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熟悉的模樣，這熟悉的顏色，以及這書脊印著的熟悉的“人間失格”幾個大字。
似乎都國木田獨步不用回答，答案就已經很明顯了。
國木田獨步沒有立刻答話，他彎下腰，一鬆手，那一疊書就穩穩落在了太宰治麵前的茶幾上。
“答對了，太宰。”
太宰治看著那熟悉的封皮，隨意拿過一本：“哪來的這麼多本？”
國木田獨步扶了扶眼鏡，側眸瞟了一眼站在自己辦公桌旁的與謝野晶子：“與謝野醫生買的。”
“買這麼多嗎？”
國木田獨步聳肩：“那你得問與謝野醫生。”
話音剛落，太宰治就扯著嗓子喊了：“晶子小姐——”
某種程度上來說，太宰治大概也算是行動派。
與謝野晶子站在遠處，隔空回複：“嗯？怎麼了？”
“怎麼買了這麼多本《人間失格》？”
“因為老娘排了半個小時的隊。”傳入耳中的話聽上去頗有一股咬牙切齒的意味，配上與謝野晶子幽怨的表情也算是達到了另類的和諧一致，“不多買幾本不是虧了。”
她收拾好購物袋走過來，俯身點了點書本的數量：“我買了六本還是七本來著……啊，七本，你們分一分吧，沒事就隨便看看，說不定還能獲得什麼線索。”
太宰治保留著自己拿過的那本《人間失格》。
與謝野晶子又遞了本給一旁的國木田獨步，想著再給自己留一本。
“剩下的給敦一本，穀崎來了再問他吧，不知道亂步先生需不需要。”她抬頭，四下打量了一番，空曠的偵探社，一眼望過去竟然看不見第四個人，“說起來，亂步先生呢？”
太宰治指了指地板：“樓下咖啡店，敦和鏡花也在。”
與謝野晶子心道一句原來如此，點了點頭。
以往從樓下經過時，她基本都會掃一眼咖啡廳，但剛剛滿手都是東西，與謝野晶子光顧著拎著那些大包小包爬到五樓了，這才沒注意到一樓咖啡廳內的景象。
“咚咚。”
驀地，武裝偵探社的大門被敲響了。
與謝野晶子下意識扭頭望向後方，回過來時恰好和太宰治的視線碰上，後者聳肩一笑：“剛說到他們，就回來了。”
****
時間退回到五分鐘前。
底樓咖啡廳。
江戶川亂步手持甜品勺，往口中送了一塊小蛋糕。
味道還不錯。
名偵探喜歡。
江戶川亂步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挖了第二勺。
而在他對麵，中島敦和泉鏡花乖巧坐著，麵前各擺著一杯咖啡，杯內的咖啡即將見底。
右側是一麵巨大的玻璃窗，透過潔淨的玻璃可以將附近街道的布局儘收眼底。陽光筆直地射入，映在咖啡廳的木桌邊緣，留下一片光亮。
江戶川亂步無聊地扭頭，掃見了什麼，輕哼一聲：“嗯？”
“亂步先生？”中島敦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順著偵探先生的視線望出去，卻沒發現什麼異常，“怎麼了嗎？”
“與謝野回來了。”
中島敦又扭頭看了看，還是什麼都沒看見，知道與謝野晶子應該是已經走過了。
江戶川亂步吃完麵前的最後一口甜品，跳下毛絨沙發椅站了起來。
“名偵探也要回去了。”
中島敦和泉鏡花是陪著江戶川亂步來的咖啡廳，江戶川亂步說要回去，三個人自然就打包一起回去了。
開門的是與謝野晶子。
中島敦正想著亂步先生果然是看見了與謝野醫生，肩膀卻驀地一沉。
與謝野晶子輕輕拍了拍少年略顯單薄的肩膀，“敦，回來得正好。”
“？”
“我這有多的《人間失格》，你要嗎？”
“要！”中島敦秒答，應下了之後覺得奇怪，“……不過哪來的多的《人間失格》？不是隻有一本嗎？”
他側眸瞥了眼泉鏡花，少女則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與謝野晶子捋了把頭發彆在耳後，簡單的動作由她做出反而呈現出一般人無法擁有的酷炫感：“我剛買了好幾本回來。”
望著太宰治捧著的一本、國木田獨步舉起的一本以及堆在矮桌上的那一小摞《人間失格》的中島敦：“……”
他拾起一本《人間失格》，沒拆封，隻是前前後後看了看：“這是？……有什麼促銷活動嗎？”降價了？打折了？還是買五送二？
雖然但是，新書上架的第二天就搞促銷是不是有點不太合理？況且就他昨天排隊的那架勢，《人間失格》也不像是什麼後勁不足賣不出去的積壓貨。
而且中島敦堅信——
我們橫濱可都是有眼光的讀書人，斷不會發生像《人間失格》這樣優秀的書籍出現銷量困難的情況！！
與謝野晶子的眼神經不住流露出一絲懷疑：“怎麼可能剛上架就搞促銷？我可是實打實的原價買回來的。”
“那為什麼買了這麼多？”中島敦真誠發問。
“我知道。”提前被透露答案的太宰治舉手搶答，“因為晶子小姐說她排了半個小時的隊，不多買幾本感覺很虧。”
與謝野晶子帥氣地打了個響指：“就是這樣。”
“……”
太宰治眨了眨眼，眸中誕生出不解的情緒，無辜地提問：“不過為什麼突然想起要買《人間失格》了？”
“因為敦和鏡花都說很好看，向我強烈推薦。”
他扭頭看了看中島敦，又看了看泉鏡花。
兩位小朋友作為偵探社首批《人間失格》書迷整齊統一幅度同步地點頭。
前者給予了他肯定的眼神：“太宰先生，你也可以看一看。”
後者眼神平靜，嗓音軟糯：“入股不虧。”
太宰治挑眉，嘴角笑意緩緩擴大：“你們倒是說得我更好奇了。”
與謝野晶子買回來的那一疊《人間失格》，最終分了一本給中島敦，一本給太宰治，一本給國木田獨步，還留了本給自己。
她詢問過江戶川亂步，隻是名偵探不是很感興趣，理由是他暫時搞不懂這本書的存在，不想看見它。並且表示如果真的要看，也得看“江戶川亂步”寫的書。
餘下的三本收回去也沒什麼價值，與謝野晶子就將它們都留在了偵探社，被國木田獨步收進了文件櫃，等著到時候問問那些不現場的人是否需要。
比如有事沒來的穀崎潤一郎和穀崎直美、還在鄉下幫忙放牛的宮澤賢治以及外出辦事的武裝偵探社社長及其助理。
離開武裝偵探社時，太宰治將那本被分發到的《人間失格》帶了回去，他原本就對這本書抱有好奇，中島敦和泉鏡花一推薦，他就更期待了。
翻開。
最先是前言的部分。
以第一人稱“我”的形式講述著。
開始，太宰治的呼吸就不自覺地放緩了，他忽而覺得自己的意識仿佛半脫離了這座軀體，意識到的時候，前言已經結束。
他繼續往後翻了一頁。
是第一手劄。
——「我這一生，儘是可恥的過往。」
緩緩將開頭的第一行字收入眼底，太宰治毫無預兆、又不受控製地渾身一顫。
像是驟然墜入冰冷的海洋，太宰治記得，無數次在早春時節的入水，河水就是這般的涼。
他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不是在，而是在重讀過往的日記。
他慌忙合上書籍，猛然扭頭，在手邊圓鏡反射的畫麵中，看見了自己的眼睛。
一雙鳶色的、稍顯渾濁的眼睛。
****
被分發到《人間失格》的第二天，太宰治見怪不怪的晚了些才抵達的偵探社。
從一樓走到五樓，聽著自己沉悶的腳步聲時，太宰治就想著如果等會國木田獨步發問自己該以什麼理由解釋。
路上扶了個老奶奶？錢包丟在半路了回頭找了好久？半路被狗追著跑了好幾條街？
似乎都是這個月用過的理由。
——要不乾脆直接就說睡過頭了吧？反正國木田獨步也不傻，東編西扯的那些理由他也就偶爾信信，多數時候都能甄彆出是謊言。
樓梯轉角處的窗格滲進了外頭的陽光，光束筆直地落下，照耀出了室內飄蕩的浮塵。
離武裝偵探社還差小半截台階時，太宰治聽見了樓上傳來的討論聲，窸窸窣窣的混成一團，隻能聽出來是在說話，但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偵探社的門沒完全合上，是特意給他留的。
太宰治深呼吸了一口氣，露出標準的微笑，一把推開武裝偵探社的大門，歡快招呼道：“各位，我來啦！”
“……”
“……”
“……”
“……”
——詭異的寂靜。
“哢嚓。”
還有悄悄冒出來的一聲非常清脆的、江戶川亂步咬薯片的聲音。
武裝偵探社內，早早抵達的中島敦、泉鏡花、國木田獨步和與謝野晶子少見的聚在一起，此刻他們齊齊回頭，望向站在門口雙手懷抱大開的太宰治。
最給麵子的還是中島敦，小老虎眼珠滴溜溜直轉，在猶如時間被定格的尷尬氛圍中掙脫，扯出一絲微笑，“太宰先生，你來啦。”
所幸太宰治是個尷尬敏感程度較低的人，他泰然自若地整理好姿勢，倚著門背合上了門。
“你們是在討論什麼嗎？”
“討論《人間失格》。”中島敦眼睛亮了亮，“太宰先生，你要一起嗎？”
“……”太宰治聯想到不太美妙的回憶，上揚的唇角一僵，不經意壓了下去，“你們都看了？”
“是的。”
他掃過眼神發亮的中島敦和泉鏡花——從那散發著期待光芒的眼神中，太宰治看出了這兩偵探社的《人間失格》首席粉絲很希望他加入討論。與謝野晶子目光平靜，太宰治最終停留在戴著眼鏡模糊了瞳仁的金發男人身上：“國木田也看了？”
“嗯。”
“我還以為國木田不會感興趣的。”
“可能是太宰老師這本書寫得太吸引人了。”中島敦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鏡花看得時候我也隻是好奇瞟了一眼，沒想到不知不覺就一路下來看完了。”
國木田獨步點頭：“確實。雖然是叫太宰治，但是寫得文章卻出乎意料的優秀。”
太宰治：“？”
國木田獨步繼續說：“隻是因為作者叫太宰治，看得時候偶爾會有點出戲。”
太宰治：“……”
與謝野晶子深以為然，模仿著悲愴的語氣念道：“比如第一手劄開篇的那句「我這一生，儘是可恥——」”
“晶子小姐！”太宰治無奈扶額，“差不多可以了。”
“太宰先生看了嗎？”這句是泉鏡花問的。
“啊對。”中島敦又想起這茬，“太宰先生讀了嗎？感覺怎麼樣？有什麼評價嗎？我和鏡花都很期待太宰先生的評價，相信與作者重名的話一定會有十分特彆的體驗。”
“……是挺特彆的。”
是一種仿佛內心被剖析的感覺。
太宰治不知道是否是名字相同的緣故，因為名字與人的連結太重了，但是他知道，他不喜歡那種感覺。
聽見太宰治果真有特彆的感受，中島敦頓時來了興趣：“太宰先生能分享分享嗎？”
分享啊。
“舉個例子吧，敦。就像與謝野醫生剛剛那句，你讀的時候有什麼感受？”
“剛剛那句？啊，是「我這一生——」”
太宰治接話：“對，你讀這句話是什麼感受？”
中島敦回憶了一下：“感覺像是年暮之時回首一生發出的感慨，很悲傷的基調，但是卻似乎是以很柔和的口吻緩緩道出的。太宰先生呢？”
“我的感受很簡單，就是——”他頓了頓，在少年期待的注視下一字一句道，“他好像在罵我。”
“？？？？？？？”
“啊？？？”
****
不遠處，他的同事們圍坐在一起，一人一本書，其樂融融的仿佛一家四口（？），就連平日裡輪軸轉辦起事來一個人可以抵兩個的國木田獨步都短暫地拋棄了工作。
而這裡，他搬來椅子和江戶川亂步縮在一起，期間意圖從江戶川亂步手裡白嫖薯片還被名偵探拒絕了。
當真是完美詮釋了什麼叫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他翹著二郎腿，調整了個較為舒服的坐姿，儘可能忽視內心那股因為瞧著他人《人間失格》而產生的奇奇怪怪類似於裸奔的感覺。
太宰治選擇與江戶川亂步搭話：“亂步先生怎麼看這件事？”
所謂的這件事，指的自然是“太宰治”和《人間失格》。
細微的咀嚼聲戛然而止。
“唔。”江戶川亂步沉吟一聲，抬起下巴，仰麵朝著上方。
太宰治知道他是在思考，但思考的內容是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很奇怪。”
他話沒說完，太宰治看出來了這一點，也不著急，就安靜等待著。
約莫過了五六秒，江戶川亂步又道：“還有點熟悉。”
這倒是令太宰治微微驚訝：“熟悉？”
沉默的那幾秒的時間，江戶川亂步快速搜刮著自己世界第一聰明大腦儲存的內容，終於，他想起了某一天的傍晚，中島敦獨自留他在甜品店排隊，他回眸看到的那位黑發少女。
“嗯。”
他點了點頭，低頭抓起一片薯片。
就是她。
和《人間失格》給他的感覺很相似。
作為武裝偵探社唯一的偵探，江戶川亂步有預感，他們的根源在於同一種東西。
但是那是什麼東西呢？
“然後就不知道了。”
他皺了皺鼻子，忽然道：“穀崎來了。”
宛若著急印證他的話，隻話音剛落。
“咚咚。”
武裝偵探社的大門被敲響了。
站在門外的正是穀崎潤一郎和穀崎直美。
“太宰先生？”穀崎直美下意識往黑發青年的身後瞟了瞟，似乎有些意外開門的竟然是太宰治。
很快她就挽著穀崎潤一郎走了進來，微笑著說：“下午好，太宰先生。”
與謝野晶子招呼道：“穀崎，你們來了。”
“晶子小姐。”穀崎直美笑眯眯地回應，一眼掃過去見她與偵探社的其他三位成員整齊坐在一起，不解地瞪圓了眼睛。
穀崎潤一郎直接彰顯了一波親兄妹的默契，化身成為妹妹的嘴替：“你們是在搞什麼活動嗎？”
為首的國木田獨步一推眼鏡，鏡片折射出閃耀著智慧的光芒成為了無聲的信號。他們以著比女團跳舞還整齊的動作在同一時間舉起手中的書本，聲音和諧一致：“《人間失格》研討會。”
穀崎直美有些驚喜：“咦？這麼巧，我剛剛還在和哥哥說《人間失格》。”
穀崎潤一郎：“嗯。”
“你們要看嗎？”與謝野晶子抓住時機，想要給自己買的書找到好歸宿，“偵探社這裡有多餘的。”
“不用了。”然而穀崎直美微笑著擺了擺手，客氣地拒絕了醫生小姐的邀請，她解釋道：“我昨天放學和同學一起回家，路過書店她說要買本《人間失格》，我就跟著一起買了。”
少女轉動脖頸，專程尋找到黑發青年所在的位置，比了個大拇指，向他宣布這個消息：“太宰先生，這本書在我們學校還挺有名的。”
太宰治：“……”：，，.