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真與假(1 / 2)

良弓行 江色暮 16482 字 6個月前

這群人該不會是看出我手裡有東西, 於是有意做出如此姿態,好讓我放鬆警惕吧?

——腦海裡飄過這樣的念頭。不多時,又被打消了。

大約是跪在地上的時間太長, 幾人當中有一兩個抬起眼睛,悄悄看我。我與他們目光相對, 原先又是緊繃,甚至往後退了一步。大腦又開始轉動, 琢磨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再拉開與惡人們的距離。這時候, 惡人再度開口,語氣裡帶上擔憂, 卻依然顯得情真意切,還是喊我“少主”。

我終是意識到,他們好像並非詐我,而是真心恭敬。

可是, 為什麼會這樣?

我暈暈乎乎, 不期然地想到自己一路過來所見所聞。他們先是追我、追謝玉衡,而後說有人劫持了……啊,“劫持”了我……

“少主, ”在我回憶的同時, 為首的惡人膝行向前, 滿臉焦灼擔憂,“您究竟是怎麼了?那賊人是對您做了什麼!?”

我默然良久,問他:“你是誰?”一頓, “你說的‘賊人’, 又是誰?”

這不是在懷疑謝玉衡。我告訴自己。隻是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在我依舊警惕的目光當中,地上的幾人又驚又詫,神色裡慢慢又多了怒火。

我聽到他們在義憤填膺, 說“賊人”果真對我下了毒手。原來他們也看出來,我失去所有記憶,無法分辨他們的身份。

於是,維持著跪姿,他們開始給我講故事。

那真是一個很長的、與謝玉衡口中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們的確是太平門人,我也是。

我並非某個酒樓掌櫃的兒子,而是所謂“太平掌門”之養子。其實與我一樣的養子還有許多,不過武功最高、最被掌門看重的唯有我一個。按照他們的形容,“掌門待少主猶如親子”。

我甚至有幸,得到一個與掌門一樣的姓氏。他叫沈通,我叫沈浮。

名字也是一開始就起的,從來不是“因家人愛重,於是起名為‘福’,又自己改成‘浮’字”。

我聽著,手腳冰涼,腦海裡一時是謝玉衡的笑,一時是“他當真騙了我嗎”的茫然。

半晌,我輕聲問:“而後呢?”

“而後,”太平門人——他前頭倒是沒忘自我介紹,說自己名叫“王霸虎”,“半年之前,少主親率我門之人自逍遙幫手中奪得神弓。掌門大喜,說要傳授少主《通天訣》的最後一層。不過在那之前,他要先閉關些時候。

“少主同樣大喜,恭敬地送掌門閉關。再往後,咱們太平門,便是由少主說了算的。

“神弓也按照少主的吩咐,被好生供在門中。隻等掌門出關,便要與少主一同參悟弓上所謂‘獨步天下’的法門。”

哦。我麵無表情地想。看來謝玉衡雖然騙我,但也不是一句實話都沒說。

“隻是,”王霸虎話鋒一轉,嗓音從原先的振奮,變得多了幾分沉重,“下頭有人腦子不清,竟將神弓藏於我教的事情泄露出去。少主雖然及時將人揪出,卻也……無力回天了。

“那之後,總有人入我門中,欲要偷得神弓。好在咱們兄弟曆來警惕,其中大多都在外圍就給抓獲。不過,還是有那麼一兩個,一路摸到門派深處。其中,便有那挾持少主的賊人!”

說到最後,他再度義憤填膺。聽語氣,恨不得將謝玉衡生吞活剝。

我眉毛不由壓下些許。兩種不同態度在腦海中打架,一邊喊“沈浮,你在想什麼,那可是謝玉衡,他怎麼會和你說假話”,另一邊喊“太平門人講的才是實話吧?否則的話,他們已經把我包圍起來了,想動手便能直接動手,何必多此一舉呢”。

最終,這些聲音又變成一句“而後呢”。

嗓音都是沙啞的。

“說來也是少主機警。”王霸虎繼續道,“那日賊人剛剛潛入神弓所在之處,便讓少主察覺!他們共有兩個,其一不敵少主蓋世武功,三招兩招便被廢了。少主便下令,將其收押在牢中,日後好去審問。另一人卻狡猾,不但盜走神弓,還——還重傷了少主!”

“重傷?”我忍不住重複。

“是。”王霸虎恨恨道,“我等去得遲了,隻見到少主與那賊人交手,又叫那賊人拉著一起跌下山崖。我們自是大驚,第一時間便要去營救少主,可是……”

臉上的猶豫開始清晰。

我眼睛眯起一點,王霸虎身形立刻一顫,拜下道:“少主贖罪!並非我等膽怯,隻是那山崖的確頗高,咱們門中兄弟從旁側繞路,稍稍費了一些時候。”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輕,“總歸,到我等尋到少主待過的痕跡時,少主已經不在崖下了。”

也不光是我“不在”,謝玉衡與墜日弓同樣失去蹤影。

接下來的事情便很簡單。以王霸虎為代表的一眾太平門人出現分歧,一部分想要去尋閉關的老掌門,請他出麵主持尋回神弓之事。另一部分則主張直接離開門派找我,隻要把我平安救出、將墜日弓順利帶回,前麵的事情便可以說沒發生過。

而此刻王霸虎既出現在這兒,又對我恭恭敬敬,足以說明他選擇了後一種方案。

我眼睛閉了閉。短時間內聽到太多信息,其中內容還和我從前的認識衝突如此之多,以至於我頭腦“嗡嗡”做響。感情上,自然還是更願意相信謝玉衡。可理智上,又有其他心思冒頭。

至少王霸虎對我的恭敬、恐懼,都不像是假的。從接收到我目光時的諸多細微表情去看,他是真的很怕我不滿他的安排舉動,於是對他出手。

“你們一路追尋,”我歎息似的說,“而後終於找到了我,是這樣嗎?”

王霸虎臉上出現些許激動,“是,正是如此!少主——”

我嘴巴張了張,想說一句“我的確不記得從前的事”,又到底受謝玉衡影響太多,對太平門人懷有警惕。

正踟躕時,遠方忽然傳來一聲炸響。

我與幾個太平門人一起愣住,本能望向炸響傳來方向。耀耀天光之下,似有火光在空中閃爍。

“煙花”兩個字剛從我腦海中冒出來,王霸虎已經叫道:“是龍哥的信號!怕是他們遇到什麼麻煩了!少主,咱們?!”

他滿臉焦灼地看我。哪怕再沒更多話,我也意識到,這是想讓我過去救人。

我眼皮跳了跳,卻又想到了謝玉衡臨走時的話。除了“說服師門上下”,他的另一個重點便是“引走太平門惡人”。不單如此,他把身上所有銀錢、所有藥物、所有我能用到的東西都給了我。這難道不是真心實意地關懷?難道要說他是裝模作樣,並非真的想要我從亂局中逃離,而是僅僅想要麻痹我?

就連那句“我也很喜歡你”,同樣是假話嗎?

我不願相信,心頭天平再度止不住地傾斜。團團疑問化作迷霧,將我牢牢籠在其中。其中又有一點是清晰的,正是我從睜眼見到謝玉衡之日起便存在的好感。

然而,然而。

“少主。”王霸虎的語氣當中帶上哀求,“龍哥曆來對您忠心耿耿,此番出來尋您,便是他一力主張。足足一個月工夫,他不舍晝夜地趕路,便是為了您能平安啊!”

我渾身一震。

有模糊畫麵閃入腦海,正是此前還在鎮子上時我曾做過的一個夢。先是在一片房屋中行走,再往後,我推開一扇門,見到屋內一把金光燦燦、明亮若朝陽的弓。“墜日”兩個字出現在我腦海當中,吸引我全部注意力。不過隨著我靠近它,它開始暗淡,顯露出旁側的人影。

是謝玉衡,與一個我並不認識的人。他們拿了弓便要走,可惜遇到了“太平門護法”——真的是“護法”嗎?還是根本就是“我”?

我想告訴自己那隻是夢境。既然我日有所思,夜間見到此番場麵便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然而緊接著,又有一個聲音冒出來譏諷,說“照你這麼講,那個謝玉衡被蜜蜂追著亂跑的場麵也是夢裡才有,你前麵如何就相信了”。

我——

我無法反駁。

手指顫抖,身上顫動。謝玉衡的笑容在腦海中一點點變化,從溫暖喜悅化作冷酷嘲諷。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出現了,是“興許他前麵給我東西並非在關愛我,隻是想讓我離開。披上一層‘喜歡’的外衣,便能讓我什麼也不顧”。

“少主!”王霸虎又叫,“若非走投無路,龍哥定不會用到那信號的!……少主啊!”

我聽在耳中,終是道:“去看看吧。”

不隻是去救人。一片冰冷當中,我這麼告訴自己。我要親自去看,要親耳去聽。謝玉衡是愛我,是恨我。是真心對我,還是有意欺我瞞我……

我都要知道。

“是,少主!”王霸虎卻不知道我那樣複雜的心思,見我同意,便振奮起身,招呼身後群人,“咱們走!”

我深呼吸,收斂情緒,開始與他們一同行進。

這一路花了不少時候。還是那句話,林中路難走,信號出現的方位與我等也絕不臨近。廢了好大工夫,我們終於靠近煙火發出的地方,同時聽到陣陣打鬥聲響。

此地林木倒是不如其他地方茂密。隔著一段距離,我已經能看到穿行在樹乾之間的玉色身影。

竟是不止一個。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眼皮又跳了跳,打起精神去分辨。

雖然穿著十分相似的衣服,但這些人高矮不同,還是很容易排除他們的身份。這個不是謝玉衡,那個也不是……啊,找到他了。

他是側身對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方對手身上,半點兒沒察覺林中新出現的敵人。一柄長劍被他使得威風凜凜,轉眼又給他身前之人添上新傷。後者本就虛弱踉蹌,被他刺中手臂,更是連武器都拿不住。謝玉衡趁勢將對方的刀打落,這還不是結束。長劍在空中閃出一道光影,再之後,直接沒入那太平門人胸膛!

我瞳仁不禁收縮,胸前跟著微微一痛。

並非有人傷我,倒像身體被所見場景激出本能。來不及細這份疼痛為何如此清晰、仿佛是我真正經曆過,身旁眾人已經按捺不住,朝前撲去:“狗賊,拿命來!”

我來不及製止他們。不過,都到了這一步,我大約也不是真能、真要阻止他們。

正恍惚時,幾道玉色的影子已經聽到動靜,朝我等轉身。

其中包括謝玉衡。

他的劍仍在另一個人胸膛裡,白皙的臉頰上沾著絲絲縷縷鮮紅痕跡。

本是肅殺的樣子,見到我,臉上的冷酷竟似裂開了一樣……多奇怪,我竟然真能影響他嗎?

我模糊地想,身子依然定定立在原地。因為疲憊,傷痛,或者隻是因為心灰意冷。總歸在此刻,我沒有半點兒和他計較的力氣。

這樣情形當中,他卻是朝我來了。先把手中劍拔了出來,又濺了自己一身鮮血,謝玉衡卻半點兒都不在乎。在靠近我的過程中,他還攔住了另一道玉色身影。兩人簡單交鋒,我沒去聽,沒去分辨,隻見他提著劍走向我。

他要殺我嗎?——有這個認知的瞬間,我渾身的血流都奔向大腦。見他對我抬起兵器,然後……用自己身體擋住我,低聲問:“沈浮,你怎麼過來了?”

我看著他,一言不發。

謝玉衡:“是他們捉住你、脅迫你過來嗎?不要怕,待會兒聽我的就好。”

真奇怪。我想。都到了這種情況,他竟然還能露出與從前一般的、仿佛想要抬手摸摸我腦袋的姿態。隻是動作到一半兒,又仿佛想到了什麼,側過腦袋往背後望了一眼。

我無師自通,淡淡說:“他們都打著呢,沒心思注意你我。”

謝玉衡眨了眨眼睛,再扭過頭時,看我的眼神裡多了幾分審視。

“你還好嗎?”他問。語氣分明還是關心,可我已經從裡麵聽出了其他東西,“那群太平門的惡人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你不要相信……”

我打斷他:“謝玉衡,我胸口有一道傷,是你乾的嗎?”

他一愣。

我清楚分辨出,在前頭話音落下的瞬間,謝玉衡渾身一震,眼裡審視在短短時間裡變得更多、更清晰,像是已經認出我不再受他欺瞞,卻又不知道如何對我。

這個念頭讓我又悲又怒。對他的感情不是假的,可愈是這樣愈讓我覺得自己可笑。細細想來,我對江湖、對太平門的所有認知都來自於他。他說太平門不是好人,我便相信了,與他一起逃跑。可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始終沒有接觸到來自另一方的聲音,始終被謝玉衡藏在隱秘之地。直到此刻,終於知道另一個角度的事情。

“你到太平門偷走神弓,”我平緩地、一字一頓地說,“被我發現,受我追殺。咱們一起墜落山崖,我傷重、神誌不清,於是被你騙走。謝玉衡,可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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