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尚未說話,賀姑姑臉色已經微變。這位宮廷沉浮多年的女官沉住氣、壓下神色變化,借著端水的機會,箭步搶上來,硬生生隔開了主人和討厭的攝政王,再一盆水潑出去!
嘩啦――
攝政王機警後退兩步,沒給潑上。
賀姑姑憤恨地瞪著他。
“窺探龍榻、查探龍蹤,攝政王是要造反不成?”她語氣淒厲,“陛下分明答應一月後就……你們,你們要是敢再羞辱陛下,我拚了這條命不要,也要攔著你們!”
薑月章臉色總算有些難看了。
但是,這難看完全是朝著賀姑姑的。
“賀尚儀,讓開。”他語氣冷得可怕,“讓陛下回答我。”
平心而論,攝政王能坐穩權臣頭把交椅,自然不是不講道理的莽撞之輩。
但這個早上,他卻像有些心浮氣躁,那些平日裡收斂起來的鋒芒,此刻一根一根,全給露在陽光下,殺氣騰騰、令人心驚膽寒。
賀姑姑就被這凜然殺氣刺得有些腿軟。
恰在此時,一隻沉穩的手扶住了她的肩。
這手的主人扶著她,將她推開在一邊站穩,而後自己站在原地,由宮女服侍著擦了臉,又穿上外衣。
接著,她推開上來為她束發的人,卻拿了那檀木點螺鈿的梳子,又對攝政王招招手。
“想知道朕昨夜在那兒?好啊。”裴沐笑眯眯的,又吩咐旁人,“你們都下去。賀姑姑,你也下去,把門給我帶上。”
“陛下……!”賀姑姑一急。
“不必擔心。”
她擺擺手。
賀姑姑咬咬牙,到底不能違抗,便帶著人下去了,又輕輕合上門。
偌大的室內一時寂靜,陽光下微塵起舞,照亮無數矜持名貴卻陳舊的裝飾,也照亮無數不算昂貴、卻古怪新奇的潮流發明。
皇帝披著外衣。在陽光下,她烏黑長發、雪白肌膚,對比濃烈得令人炫目。
“皇叔,你過來。”
攝政王的喉結,又微不可察地一動。
他依言走過去。
明媚的陽光令萬事萬物都投下清晰的影子。他的身影也清晰地落在地麵,短短的發梢相互交織著,貼身的勁裝勾勒出挺拔修長的身影;當這個影子站在那長發長袍的影子前,恍惚就像一個時代站在了另一個時代前。
裴沐略靠過去,抬頭湊近他耳邊。
“昨天夜裡……”
她氣息吹拂,語氣停頓;低低的尾音,如同一個曖昧的引誘。
攝政王僵硬地站著,雙手握拳。他戴著一雙細致雪白的手套,此時手套被捏得顯出深深紋路。而且,他不知道,他現在瞳孔縮緊,像是緊張至極。
“……朕早早上床歇著了,還做了個美夢,夢見皇叔被朕扔下的花盆砸破了腦袋,真是笑死朕了。”
裴沐一口氣說完,哈哈笑起來。
她倏然一推攝政王,見他愣在原地、眉眼間流露惱色,她就更是興致勃勃。
“喲,生氣了?”她繞著他,慢悠悠走了一圈,“朕一個將要退位之君,將來死了沒臉去見列祖列宗的末代皇帝,都沒為著皇叔的無禮而生氣,皇叔有什麼可生氣的?”
薑月章的手握得死緊。
他筆挺地站著,隻目光追著她動。好一會兒,他才克製著怒氣,冷冷道:“陛下,說謊是沒用的。”
裴沐含著一點微笑,注視著他:“說謊?這個麼……”
她抬起右手,將那梳子換到左手,再仔細地挽了挽袖子,最後才揚起手――
啪!
一個耳光過去,打得攝政王頭微微一偏,蒼白的臉頰立即浮出一個淺淺紅印。
他錯愕地睜大眼睛,好半晌才回過頭。
小皇帝已經不笑了。
這漂亮慵懶、好似永遠優雅的青年,此刻雖仍帶著微笑,目光卻冷漠高傲、睥睨萬物。
“薑月章,你記著,朕一天不退位,就一天是你的主子。朕就是指著黑的說白的,你也得給我應了。”
她又拍了拍攝政王的臉頰,笑容變得有些惡劣:“彆以為共和國了,你就能踩在朕的頭上?你以為,為什麼共和國的國會還是得有一部分叫‘大臣會議’?這天下,終究擺脫不了我們大燕皇室的影響。”
攝政王冷冷地看著她。他有一雙深灰色的眼睛,近距離看了,就能看見其中無數碎光爍爍,好似冬夜星空,肅殺至極,卻也十分漂亮。
這漂亮取悅了小皇帝――誰讓她向來喜歡好看的人和事?
她倏然一笑,將手裡梳子舉起:“好了皇叔,來給朕梳頭吧。我們叔侄二人,可要好好相親相愛,才能給天下百姓做表率。”
說罷,她也不管攝政王什麼反應,顧自往凳子上一坐,背對著他,又懶懶勾勾手。
任何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見了,大約都會動怒一二。何況是剛剛才被賞過耳光的權臣。
然而,攝政王隻是頓了頓,就走上前去。
他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握著梳子,另一手拿起那把烏黑柔潤的長發,緩緩梳了起來。
裴沐撐著臉,雙目微合,隻略略看著麵前的鏡子。水銀鏡清晰得很,一切倒影都纖毫畢現;她能看見攝政王身上的皮扣和金屬徽章,那是過去大燕皇室頒發給他的獎賞。
她突然笑了一聲:“給皇室賣命的狗,還能回過頭反咬主人一口,也是怪有意思的。就是不知道,以後這狗還會不會再咬彆的主人?”
攝政王手裡的動作停下了。
他彎下腰,麵容出現在鏡子裡;但他低頭垂眸,鏡子裡隻有他一點輪廓:深灰色的細碎額發、優雅的眉骨、高挺的鼻梁。
他正握著她的頭發,目光也停在她的頭發上。
“陛下,我告訴過你,說謊是沒用的。”
他的語氣顯出一種奇異的克製,又帶著一絲古怪的、不合時宜的沙啞笑意:“昨夜……我在你後頸留了吻痕。”
一片寂靜。
寂靜之中,小皇帝抬了抬眼眸,忽地悠悠歎了口氣。她站起來,轉過身,而後……
――啪!
攝政王再一次被打得頭偏過去,而且這回更狠,紅印更深。
“皇叔啊,朕也不想的。”小皇帝輕輕甩了甩手,唏噓道,“可既然皇叔都當著朕的麵發癔症了,朕不打這一巴掌,怕是皇叔就醒不過來了。”
薑月章抬起頭,摸了一下臉頰,又揩了一下嘴角。一點紅痕出現在雪白的手套指尖――他唇角被打破了。
他眯起眼,審視著小皇帝,眼裡終於浮起一絲不確定。
小皇帝氣定神閒,指了指門口:“皇叔發病,自去找禦醫,彆給朕染上了。來人,送攝政王去禦醫館。”
攝政王深吸一口氣,大步往外走開,冷道:“不必。”
到了門口,他卻又停了停,頭也不回地說:“陛下,來日方長。”
小皇帝陰陽怪氣:“不長了,一個月就退位了,朕到時候去做遊山玩水的富家翁,最好一輩子彆再見到皇叔――晦氣。”
攝政王脖子上青筋迸起。
但他仍未回頭,隻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
賀姑姑立即進來,一下把門給關上。她回過頭,急急想過來,卻又停下,隻關切地望著皇帝。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她們能確定攝政王離開了,裴沐才閉了閉眼。
她摸摸後頸,不大確定地問:“姑姑,我下半夜回來的時候……後頸有什麼痕跡麼?”
賀姑姑一聽,眼淚就含著了。大概她腦海中已經徹底補完了一出“女嬌娥被權臣強迫、不得不從”的大戲來。
“沒有!”她狠狠搖頭,“奴婢敢以性命發誓,陛下露在外頭的肌膚,絕沒有不該有的痕跡!”
宮中有秘藥,能即刻消除跌打損傷留下的痕跡。不過這藥用多了,會帶出特殊的香氣,因此裴沐不敢多用,隻能處理一下容易被看見的地方。
裴沐終於鬆了口氣,哼道:“薑月章慣會騙人,朕絕不上他的當。”
她鬆快下來,又親昵道:“姑姑,說了多少次了,都要共和國了,就彆自稱‘奴婢’,哪有什麼低人一等的?大家都是平等的公民。”
賀姑姑卻如臨大敵,含淚道:“奴婢永遠是陛下的女官!”
裴沐無奈搖頭,卻也並不意外。這對話都重複上百遍了。
這時候,窗外遠遠傳來一陣聲音。是含混的人聲,像隔了什麼才發出來。
――大燕共和國的公民們,新的時代即將來臨,腐朽的皇權專/製即將成為曆史。相比舊時代的家天下,共和製度的優勢是……
裴沐扒著窗戶看了一眼,看見遠處宮牆外,豎了一根高高的黑色細杆。細杆上有一個三角形的裝置,就是它發出了聲音。
“擴音儀?”她奇道,“什麼時候裝上的。”
賀姑姑也看了一眼,氣道:“這些叛臣賊子――這就開始迫不及待宣傳他們那一套了!肯定是攝政王叫人裝上的,狼子野心,白眼狼!”
自從皇帝和國會談妥了退位條件,國會就迫不及待地大加宣傳起來。畢竟,皇室在民間很有聲望,普通百姓並不理解有皇帝和沒皇帝的區彆,還為了以後看不見皇帝巡行,而十分不滿。
全國各地都開始加裝擴音儀,就為了宣傳“共和的優勢”。
裴沐想到剛才薑月章裝模作樣的模樣,不由撇撇嘴。
她轉身去床頭櫃那兒,拉開櫃門,拿出一把靈晶火銃。這玄色火銃不長,隻有成年人一個巴掌出頭;銃身光滑發亮,略帶一絲暗紅,冰冷而殺氣騰騰。
裴沐回到窗邊,舉起火銃,瞄準那三角形的擴音儀――
――嘭!
一擊而中,擴音儀應聲而碎。
宣傳聲也戛然而止。
賀姑姑低低驚呼一聲,立即鼓了一下掌。
裴沐勾勾唇角,收起火銃,再拿出手帕,擦了擦冒著白煙的筒口。
“這下就清靜多了。”
她摸了摸後腰,氣哼哼地想:薑月章那個人,看著冷冷淡淡,折騰起來未免也太狠了……就知道他是個表裡不一的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