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朗跪在榻邊,冷汗直流,大冬天,汗把內袍都快打濕了,黏乎乎地貼在後背,讓他渾身沉重不堪。
他治國理政的能力比不上藺泊舟,但小聰明絕對有。他已經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了——拔草尋蛇,騎虎難下,招惹惡人,自討苦吃。
藺泊舟不是弄臣,自己才是。
藺泊舟相當重要,但是被他崔朗陷入絕境逼死了。總有一天宣和帝會清醒過來,意識到犯了錯,然後把他崔朗的皮剝了,骨頭砸碎,肉搗成漿糊,喂狗喂豬。——哪怕聽信了讒言的是他自己,可這過錯也絕對在他崔朗身上,這就是皇帝,這就是皇權。
崔朗開始覺得恐怖了,這皇宮裡的一切都這麼恐怖,禦榻,香爐,帷幔,窮儘奢華的一切……他迫切需要離開這裡,趕在宣和帝還沒徹底清醒之前。
宣和帝睡得死沉死沉了。
崔朗終於爬了起身,坐到殿外,裴希夷給他端來了一個小凳子,讓他坐在凳子上揉腿。
“多謝裴公公。”
裴希夷輕聲說:“明日又該棋待詔來陪陛下下棋,禪師大人不必和陛下對弈,隻需要前來侍立就好。”
崔朗鬆了口氣:“好。”
他總算能喘口氣了。
裴希夷客氣道:“大人回去休息吧。”
他倆平日也就如此的點頭之交,說句話罷了,崔朗抱了抱拳:“貧道就先退下了。”
“大師慢走,仔細天黑。”
裴希夷站在大殿門口
等崔朗的身影離開以後,他回了宮殿內,發現宣和帝又醒了,坐在榻上發呆。
裴希夷走近替他攏了攏被子,什麼話也不說,攏好衣裳後退到陰影裡,像個隨時能被忽視的隱形人。
宣和帝抓著被子,把腳蜷起來。
一會兒。
裴希夷聽到被子裡傳來斷斷續續,隱隱約約的抽泣聲。
……
宣和帝發瘋了一晚上,第二早自然而然沒能醒得來,朝政往後拖延,他想了想說:“那就不去了,下午再去。”
白天,宣和帝的心態又回來了。
他興致勃勃地詢問:“昨日我聽裴公公說,今日這撥棋待詔棋藝都很精妙,是也不是?”
左右的棋伴氛圍輕鬆。
“沒錯,今日這撥人確實都厲害。”
“尤其有一個!昨日臣等和他對弈,他的棋藝堪稱神鬼莫測,深沉至極,臣認為陛下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對!”
宣和帝哼了聲:“是嗎,待朕會會他。”
轉過宮殿的長廊,到了宣和帝特意讓人拾掇的“弈樂園”,一條小道通往棋室,當中用石頭堆砌著巨大的棋局。
棋局上便是敞開的木排門,棋待詔已在裡麵等候,宣和帝過去坐下就能對弈。
宣和帝推開門。
穿著清一色素淨白袍的棋待詔排排坐著,麵前放棋秤和棋簍,對麵的座位空置,總數有九個。這是宣和帝喜歡的下棋方式,他喜歡弈勝了第一個,立刻再弈第二個,再弈第三個,以此類推,直到輸了為止。
宣和帝下棋時隻看棋,從不看人。
他坐到了第一張蒲團上,執子對弈。
“贏了。不堪一擊。”
宣和帝起身到第二座棋秤,不久之後。
“贏了。”
他再起身,到第三座棋秤。
“……”
時間慢慢過去,到了第六座棋秤。
宣和帝下棋時全神貫注,隻是看著棋盤靜默,耳邊響起棋盤指出每一步棋的聲音。
“‘通’,‘左’,‘滅’,‘陽’,‘奉’……”
這是四大景盤式記譜方法,可以明確棋子在棋秤上具體的位置,念出字便知道棋子落在哪兒,方便身後看不見棋秤的棋待詔在紙筆上複刻出棋盤,替宣和帝記錄局勢。
宣和帝敲著棋子,閒散不已。他正在進行一片進攻的態勢,抬手剛要落子時,喉頭突然滾出一個字:“嗯?”
棋局好像驟然被濃霧籠罩,變得混亂壓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往什麼地方走。
“怎麼會這樣?”
宣和帝抓起了頭發。這位棋待詔的棋風十分溫和,沒有攻擊性,隻是當他坦然地走著走著時,突然意識到自己落入了一片凶險至極的境地。
他完全看不清對方的布局,是如何在幾步之內,將寬鬆的棋局突然壓迫得窒息至極,無路可走,把他的棋子遏製得像被冰冷的手掐住脖頸,且在不斷收緊,幾乎要掐碎骨頭。
這種對他的全方位碾壓,他唯一一次是從藺泊舟那兒體會到的。
“是朕輸了……”
宣和帝緩緩地抬眼,先看見兩節修長的手指。
那手指很長,骨節分明,和他想象中的掐著脖頸的手差不多,瘦削而有力。
再往上,詭異又驚悚的壓迫感消失了,是一截雪白乾淨纖塵不染的白袍,領□□疊籠罩在脖頸附近,坐姿十分的端莊,雅正,一絲不苟。
……這種熟悉的感覺,讓宣和帝猛地抬起頭。
眼前的棋待詔雙目覆著白紗,修長的手從雪白的袖口微微探出,舉在半空,神色有點兒病態的倦容,對著宣和帝的方向。
聲音,是皇兄的聲音。
人,也是皇兄這個人。
藺泊舟聲音平穩,和他剛才感受到的陰冷殺意沒有任何關係,他病蔫蔫的,語氣疲憊。
“罪臣藺泊舟,參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