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2)

“藏屋敷的賬房太太帶了兩位公子回鄉,前幾日有人見了。你聽說了沒?都說大的一表人才,小的那個傻,呆得很!”八百屋老板娘牙都黃了,一邊找錢,一邊嘴巴裡免費贈送消息若乾。客人也咧開嘴還了一句:“是呀,極蠢,踩了寫著藩主名諱的紙竟不曉得要去寺裡跪一跪。”

“大公子懂禮,硬押著兄弟去了隔壁鎮子上的寺裡,說是這幾日又罰他天天去神社。”

交流就到這裡結束,兩邊各自心滿意足,一個坐回矮凳上敞開腳繼續叫賣,另一個挽著籃子去看鹽。

“啊呀!阿薰小姐又往神社去送東西呀?齋藤大人和齋藤夫人沒白養你哦。對了,勞你替我給三浦老婆帶句話,就說近藤夫人要的東西明日送到。”眼見她背著裹了貢品的布包走過去,老板娘笑得見牙不見眼。

穿了白小袖和紅袴,外麵罩著粉色羽織的小姑娘也是她和客人閒聊時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孤女,家產被奪,小姐的出身侍女的命,還有她可以預見的悲慘結局,真是怎麼講都講不厭。

阿薰衝她點了下頭脾氣很好,背著東西挪著挪著就看不見影子。

“要我說呀,這人的命,天注定,父母也靠不得。貌美、溫和、孝順又怎麼樣?如今不還是隻能乖乖仰人鼻息。”見她走遠,老板娘立刻換了個新的交流對象:“當初齋藤大人一家從東京府回來時有多氣派!這阿薰小姐也是千嬌萬寵如珠如寶的在家裡養著,結果呢?一場肺癆家裡連個做主的都沒,隻留下個身不由己的女兒。”她掰著手指一樣一樣數,數完還從鼻子裡哼出一聲。

買菜婦人點了頭,邊撿金薑邊應聲:“可不是,當初齋藤大人連帶家產一並托付給近藤大人時怕是想不到現在。說是收作養女,誰不知道是……哦?”說著說著兩人越湊越近“嗤嗤嗤”的笑:“近藤夫人可是不願意。”

“哪能願意?換你你願意?”老板娘接過幾顆金薑看看,伸手比劃價格。另一個掏出銅板遞給她斜了嘴撇著:“白白養大了挖自己牆角麼!”

交換過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兩人同時笑得同樣神秘。

送走這個客人,老板娘倍感心情舒暢。人總是更喜歡境況不如自己的同類,往往能在不知所謂的比較中獲得短暫的稀薄幸福感。

她坐回小板凳等待下一個結賬的顧客,店鋪攤子前來來往往儘是人。

“哎哎哎!”老板娘抄了根竹篾衝新客人指指點點攤子上的蔬菜,嘴裡砸吧著就不能停:“不買彆拿起來看!”

拿著白蘿卜的少年頓了頓,徑直遞給她用眼神示意結賬。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約莫有十五、六歲,個子極高,小小年紀一頭銀發,薄荷綠色的眼睛,生得不難看,就是臉一板抿著嘴像個老學究似的。

老板娘手下掂了掂,這蘿卜是個糠了的,外麵看著好,切開難吃得很。

她停了一下,重又瞄了他一遍,心裡頗有些忐忑。

少年穿了淺蔥色有些褪色的和服在裡麵,外頭披著深綠羽織,羽織下隱隱約約能看到被蓋住了的刀柄。一隻手等著給錢,另一隻手裡提著散發醬油氣息的陶罐。

“少爺,您要買這個蘿卜?”

他抿著嘴點頭,目光裡帶了幾分催促。

既然這位點了頭,老板娘可就不管那麼多,收了錢把草繩拴在蘿卜纓子上,少年提著草繩轉身就走。

“少爺,盛惠呀!”她追在後麵喊了一聲,走掉的人半點反應也沒,徑直進了旁邊雜貨鋪子,沒一會兒又提著蘿卜出來,陶罐倒是沒帶。

——今日仍舊不得不上山去神社送供奉,他怕提著醬油罐上山下山萬一不小心打碎,回去又要被大哥囉嗦。

父親英年早逝,母親性子柔弱,隻能守著家產嫁妝慢慢花銷沒有進項,好不容易才將兄長和他養到這個年齡,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兄弟兩個要讀書,妹妹尚且待字閨中等著嫁人,將來兄長還得娶妻,不小心些計算隻怕往後有得是捉襟見肘的日子過。

兄長接了父親在藏屋敷的舊職,一個月回不來幾天,發的工錢也就隻夠他自己用。家裡吃飯的人多掙錢的人少,他這個做弟弟的就想出份力氣幫他,於是幾經周折找了個劍道道場在裡麵做監修賺些銀錢補貼家用。不料兄長認為武士給主君之外的人做工實乃自甘墮落,知道他出門謀職後整日唉聲歎氣怨聲載道,要不是沒辦法拒絕這份工錢換來的糧食,恐怕早就怒極勒令他辭工回家閒待著。

——窮得老婆都快娶不起,還非要天天把“武士”身份看得那麼重,純粹是腦子裡有病。幕府都倒了五、六十年,廢刀令也頒布許久,也就是關西一向不大聽東京府調令,鄉下地方又閉塞,這才由得“武士大人”們繼續自矜身份不事生產。

啊,對了,那些腦子靈活的大人們覺得“武家”這個稱呼有些老氣不合時宜了,最近又搗鼓出“華族”一說,換湯不換藥,走得還是老一套新瓶盛舊酒。眼見時局動蕩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要出大亂子,到時不知又會是何局麵。

他提著蘿卜晃了晃,越想越覺得大哥完全是被私塾裡的瞎眼先生們給盤傻了,自己把寫著藩主名字的廢紙亂扔,又要衝不小心踩到的弟弟大發雷霆。如果說踩了藩主名字要倒黴,他到今天也沒見倒黴事從哪裡來,唯一倒黴的就是不得不領命去寺裡聽訓誡,現在又要花錢買東西去神社供奉。

——這不僅是不往裡進賬,甚至還著急張著口袋向外倒……要不是河那邊的紗廠隻招女人且進出還要搜身,他都恨不得能穿了女人衣服混進去賺點是點!

少年提著臨時買的白蘿卜踩過青苔蔓延的石板路向山頂慢慢挪,隻恨不能八分鐘走一步,磨得時間到了便能不去神社,這麼大一個蘿卜原樣帶回家也夠全家人加個菜……

近幾年時節越來越不好,這才剛到初夏時節就悶熱得緊,他看看左右無人才小心翼翼扯扯領子,又拍了兩下,務必要做到既能涼快些又不讓人看出哪裡不妥當。

這座山高度有限,再磨蹭他還是在太陽剛剛變熱時走到鳥居下。進門將貢品交給神主,簡單糊弄著拜了拜,少年耐著性子聽他嘀嘀咕咕了段大祝詞才算完成今日懲罰卷了袖子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