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東征之前(1 / 2)

理查在第二天清晨得知亨利二世去世的消息時反響非常平靜。“我本來想先去看望瑪蒂爾達的。”他開始整理衣服, “他在豐特弗羅德修道院嗎?我會過去一趟。此外,我是國王了,告訴他那些頑固的仆人, 國王命令他們立刻釋放我的母親。”

直到現在他還有一些不真實的觀感, 他的父親真的死了,他所有的不忠、罪惡和他對他的傷害都被上帝帶走了, 這種彷徨與空虛直到他策馬來到修道院,清晰地看到亨利二世的屍體時才消失, 他死了,死於絕望與背叛, 他終於得償所願。

他長久地站在亨利二世的遺體邊, 麵無表情, 說不清他是高興還是悲傷, 也許兩者皆不是:他終於完成了複仇,可當看到亨利二世終於絕望而死時, 他發現他竟然並沒有感到開心, 他對他的恨並不會因為他的死去消散。“誰還在陪著他?”他問, “威廉·馬歇爾,克朗的莫裡斯, 還有誰?”

“傑弗裡主教,他主持了先王的安魂彌撒。”

“叫傑弗裡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理查冷笑道,“讓他來見我。”

傑弗裡主教和約翰的年齡的差不多大,但他的老成與才華遠勝於約翰, 當他見到理查這位比他年長且地位尊崇的兄長時,他並沒有露出任何懼怕,相反,例行的問好後, 理查能感受他眼中的恨意,他是為亨利二世恨他嗎?

恨吧,憎恨不能改變他的無能,隻有複仇才能。“他留下了什麼?”

“一幅畫,相信您已經看到了。”

“他留給你什麼?”

“一枚戒指,他囑托我將這枚戒指交給卡斯蒂利亞國王陛下。”

“他是個慈父。”理查漠然道,“好了,去卡斯蒂利亞吧,問候一下我的妹妹和我那三個可愛的外甥女,然後再也不要踏入我的領地。”

他沒有再看傑弗裡主教和亨利二世的遺體,而是徑自離開了停屍處前去接見威廉·馬歇爾。那一天在勒芒城外,威廉·馬歇爾曾經險些殺死他,在他前去曼恩勸說約翰時威廉·馬歇爾本可以棄暗投明,但他卻掉頭去了希農。亨利二世活著的時候,他會憎恨這樣一條走狗,但亨利二世死了,他可以考慮將這條走狗收歸己用。

“你前幾天還想著殺我。如果不是我用我的胳膊擋住了你的長槍,你一定會這樣做。”見到威廉·馬歇爾後,理查如此說。

這是一個危險的陷阱,如若威廉·馬歇爾接受這種說法,固然保全了理查的顏麵,卻也承認了他確實曾經想要置理查於死地。“上帝見證,我從沒有這樣想過。”威廉·馬歇爾在短暫的沉默後決定冒險一搏,在他選擇效忠亨利二世直到他死去之後他就已經做好失去一切的準備了,“若我真有殺心,哪怕您伸出胳膊,我也可以殺死您的。”

這是冒犯,比理查此前預設的陷阱更嚴重的麻煩,但他聽了這個回答後隻是哈哈大笑:“我欣賞你的誠實。好的,馬歇爾,我寬恕你,以天主之腿發誓,我永遠不會在這件事上生你的氣。”

他賭對了,理查並不是一個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人,也許亨利二世的擔心是錯的,他當國王也不算什麼災難。“我聽聞他曾將克萊爾的伊莎貝拉許配給你,身為一個忠誠的仆人,這倒也算個合適的獎勵,等我加冕後,我會將她的監護權也移交給你,你將會成為王國中一個舉足輕重的大貴族。”他審視著威廉·馬歇爾掩藏不住的心動麵色,在心裡暗歎這就對了,沒有什麼人的忠誠是永恒不變的,除了對利益的忠誠,“怎麼樣,接受我的饋贈嗎?”

“我將如忠誠您的父親一樣忠誠於您,國王陛下。”威廉·馬歇爾道,理查很滿意這個結果,吩咐他前去迎接埃莉諾太後後便讓他離開了。

處理完一些必要的事務後,理查便接到了來自阿基坦的消息,看到那封信後他便臉色大變,急忙騎馬從豐特弗洛德趕往普瓦捷。“瑪蒂爾達!”他風塵仆仆地趕到普瓦捷的城堡,而此時的瑪蒂爾達已經病得不能從床上下來了,“獅子”亨利和奧托本守在她床邊,理查一來便推開“獅子”亨利,握住瑪蒂爾達的手將它抵在自己額頭上:“你會好起來的,你會好起來的......”

他的聲音茫然又脆弱,他已經能感受到瑪蒂爾達的生命在流逝,他無法自欺欺人,像小亨利一樣,他本來那麼健康,可以在比武大會上大放異彩,可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就可以帶走他。他對小亨利的死無動於衷,可是瑪蒂爾達......

“不要為我難過,理查,國王不應該當眾表露悲傷。”瑪蒂爾達虛弱道,她已然形容枯槁,不像從前那樣光彩照人,可她的眼神還是那麼溫柔,她甚至還露出了一個笑,“我很高興你能回來看我,可惜我看不了你加冕時的樣子了。帶上我的祝福去聖地吧,你一定能成為像布永的戈弗雷(1)一樣的光複者,像你從小夢想的那樣。亨利。”

“瑪蒂爾達。”“獅子”亨利上前一步,他看起來無精打采,胡子也沒有打理,比他的實際年齡更老一些,瑪蒂爾達勉強伸出手,輕柔地撫摸著他的胡子,“很抱歉,亨利,我本以為我會活得比你更久。帶我回你的家鄉吧,去奧托出生的不倫瑞克,我已經快忘了那裡的樣子了......”

“獅子”亨利的表情微變,腓特烈一世早已對他下了禁令禁止他返回神聖羅馬帝國境內,瑪蒂爾達卻要他回家......“我會護送他回去。”理查突然道,病床上的瑪蒂爾達欣慰地眨了眨眼睛,但她的聲音已經更虛弱了,“亨利,我們不久以後也許便要重逢了,趁你還活著,趁你還能騎上馬、提得動劍,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吧。”

她又看向自己的兒子,十二歲的奧托已經長成高挑英俊的少年,比他的舅舅們更加俊美,注意到母親的目光,奧托急忙彎下腰,讓瑪蒂爾達不費多少力氣就能觸碰到他:“你已經長大了,即便這次不能和你舅舅一起前往聖地,你將來也要做一位勇敢的戰士。若命運交付給你更多重任,你在驕傲之餘,也應學會仁愛與謙虛,讓你的父親以後慢慢教你吧。”

奧托隱隱意識到了母親的言下之意,隻是比起那虛無縹緲的地位,還是眼前即將死去的母親更令他在意:“我會的。”他哭泣道,“若我能做到,若我不再做讓您生氣的事,您可以好起來嗎?”

沒有人忍心回答他。意識到瑪蒂爾達的生命即將走到儘頭,教士們開始給她做安魂彌撒。“理查。”在理查起身之前,瑪蒂爾達忽然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理查低下頭,看到她的眼睛似乎又有了一瞬的光亮,“不要再為過去的事痛苦了,原諒父親也原諒自己吧。”

原諒父親,原諒自己......溫柔的頌唱聲中,理查的臉卻僵硬又慘白。“我怎麼能原諒?”他喃喃道,他的臉孔矛盾又悲傷,“我不會原諒他,瑪蒂爾達,我不會原諒他......”

而瑪蒂爾達已經再也不能回答他了。滿室的哭聲中,英格蘭的瑪蒂爾達在丈夫、兒子和兄弟的陪伴下安詳離世,在她父親亨利二世去世後的兩周之後,她是亨利二世和阿基坦的埃莉諾第四個離世的子女。

訃告很快傳遍了英王和法王的領地,無數領主、騎士和吟遊詩人都為這位美麗、高貴、溫柔的公爵夫人哀悼,香檳宮廷也不例外。“我為我的姐妹哀悼。”香檳伯爵夫人瑪麗·卡佩說,因為人儘皆知她和這位異父妹妹並沒有太多交流,所以她隻表達出恰當的哀痛也是正常的情況,“希望我的母親不要太過悲傷。”

“我們會轉告王太後的。”使節回答道,當他們離去後,瑪麗·卡佩的神情重歸漠然,哀悼,他為什麼要哀悼?

在她為自己和妹妹的身份地位日夜憂慮的時候,在她為嫁給香檳伯爵做準備日夜學習拉丁語的時候,英格蘭的瑪蒂爾達正在一場場宴會和儀式中大放異彩,所有人都稱讚著埃莉諾王後的長女是多麼美麗聰慧,可她才是她真正的長女,她曾經也疼愛過她,可她離開巴黎後就徹底遺忘了她。

她嫉妒瑪蒂爾達,嫉妒理查,嫉妒所有得到了埃莉諾的愛的孩子。“她是先於你死去的第四個孩子。”她對著虛空輕聲道,“但絕不是最後一個。”

(1)布永的戈弗雷: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中立下赫赫戰功的佛蘭德斯家族成員,耶路撒冷實質上的首任國王(但他拒絕接受王位並讓位於弟弟鮑德溫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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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塞薩爾從曼恩回到阿基坦後,瑪蒂爾達的葬禮已經結束了。“她一定不希望你難過。”他對獅子亨利說,然而他內心清楚當失去摯愛之人時旁人的安慰並沒有太多作用。“我知道,塞薩爾。”獅子亨利說,“可能以後我不能再教導你了,我要回巴伐利亞去。”

曆史上,獅子亨利確實在他的妻子去世後不久便返回了神聖羅馬帝國境內,在北方掀起叛亂,但這場叛亂起初收效甚微,連腓特烈一世的年輕兒子,二十三歲的亨利六世都能從容應對,直到第二年腓特烈一世意外溺死後態勢才發生了變化,但如果不是亨利六世急於征服西西裡,獅子亨利最後很可能連最後兩塊領地不倫瑞克和呂訥堡都保不住,更況論拿回巴伐利亞了。

而祖傳領地的喪失也間接導致他的兒子奧托四世雖然在天時地利人和下登上了神聖羅馬帝國皇位,在本土卻沒有穩固的盟友,隻能依靠教皇和他的金雀花舅舅們,而當這個國王舅舅從理查換成了約翰,奧托又出於同盟義務加入布汶戰爭時,偉大的失地王再次不負眾望地連同外甥一起坑進溝裡,從而成為了腓力二世、腓特烈二世(1)和英諾森三世(2)的名望墊腳石,直到近代被迫簽署的《大憲章》讓他鹹魚翻身。

“回去與腓特烈皇帝的兒子爭鬥嗎?”塞薩爾問,老實說,他沒必要多管神聖羅馬帝國那邊的事,但對象是獅子亨利,他的良師益友,他決定還是費一些口舌說服他選擇一個更合適的時機,這樣或許對他父親的東征也有所幫助,“我不太了解腓特烈皇帝,那麼,按照你對他的了解,你認為他在離開德意誌之前會不會對你可能趁虛而入的行為做一些防範?”

“他留下了他的兒子。可是那孩子才二十三歲,他並沒有能力統治整個帝國。”

“那如果這位王子如他父親一樣英明天縱,你又該如何是好?”老實說,塞薩爾對這位如北風般寒冷的亨利六世評價不高,但這個時候為了勸說獅子亨利,他應該對未來的亨利六世不吝溢美之詞,“即便他才能平庸,剛愎自用,但哪怕是出於對他父親的畏懼,諸侯們也不敢貿然舉起反旗。如果你在此刻回到巴伐利亞,隻有少數諸侯會支持你,但即便勝利,你也會麵臨更大的麻煩。”

他加重了語氣,因為他看到獅子亨利正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對此他心中其實有小小的自得,他早已沒有把他當成一個三歲的孩子,而是當做一個平等的朋友:“我們都知道腓特烈皇帝曾經在意大利做過什麼,如果他此次奪回了聖城,連教廷都不得不屈服於他的威望之下,你哪怕奪回了你的領地,又能在他回到德意誌後仍把它握在手裡嗎?”

“那我應該怎麼做?”獅子亨利明顯有些焦躁了,塞薩爾知道他其實一直都明白這種可能,但他更不願意接受老死在英格蘭的結果,因此寧願放手一搏,並選擇性忽略回國後的不利因素,用自我價值理論來分析,他這種心態屬於掌握回避目標,但亨利六世可不會陪他自欺欺人。“你應該讓奧托哥哥送瑪蒂爾達姑姑回不倫瑞克,而你和我父親一起參加十字軍。”他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預案,在獅子亨利震驚的目光中繼續侃侃而談,“不論腓特烈皇帝是否能夠收複聖城,或者立下其他震撼整個基督教世界的功勳,可一旦他將矛頭對準教廷,聖座便會立刻全力抹殺他的貢獻,並試圖擾亂他在德意誌王國內部的勢力,這個時候,他會想到你,因為你同樣是十字軍戰士,還是一位在德意誌北方諸侯中頗有名望的諸侯。此時若腓特烈皇帝想要保持他的後方安定,他至少會同意將你的領地還給你,就像他曾經做的那樣,為了征服意大利的事業他什麼都可以放棄。”

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包括以皇帝之尊向自己下跪,而若塞薩爾說的情況真的發生,他隻是想要回自己的領地完全算不上過分。“我再想一想。”獅子亨利最終說,塞薩爾鬆了口氣,知道他已經心動了,以他對獅子亨利的了解,他在經過一番猶豫掙紮後一定會聽從他的建議。

根據史實,不到一年後,腓特烈一世就會在戈克蘇河意外溺水,如果此時獅子亨利身在德意誌,他一定認為是天賜良機,但按現在的發展,那個時候,獅子亨利已經在東征的路上,木已成舟了。

從曼恩回來後,塞薩爾明顯有一些變化。

他此前雖然早慧,卻顯得十分安靜,喜愛書本和圖冊遠勝過同齡男孩子常玩的木製盾牌與木劍。但現在他開始積極主動地與身邊的人交流,無論是驕橫的奧托還是不修邊幅的約翰,並且他對文學、繪畫、騎射等娛樂性較強的事務也都有了興趣,經常整日整夜在跑馬場玩耍。“這樣挺好的。”目睹他變化的埃莉諾頗為行為,“這樣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四歲的孩子,而不是一個在修道院待了四十年的教士。不過我本以為小莫德的死會讓他傷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