蹭了蹭,還來親他臉頰一口。真是會哄人,輕易就將他哄得輕飄飄的,心甘情願配合她問:“為什麼?”
“因為佘相曾經是最可能改變這個國家的人,但他反而成了壓在彆人頭上的大山。佘相一直以為他和皇祖母是棋逢對手,哼,他也配?他明明是世界上離皇祖母最遙遠的人。他根本不理解皇祖母的理想,也不理解她的人品。”
他心想:我也不理解。
如同心有靈犀,阿沐抬起頭:“我知道你也不理解。你不理解太後,也不理解我,你對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沒有感情。其實你根本不算個正常人吧,皇叔。”
他收緊手臂。在她的目光中,他無所遁形,但他也不想承認。
“你想說什麼?”他移開目光,卻不肯放手,“我也和佘相一樣,是離自己心上人最遙遠的人?”
“是啊。”
她接得毫不遲疑,緊接著卻又笑著,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那的確是個溫柔的動作。
“但你跟佘相不同。無論你是否理解,你永遠都站在我這一邊。”她說,“你是離我最遙遠,但也是離我最近的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好半晌。
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低下頭,將臉埋在她旁邊。
“阿沐,你總是會嚇我。”他說,“說了這麼多都是嚇我,其實隻要最後這兩句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才不讓你太得意。”她又促狹起來,“誰讓我從小欺負你欺負慣了?你就受著吧。”
他閉上眼。
“……嗯,我受著。”
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
大燕共和國元年,經曆了一番波折後,二十八歲的薑月章擔任執政官,任期十年。
末代君主歸沐蒼以雷霆身段、卓絕胸懷,操控了曆史上最值得記載的風波之一,後人稱讚其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此後,這位年輕的前朝君王自去逍遙山水,不再過問俗事。
就連他失散民間的表妹給找了回來,他都沒有出麵,隻是封了個郡主的名頭。
執政官娶了那位郡主。這場被所有人視為政治聯姻,竟然穩定地持續下去,據說執政官夫婦還頗為恩愛。
野史記載,那位郡主實則就是末代君主本人,她實則是個女扮男裝、狸貓換太子的傳奇人物,而執政官與她早就兩情相悅。
但野史傳聞,不足為信。
十年任期後,執政官再次當選,其夫人始終操持國家福利體係的創辦、運行,人們普遍認為其夫人也為執政官爭取了不少選民支持。
共和國第十八年,執政官公務途中被刺殺,命懸一線。
當是時,執政官夫人裴沐站了出來,聯合經濟大臣林蒔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徹查,不僅迅速抓住了凶手,更是揪出了一連串陰謀家。
其熟練的政治手腕,令無數人為之側目。
這場複仇隻花了二十一天,便宣告完成。
第二十二天,執政官傷重不治,與夫人最後告彆後,含笑辭世。
據在場人員說明,夫人情緒十分穩定,一滴眼淚也沒流。之後七天,她從容不迫地安排好了丈夫的政治遺產分配。
讓人奇怪的是,她連自己的接班人也安排好了。
第二十九天,人們發現執政官夫人也溘然長逝。她去世時,手中緊緊抱著一隻陳舊的燕子紙鳶。
遵照二人的遺願,他們被合葬於永康城的公共陵園中。
由於執政官夫婦深受敬仰,此後無數人都給孩子取了他們的名字。一個城市裡總有很多個薑月章,也有很多個裴沐。
之後百年,共和國雖曆經內鬥、戰爭,卻始終存在。
修士同盟創辦的學校是頂尖學府,但同時,還誕生了許多其他優秀的學校。而在執政官夫婦的努力下,國家福利體係惠及萬萬人,使得無數貧困子弟有機會讀書、修煉,從而擺脫了出賣壽命而生存的命運。
在有序的社會之外……
還有一個更自由的修士世界肆意生長。
和過去千年中的同道相比,他們要受到法律約束、官府約束,不能仗著修為就隨意欺負弱小。
但和政府治下相比,這終究還算一個自由的、野蠻的世界。修士們接受雇傭而行動,結成小隊四處冒險……
還會為了傳說中的寶物而大打出手。
在共和國迎來第一百年生辰時,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爆了出來:
――共和國初期曾傳說發掘、後來又神秘消失的神礦,再次出現。
但這一回不是礦藏,而是真正的神代遺跡。它就藏在西方的昆侖山脈中;誰若能走進遺跡的深處,誰就能得到天神的穿成。
一夜之間,修士世界就沸騰了,甚至連政府都派出了專家團前去尋找、考察遺跡。
和那些裝備精良、來頭不小的團隊相比,某位自由行動、單打獨鬥的修士,就顯得很不起眼。
更何況,這名修士最近還遇到了一件頭疼的事:一個敵對修士突然發神經,纏上她了,非要跟她一決生死。
這名倒黴修士有一個非常大眾的名字,叫裴沐。
而那個發神經的敵對修士也有個很大眾的名字,叫薑月章。
可惜他們不是那對恩愛的執政官夫婦,而是相看兩相厭的死對頭。
至少,裴沐是這麼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