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成山似乎並沒有忽然見到女兒的驚訝或喜悅,略顯疏離地回應了宋佳妮一聲之後,甚至沒有多說兩句的打算。
即便人人都看得出來,宋佳妮此時此刻的狀態十分不佳,麵色青白,單手使勁按在胃部,眉心微蹙,換做尋常父親,定是要關切擔心地問上兩句的。
然而宋成山確實沒有這個意思。
宋佳妮緊張地握了握手心,對於這個父親,她從第一天去到宋家起,就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
宋佳妮在宋家做了他二十多年的女兒,雖稱不上朝夕相處,到底也算是了解,表麵上看,他似乎對誰都是和善笑顏,從無慍色,可也隻有相處過後才知道,鮮少人能真正與他親近,被他接納。
這麼多年,宋成山除了對上妻子和兒子的時候是真心實意關心愛護之外,唯一被他捧在掌心上寵的,便隻有那個僅僅當了他四年女兒的宋安寧。
也就是她恨了一輩子的周酒。
沒有人知道,當年的宋佳妮有多嫉妒周酒。
明明兩人年歲相差無幾,可那年的周酒可以毫無顧忌地任性,耍小脾氣,沒心沒肺肆無忌憚地衝父親宋成山撒嬌。
兩人一同送去學鋼琴的那段時間,母親方雅珍一改往日的溫柔,唱起黑臉時嚴格又專注,那會兒的宋佳妮也不喜歡那黑白琴鍵,卻因為渴望超過周酒,比周酒更優秀,得到長輩的認可,無論心中是如何的厭倦,也還是狠得下心來,將自己一個人鎖在琴房裡,哪怕一邊掉眼淚,都一邊咬著牙堅持練習。
而那時的周酒不同,小女孩兒傻乎乎的,比不上她的優秀,還絲毫不知道上進,懶了倦了便開起小差偷偷溜,不願再踏進琴房半步,將自己藏起來,和母親方雅珍躲貓貓,是個令人頭疼討厭的小公主,一個普普通通沒有任何優點的四歲小孩。
宋佳妮堅持在琴房練習的一連好幾個小時內,隻能偶爾見到方雅珍一兩回,其餘時間,她都在尋找那個藏起來睡大覺的女兒。
那會兒的宋佳妮以為,周酒這樣胡鬨放肆,叫長輩心寒失望,被逮回來時,肯定免不了要挨上一頓痛罵。
然而事情卻並未按照她想象中的那樣發展,方雅珍每每黑著臉將周酒捉回來,正準備批評教育一番之時,那討人厭的嬌氣包便會立刻轉身,一頭紮進陪在一旁的父親宋成山懷裡,委屈地癟著小嘴紅著眼眶,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明明是她無理取鬨,可偏偏隻要一掉眼淚,宋成山便立刻心肝寶貝小公主地抱著哄著,帶人去吃好吃的,舍不得讓方雅珍凶上一句。
屢試不爽。
而母親方雅珍也隻是麵上為了嚇唬周酒,才擺出那樣的神色,回回隻要這父女倆一轉身,她便也忍不住被逗著笑。
好一幅美滿家庭的溫馨場麵。
親眼目睹過多次的宋佳妮嫉妒得都快瘋了,明明是相同的年紀,她為了一句誇獎,隻能將自己一個人鎖在琴房偷偷地哭,而周酒壓根不屑得到長輩們的認可,因為隻要她一撒嬌,她們便會愛她更多更多。
而她永遠也學不會。
學不會像周酒那樣肆無忌憚地朝宋成山撒嬌任性,甚至連叫他一聲爸爸的語調,都得再三斟酌,小心翼翼。
她不甘心。
可此刻目光掃到那個垂著頭,再也不敢像小時候那樣沒心沒肺地看向宋成山的周酒時,宋佳妮內心卻是無比愉悅狂喜。
原來她也有這一天。
至少如今,她宋佳妮還能喊他一聲爸爸,而周酒卻不敢也不能。
無論如何,在此刻,她才是與宋成山更親近的那個人。
宋佳妮的眼神瞬間從今晚持續的驚慌忐忑,稍稍找回一些平日裡的高傲,在周酒忍不住偷偷抬頭的一瞬間,洋洋得意地衝她揚了下眉峰,而後往宋成山那邊靠近了些,主動挑起話題,她乖巧地歪了下頭,笑著問:“爸你今晚怎麼應酬到這麼晚啊?媽沒讓你在家陪她呀?”
然而宋成山對她的耐心似乎十分有限,甚至沒有下意識地往她那頭看過去,隻簡單道:“宋安恒剛回國,律所這邊應酬多,陪他一塊過來一趟。”
宋佳妮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宋安恒是宋家長子,宋佳妮理應叫哥哥的,可宋成山在她麵前稱呼他時,總是連名帶姓,可當初對周酒時卻不是這樣的,那會兒宋成山對她說的,向來是“你哥哥”“你那臭哥哥”,親疏遠近,一個稱呼就足以體現。
宋成山一句話簡單說完,甚至連個“你早點回家,注意安全。”這類略帶關心的叮囑都沒有,轉頭重新看向裴淮之,臉上的笑容總算緩和了些許,他繼續感慨道:“一轉眼,你也長這麼大了,當初和阿恒還有……都隻有豆大點兒,我記得那會兒你爸媽第一回帶你來我們宋家的時候,就,就這麼高,到我這。”
宋成山用手往自己大腿邊上比劃了兩下。
裴淮之不動聲色地應了他一句:“日子過得真快。”
宋成山似乎卻不太讚同這話,隻點了個頭,像是在想些什麼,淡聲自言自語道:“說快也快,說不快……”
說不快,這二十年呀,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像是過了幾輩子那樣久。
宋成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斂起神來,又重新換上笑容:“你們都大了,也到了成家的年齡了,怎麼樣,家裡頭沒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